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崢以爲自己開着門會睡不着,沒想到竟睡得很熟。一覺睡到了凌晨五點來鍾。頭好像完全不痛不暈,上腹部隱隱的噁心也消失了,身體恢復了氣力,閤眼預備再睡一會兒卻睡不着了。他乾脆從牀上爬起來,在房間附帶的盥洗室裡,他沒有找到自己的牙刷——這是米楊的房間啊,他差點忘記了!他撇撇嘴,從盥洗室裡撤出來,一個人在牀沿上呆坐了片刻。
很顯然,這裡是米楊的房間:傢俱陳設簡單,但都是適合輪椅的高度,盥洗室裡也是經過一番改裝的。他嘆了口氣,心頭一隅突然萌生一個想法:如果,當年米楊和米蘭沒有留在韓家,他們的生活會是如何?
米楊剛來韓家的時候,他們都還很小,小到他忽略了對方和自己有着什麼樣巨大的不同。他還記得米楊剛開始學駕駛輪椅時,有一次他們在客廳玩耍嬉鬧,一不小心米楊撞翻了架子上的一個花瓶,碎片飛了一地。林姨聽見動靜出來,具體的話他忘記了,大致的意思是讓米楊以後別在房間裡駕着輪椅玩鬧。也許那只是常人一個無心而直接的反應,可是米楊從此後就再不和他在房間裡鬧着玩兒了。
他漸漸明白了什麼是有殘疾的人。尤其是上了幼兒園大班後,會有小朋友颳着臉蛋嘲笑米楊:“羞羞羞!上廁所還要老師抱抱!”他不止一次看見米楊忍着淚卻泛着紅的眼睛,卻極少看到他的淚水流出眼眶。但他知道,任是要強,米楊心裡還是不可避免地受了傷。
還記得米楊曾經對他說過“討厭上幼兒園”;他附和道:“我也不喜歡幼兒園”;米楊卻說:“這裡又沒人會笑你。”他當時聽了他的話,也是說不出的一股難過,想了想,他對他說:“不管他們,反正,我不會笑你的。”
其實,他一直覺得他很了不起。在他眼裡:米楊最最了不起的還不是拖着殘疾的身體堅持學業的那份毅力,而是他在遭受那麼多艱辛之後,依然保有一顆平和溫暖的心。
其實,他是性格孤僻的他這些年來最好的朋友。
所以,即使發生了後來那些事,他依然對他狠不起來。
如果沒有韓家的財力支持,米楊或許連接受良好的教育的可能性都沒有。然後他會變成一個毫無生存技能的“廢人”,即使活下來,也會一輩子渾渾噩噩、沒有希望可言。
他恨米音!但是,他是否真的希望這個女人的子女生活不幸?
他衝入盥洗室,打開水龍頭,掬了兩把涼水洗臉。毛巾架上掛着自己的毛巾,他扯過來胡亂抹了,拭乾臉上的水珠。
韓崢懶得再想下去。
離開盥洗室後,他緩步從房內向外走。
房門開了整整一夜。他有多少年沒有打開門睡覺了?即使是白天,即使整個家裡明明只有他自己一個人,他都習慣把門上鎖,而昨天,他居然沒有堅持自己的習慣。他真的累了,真的很虛弱,也真的……不太想拒絕米蘭的好意。
他徑直走到長沙發的前面,視線落到了米蘭的身上。
凌晨的光線還有些昏暗,白亮中帶着點幽藍的色調。
她蜷躺在沙發上,一綹頭髮斜斜地蓋住了她的小半邊臉。上身搭着一條舊舊的薄毛巾毯,露出穿着水藍色睡褲的雙腿和兩隻潔白的腳掌。
“韓崢……”她忽然嘟囔了一聲,把他嚇到了。他趕緊向後跳開一步,以爲她已醒來並察覺到自己就站在她近前——想想就知道場面一定很窘。
“有事叫我……叫我……”她口裡繼續呢喃低語,他的一顆心倒放了下來。
她說的原來是夢話!他傻傻愣住,下意識地應了一句:“嗯。”
她長長地舒了口氣,像是驟然放下心來。翻了個身,把臉轉向沙發的靠背,又睡了過去。
她好像……也不是那麼可惡。
他輕步走進廚房,淘了米,在鍋子里加上自認爲合適的水量,打開煤氣煮粥。他從來沒有下過廚房,也不敢遠離,就在客廳另一個單人沙發上坐着,時不時地看一下火。
許是聞到了米粥的香氣,她又翻回身,仰面而躺,小小的鼻翼翕動了兩下,還砸吧了一下嘴。他不由探身往長沙發湊近看了看她的表情,心裡沒來由地覺得有一絲好笑。然後,在她伸手揉眼皮的時候,他又退回了探出的上身,靠進了沙發裡。
“韓崢你醒了啊?”她睜開眼,再次揉了揉眼睛。
“嗯,你睡得真夠死的。我半夜叫你半天都沒反應!”謊話就這麼順溜地說了出來,只有說完後不經意的一個皺眉,泄露了他的心虛。
她顯然是把他的皺眉看成了對自己的不滿,趕忙坐起來說:“你叫我了?我居然沒聽見?那……你有沒有怎麼樣?”
