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米楊面無表情地聽完她的告白,身子不自覺地向輪椅的靠背挺直。

她垂首等着他的迴應,他卻半晌什麼都沒說。

“謝謝你。”他終於開口道,“你今天說的話,我會記得的;但是,請你忘記。”他輕輕捏起她的雙手,把它們從自己的腿上移開。“我是幻想過,要是可以和你並肩而行,牽住你的手一起走該有多好?可笑的是,我的這雙手不是在驅動輪椅,就是撐在地上、靠它們……”

她握住他的手,感受着那他掌心裡硬硬的繭,心中一片驚痛:“米楊,我討厭你這麼說!你根本是在用這些話虐待自己!”

他抽出自己的手。“我說的都是事實啊。如果是我一個人,別人怎麼看我都可以,我真的已經習慣了。如果我對周圍人的眼光不能免疫的話,那麼這麼多年來我根本沒有辦法說服自己活下來。”他喟嘆道,“可是,如果身邊多一個你,那就是兩碼事了。你也不要爲了讓我好過些就哄騙我說你對我的殘疾不在意。你在乎的!不是嗎?和我在一起時,只要有別人在場,你就立馬會變得不自在。”他按下她因激動而聳起的肩頭,阻止她辯解,“你一定不要認爲這是你的錯,這不是,是我總使你在別人面前難堪,這不是你應該承受的,我早就知道這一點……”

“我承認我是有一些在乎的,但我發誓我不是真的嫌棄你。我大概有一點女孩子的小虛榮,在別人對你指指點點、竊竊私語的時候,我會很難過……我當然希望自己喜歡的男孩子是遭人羨慕的對象!和你在待在一起時,我的確有些不適應。可除了不適應外,更多的是對你的一份心疼啊!別人看不到你有多好,我好慪、也從心底替你不平!其實你身上的光芒是很多人都比不上的,你知道嗎?”

“我根本不怪你。就算你有你說的那些虛榮心,那也是人之常情,又算得上是什麼錯呢?說到底,是我自己在害怕……我從出生起就沒有用自己的腿走過路,只有在夢裡我纔可能是完整的……”他想起小時候做過的一個夢,在夢裡他撒開腿奔跑,當他興奮地伸手一抓腿,握住的卻仍是兩團畸形的肉球,他就醒了。隨着年齡增長,就連這樣的夢都不再做了。”他不禁嘆了口氣,“現在看到你突然出現在這裡,突然跟我說,你喜歡我,我也同樣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怕一覺醒來發現,所謂愛情對我這種人來說也和用雙腿奔跑一樣,原是場不切實際的美夢……”那一天在影院門口的痛苦回憶涌上他的心頭,“你是個好心的女孩兒,可李奕說得對,你總不可能心軟一輩子。”

“見鬼的好心!”蔣睿涵沉不住氣,狠狠地跺了跺身旁的一株野草,“原來你還在介意我那時的不懂事?!那件事後我有多羞愧懊惱,你不是不知道!爲這事我都恨死我自己了……”

“我沒那個意思!”他的手指深深****自己的頭髮裡,試圖去梳理自己的想法並向她準確恰當地表達出來,“我不是在怪你,我是想提醒你:李奕當時的話雖然很殘忍,但最殘忍之處恰恰在於他擊中了一個悲哀的現實:我的樣子根本配不上你……”

“好吧,就算這是現實!”蔣睿涵大聲說,“可你說怎麼辦?我喜歡上你了!”

“你現在根本就不清醒!”他扶着自己的頭,心裡苦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殘餘多少清醒,可以用來抵抗她的柔情。

“那麼你告訴我,你那天約我去看電影,難道不是希望我和你開始,你原先不是已經準備追求我嗎?現在我來了,你爲什麼要拒絕?”

有一些光閃爍在他眼底,柔和而晶瑩:“不是的,蔣睿涵。即使那個時候,我也沒有考慮過要追求你。我什麼也不敢想,因爲一旦深入去想,我怕連見你的勇氣都沒有了。我只是想任性一次,也許心底在希望僥倖可以有兩次、三次——我可以向我自己喜歡的女孩子表達我的感情,我可以爲自己掙得一些美好的回憶!”他看着風中搖曳如浪的油菜花田,淡淡地說,“一個沒有腿的殘廢,怎麼可能追得上你?”

她順着他的視線望去,景物卻漸漸在眼中模糊。然後她似乎看見不遠處一片田地的轉角處,有一片水塘。陽光下泛着點藍隱隱的微瀾。她忽然用手背一擦眼睛,回首對米楊說:“真的嗎?你確定你不會追我?”

