第29章

宋懷濤從韓崢和米楊的寢室出來後,沒有直接上樓回自己的寢室,而是把米蘭一直送至女生樓下才離開。

對於韓崢主動提起承擔給米楊送午飯的任務這事兒,他覺得有些不靠譜。路上他忍不住問米蘭:“韓崢他不是一向排斥你們,他能照顧好米楊嗎?”

米蘭倒是反應平靜:“他對米楊一直都還好,而且,既然話是他自己說出來的,他就一定會照做。”

事實果真如米蘭所料。韓崢每天中午都會先把飯菜送到寢室,然後自己再回食堂用飯。米蘭偶爾還是會過來送飯,看看米楊的近況,不過都會事先會跟米楊說好,米楊也會提前告訴韓崢不用替他帶午飯。

如此兩週後,有天中午米楊終於忍不住對韓崢說:“如果不介意的話,乾脆以後你每次打兩份飯,你也回寢室一起吃吧。不然,等你再去,食堂的菜恐怕都沒剩下幾樣了。”他知道韓崢對飲食方面素來挑剔,又因爲癲癇病人還有些忌口的食物,要像這樣食堂宿舍一個往返,就更吃不上什麼好菜了。

韓崢鐵着臉說:“算了,再說我也沒有飯盒。挺麻煩的!”

第二天早上,韓崢從架子上拿下米楊的飯盒時,發現旁邊多了一個簇新的飯盒。裡面還有一把可摺疊的調羹。他沒說話,不動聲色地把兩個飯盒都裝進了書包。中午,他竟然真的打了兩份飯菜帶回宿舍。

米楊沒告訴韓崢,飯盒是姐姐替他準備的。他也沒問,只悶頭把飯吃了個乾淨,待米楊吃完飯後,沒容米楊有異議,便直接把兩人的餐具都拿進盥洗室洗了。

洗完餐具,他擦乾手上的水珠,躺到牀上去假寐。米楊驅動輪椅到他的牀前,小聲嘆了口氣。

韓崢緩緩睜開眼,似有意似無意地問了一聲:“你幹嘛?”

米楊垂下眼睛,說:“韓崢,你是不是因爲蔣睿涵的事,覺得對我不好意思?”

韓崢的胸口一悶,他閉上眼皮,輕哼道:“我當時腦子發燒、所以才瞎起勁……現在想想,我的確是不該管這事。”

“發燒的不是你,是我自己。”米楊的睫毛和嘴脣都顫抖得厲害,他下意識地搓着手道,“如果我自己沒有燒糊塗,你再煽動我,我也不會跨出那一步。可我不後悔,是你讓我看透自己的心、自己的感情。至少以後我回憶起來,我會記得,在我年輕的時候,原來我也很認真地喜歡過一個人。這和對方喜不喜歡我、要不要我沒有關係的。其實這事的結果,本來就不應該讓人覺得意外,更不該怨誰!”他抿着脣,有些失神地想:他當時還衝着蔣睿涵大吼來着,他吼的什麼?——哦,好像是在責問她是不是有意戲弄殘廢的自己。他的眼眸因爲被痛苦懊惱的情緒佔據而微微泛紅:他不該那麼說她,他知道她一定不是有心的。韓崢也好、蔣睿涵也好,他們都不是天性殘忍的人啊。

韓崢聽了米楊的話,半晌不做聲。在米楊調轉輪椅的方向後,他突然對着他的背影說:“有件事,我覺得,還是告訴你的好……那個蔣睿涵,好像沒有和我們系的李奕複合。”他和李奕關係一般,只是無意間聽見系裡其他同學在議論,說李奕試圖追回前女友,被碰了一鼻子灰。至於具體情況,他沒刻意參與八卦,因此也不甚清楚。

米楊把輪椅轉回一半,卻又住了手,沒有直面韓崢,悶聲道:“他們……怎麼會呢?”他的手指尖縮進手掌裡,心裡一浮一沉的,說不出來的味道。“該不會,李奕又找了別人吧?”