他沒好氣地哼了一聲:“沒怎麼樣,肚子餓了,只好自己起來煮粥!”
她攏了一把頭髮,穿上拖鞋:“我這就去弄早餐。一會兒還要去醫院呢。”
他走向樓梯,訕訕地說:“我去刷牙。”
他看到樓梯口停着的輪椅,正遲疑着要不要把它扛上樓,米楊恰好從樓上下來了。他故意錯開他的視線,米楊卻在看到他後和他主動打了招呼。他點了點頭,走上樓梯。在走上最後幾級臺階的時候又悄悄回過頭去,看着米楊爬上了輪椅,在坐穩後,低喚了一聲“姐,你在哪?”,隨後就聽到米蘭在廚房裡應了一句,米楊便划着輪椅朝廚房門口去了。
米楊面朝廚房,似乎在和米蘭小聲聊着什麼。他的側臉看上去帶着淡淡的笑意,廚房裡面傳出米蘭輕輕的笑聲。
他覺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潮潮的,倏地回過身繼續向樓上走,一直走回到自己的房間。剛纔看到的那一幕,雖然很家常,可卻讓他動容,也有些嫉妒。他並沒有那樣的兄弟姊妹,他始終是孤獨的“一個人”。或許米蘭和米楊也曾試圖靠近他、溫暖他,卻被他冷酷地拒於千里之外。再怎麼說,他們不是真正的親人,不是!他們之間甚至有着解不開的“仇怨”。
米蘭說她不明白,爲什麼他們要爲了長輩之間的糾葛買單。關於這個他也答不上來,只是常言道說“解鈴還須繫鈴人”,那麼,這份“仇怨”的起因既然不在他們自己身上,反而變得更加無從解開。
刷完牙後,想到一會兒還要去醫院,乾脆換上了一身外出的衣服。他沒有立即下樓,在自己房間裡呆了很久。坐坐站站,也不知要做什麼好。
他聽見有人叩門,知道必然是米蘭,他的門沒有鎖,他對着門口說了聲“進來”,自己仍然坐在牀沿上不動。門打開,她站在門框下,怯怯地看着他,小聲告訴他粥已經煮好了。
她的臉大概剛剛洗過,鬢角還有些溼,頭髮只隨意地紮起,顯得有些亂。不過……並不難看。
他以前多次嘲諷她,說她像她的母親,其實母女倆也真的是有幾分相像,只是縱然他恨米音,也不得不承認這是個漂亮的女人。而米蘭,比她更年輕,更……像一朵帶着朝露的花朵。
“哦,好。”他簡單地回道,起身跟着她下樓。
“你真的好了嗎?要不等下還是在家休息吧,我去醫院送飯就好了。”米蘭一邊往樓下走,一邊不放心地說。
“你去上你的課啦,我去醫院。”他記得她今天要去財大上商業管理課程。
“可是……”
“煩死了!到底他是你老爸還是我老爸?”韓崢不耐煩地說。
此言果然“奏效”,米蘭不再吭聲,低下頭往樓下走。
他從身後望着她低垂的頸項,不知怎麼的,總覺得若從正面看去,她此時的臉上寫滿了失落。他又刺傷她了。可笑的是,他也說不清自己是無意的還是故意的。他只知道,這一刻的自己,心裡並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