話一說完,她跑向那片水塘。米楊心裡一沉,跟着便划動輪椅緊追了上去。

“蔣睿涵你——”他有些明白她想做什麼了,連忙驚呼。

她站在水塘邊沿,朝他淺淺地笑了笑,很平靜地往後一步跳了下去。

他幾乎是摔下輪椅,爬入水中。

水很淺,蔣睿涵心裡本就不慌張,又沒有往水塘中央去,只待在池邊,所以很快就站定了。倒是十分氣定神閒地看着略顯驚慌狼狽的米楊朝自己游過來。

她的臉上有計謀得逞的笑意。

他看着她,不禁也跟着笑起來。

然後他們爬上岸,渾身溼漉漉又髒兮兮的,只有兩雙眼睛閃亮如寶石。他們平躺在地上曬太陽,一時間誰也不想動。

上岸後他說的第一句話是:“你跟池塘有仇,還是太喜歡玩水?你以後還是離水邊遠一點比較安全。”

她腦筋急轉,嘿嘿笑道:“誰讓我的名字裡有三點水,這輩子看來是與水有緣。”

米楊心間一動:“涵”字有三點水,自己的“楊”字則有木字邊,五行說“水生木”,難不成,他註定是因她而生?

他不想逃避了:她的情感是那麼真摯熱烈,他所有的理智都將“繳械投降”!

他問她:“如果這個水塘水很深,怎麼辦?如果我來不及救起你,怎麼辦?”仔細想想,他有點後怕。

“我還是會跳。”她仰天平躺,看着白得耀眼的浮雲被風吹得微微遊走,“因爲我就知道不會來不及。上一次從學校的池塘跳下來,是衝動;從今以後如果沒有你在我身邊,我不會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我之所以敢跳,是因爲你就在我身邊,我相信你會很快很快地朝我游過來,又怎麼會來不及?”

她那任性執着的口吻使他又覺欣慰又感苦澀。他呢喃道:“你讓我想做夢、特別特別想……讓我覺得如果能一輩子醉死在夢裡是最好的事!睿涵……”他輕喚她的名字,這一刻他只想自私地將她擁入懷中。

他小心翼翼地擁抱她,身體因爲潛在的不安和自卑而戰慄。

她回抱他,輕吻他的發心,隨手撥弄他額前溼軟的頭髮。

“睿涵,你是世界上最傻最傻的女孩兒!”

“那你就是世界上最傻最傻的男孩兒,我們就是最配的!”

他們在日落前回了旅店,洗了個熱水澡。米楊的房間在一樓,蔣睿涵洗完後,又急匆匆下樓去,在走廊裡碰到米楊。

“還是我下來找你會比較快。”她說。

他非常想見她,所以即使沒有電梯,他也想爬上樓去找她。沒想到,她先下來了。

可是一來到他面前,她忽然想起件很重要的事,於是又懊惱地撅起嘴說:“米楊,怎麼辦,你第一次抱我的時候,我渾身都臭臭的。真是不美好!”她洗澡時才意識到池塘裡的淤泥有多髒。

他被她的樣子逗樂了。“放心,那個時候的我也和你一樣臭,所以聞不到的。就像一個吃大蒜的人不會聞到另一個吃大蒜的人的體味。”

這說法似乎奏效了。她很快轉爲輕鬆釋然的表情,推着他的輪椅來到戶外。

地平線上有一道暗暗的橙紫的光線。清風向他們慷慨地拂來,帶來田野的芬芳,也讓他們彼此身上清爽的氣息沁入他們的鼻中。

“米楊,”她繞到他身前,說,“我以後再不會管別人怎麼想,我是說真的!和你在一起越久就越能覺出你的好來。別人或許會放大你的你的缺陷,就讓他們看不到你的優秀好了。但是,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沒有腿,我看到了;可是,你有溫柔、有寬厚、有體貼、有寬容,有才華!而且……”她羞澀地一低頭,明眸轉瞬間又閃閃發亮,嘴邊故作挑逗地狡黠一笑,指尖輕劃過他瘦削的下巴,“你知道嗎?其實你長得也很好看呢。”

然後她伸手勾住他的頸,俯身吻了他。只是脣與脣之間的輕柔一觸,分開時,兩個人的臉均已通紅。

“這個香噴噴的吻,是補償剛纔那個擁抱的……”她抿了抿脣說。

米楊笑了:原來她對那個還是有點介意。

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是跳得過快了,還是根本就已經緊張得停止跳動。過了很久他才能開口說話:“你的強心針藥劑真不是普通地強!”他承認睿涵這些話聽來很受用,而她那柔軟的脣瓣更是讓懸於他心海間那面低垂的帆鼓滿了熱烘烘的風。縱然心的上空還有幾片陰霾未散,已不能妨礙到和煦的陽光朝他灑落下來。從他懷中的女孩兒身體裡蓬勃洋溢出的愛,足夠讓這微涼的黃昏變得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