“你倒還有心情擔心人家呢!”韓崢沒好氣地說。

米楊被他的話噎住了,臉先是一紅,又轉而黯然到灰白。是啊,他是誰?又憑什麼去管別人的分分合合?罷了,他在頭腦裡給自己下了指令,停止再想蔣睿涵的事。見韓崢翻身已然開始假寐,在房裡他又無事可做,反而更添煩悶,乾脆早點去教學樓算了。他收拾起下午的課上要用的畫具,然後把打包好的東西放到腿上,划動輪椅朝門外去。

米楊當然無從知曉,蔣睿涵在影院撞見他後,雖然和李奕進了放映廳,卻楞是把一部輕鬆活潑的電影當成了悲情文藝片,出來的時候眼睛哭成了桃子;晚上剛坐上回家的長途車不到兩分鐘,就不顧李奕的阻攔執意跳下車回了學校;最後還是沒能趕上和米楊碰面,只好帶着心事坐上返鄉的大巴。一路上她絲毫沒感受到重拾舊情的歡喜,反而和李奕沒說幾句話,還沒到家就對李奕搖頭說,自己已經不可能再和他在一起。

在家時,在父母面前她不敢表現得太誇張,每天晚上卻躲在毯子裡啜泣。內疚、心痛、還有許多說不出的情愫似乎把她身體裡的眼淚全部激發了出來。後來,她稍稍平靜,不再夜夜流淚,只是話少了、人整天呆呆的,平常活潑靈動的一對眼珠子彷彿失了光彩,連轉動都變得遲滯起來。

她原本是想等開學後親自找米楊解釋當時的一切的——儘管她根本沒底氣也沒方寸,不曉得自己該從何解釋比較好。只是開學的第一天,她就被米蘭“警告”不要再靠近米楊,字字句句,都那麼沉痛卻在理。她開始問自己:她的出現,對米楊真的只會帶來傷痛和困擾嗎?可是,他們曾經那麼快樂過啊!誰能相信呢?彷彿眨眼之間,他們的關係就變得比路人都不如,恨不得互相繞道而行。她知道米蘭怪她、不原諒她,她也恨死了自己,怎麼就把事情處理得如此糟糕!怎麼就把最無辜的米楊拖入了痛苦的泥沼了呢?

起初兩天,她忍着不去想米楊的事,逼迫着自己乾脆忘了李奕的事、忘了米楊的事,乾脆做一個沒心沒肺的人。後來,她發現此法完全不能奏效,又動了念頭想去找米楊談談,可每每前一晚打定主意,第二天一早迎面見到米蘭冷漠而犀利的眼神後,所有的勇氣又立即灰飛煙滅了。

再後來,她會不自覺地在校園裡尋找米楊的蹤跡——她不能去找他,她沒臉去找他,所以她開始寄望於上蒼安排的“偶遇”,可惜開學到現在一次也沒有。

就在她幾乎暗自覺得老天是有意不讓自己接近米楊時,今天居然讓她看到了他,大概就在離她十米遠的地方:黑色的輪椅、寬厚的手掌,帶着幾分落寞的背影。

她大氣也不敢出,好像他那麼老遠都能聽到她的呼吸。她明明是渴望碰到他的,可這一刻又怕極了面對他,不想讓她知道自己就在他的身後不遠處。她跟在他後面走,在他的輪椅轉彎到另一條林蔭小道時,她匆匆瞥見了他的側臉,她沒敢多瞧,只看清了他緊抿的脣角便低下頭,下意識地腳下也跟着轉彎,拐進了通往國畫系教學樓的小道。

他的輪椅上了坡道,進了大門。保安室的大叔熱情地跟他打了招呼,從保安室裡走出來,跟着他到樓梯口。米楊下了輪椅,轉過臉道了聲謝,然後保安大叔便把輪椅推走了。

蔣睿涵跟着在他進樓後也跟着進來。她忘記了,米楊上樓時的身體方向和常人是相反的,他撐起後面一級的臺階向上爬動,一開始因爲專注,沒有注意到蔣睿涵的存在,可大概爬了五六級,他驀地意識到眼前晃過一個熟悉的人影,他的心猛然一抽,眼睛直直地盯視着前方。原本已經撐起身體的雙臂一下子軟了下來,幾乎失重般跌坐在了臺階上。

蔣睿涵看他重心不穩的樣子,顧不得其他便奔上前,伸手要扶,卻被米楊輕輕避開了。他略側過身,一手攀住樓梯的欄杆,整個身體都顫了一下,好像在他身邊的是洪水猛獸一般恐懼。

這一系列意識的動作刺傷了蔣睿涵,她嗚咽道:“我是不是連碰一下你都不配了?”

“你不要那麼想,沒有的事。”他忙說,握緊木把的手緊張得鬆開,一個木把滴溜溜從臺階上打了幾個滾掉了下去。他無奈而悲哀地看着底樓水門汀上、安靜躺着的行動輔助工具,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既不好意思爬下去撿,又不知道該怎麼辦。

蔣睿涵愣了楞,走下去撿回木把遞給他。他接過,與她目力相接。她不自覺地凝神看他的臉:他臉部原本柔和的線條因爲瘦了一圈而棱角更顯分明,琥珀色的瞳仁則因爲凹陷的眼眶顯得深邃而憂鬱。她差點哭出來,這不是她認識的米楊。即使過去的米楊也有面露憂愁的時候,可更多時候他是陽光的、積極的,笑臉常在的,可是,這些在眼前這張臉孔上都找不到痕跡。

她害慘了他!她真的害慘了他!

“米楊,是我把你變成了這個樣子!”她失聲道。

他眉頭先是微蹙,又放開,他逃開她的眼睛,低下頭看着自己掖着褲管的腿,淡淡道:“我本來就是這個樣子……”他甚至笑了笑,只是笑得甚爲悽楚。

離下午開課的時間近了,上樓的人也多了起來。米楊對坐在自己下一級臺階上的蔣睿涵說:“你也有課吧,快去吧,別遲到了。這裡人來人往的,你在這兒……也不好看……”

他是傻子啊!怎麼會有這種大傻子!——蔣睿涵看着米楊,好像他是個外星人。她聽得出來他到現在還是在爲她考慮,怕她和他在一起坐着,在衆人的注視下難堪。這不想還好,一想之下眼淚就完全失控了。她愛笑、也愛哭,但在發生傷害米楊這件事以前,她從來沒有流過那麼多的眼淚,也沒有哭得那麼傷心過。

“你……別……”米楊緊張、心裡一亂,說話便不利索。放下木把,伸手剛要去安撫她,又迅即縮了回來。

蔣睿涵哭得肩膀抽動、上下起伏,可並未忽視掉他的小動作,心底更添一層難過,以爲他還是不能原諒她當時的行爲,不禁沮喪道:“我就知道,你永遠都不會再理我了,米楊,我不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可惡,可我還是很貪心很過分地想讓你原諒我……米楊,真的不能嗎?就算這要求很沒道理,你能不能別那麼討厭我?我、我……”她急於求得諒解,又不知該如何組織後面的語言,越說越亂,情急間抓住了米楊的手。

“我的手套髒呢……”米楊輕聲說。原來,他不是不想碰她、不想安慰她,是怕自己的手弄髒了她的衣服。他輕輕從她掌間抽出自己的手,摘下手套,隨後又輕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誠摯地對她說,“蔣睿涵,你別在意那件事了,我都已經不在意了。你沒做錯什麼,不需要負疚!當時我說的話可能重了,讓你聽了不好受,你不要放在心上。”

“米楊,你真的不在意了嗎?”聽到他這麼說,她竟然有些小小的失望。“那麼……你已經不喜歡我了是嗎?”她問的時候有些戰戰兢兢,甚至想到自己可能會後悔問這個問題,因爲無論答案是什麼,都會陷入尷尬,可是,當她真的把這個問題拋出後,她一心只想知道答案。她的心漸漸有些明瞭,又有些混沌不清。

米楊被她的問題弄得發懵,他想了想,反問道:“如果……假設、只是假設,我的腿不是這樣,你會不會有一點點喜歡我?”

她愣住,一時不知如何作答。米楊沒有追問,戴起手套,淡淡地笑了笑:“我作了沒有意義的假設,請一併忘記吧!”說完再次抓起木把撐起身體,“真的要上課了,我不想遲到。”

他儘量不看她,只專心“走”自己的樓梯。因爲只要一看她,他就連向上爬行的勇氣都沒有了。即使不看她的臉,他每上一級臺階,都像有錐子在錐他的心一般痛苦。他並不怪她,只想在她面前保留一點點自尊,於是他暗暗祈禱她趕緊離開。

她卻用灼灼的目光追隨着他不斷攀爬的身影,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樓梯上,他的問題還在她的腦海中不停打轉、打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