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濤帶着不放心離開。米蘭在他走後,直接走回自己房間,仰面躺倒在牀上,一動也不想動。她感到好像有人在對自己實施“催眠”,在她心底深處一個聲音告訴她“睡着吧,睡着了就不用胡思亂想,睡着了就不必面對無法預料的現實——沒準醒過來發覺,剛纔的一切都是場夢而已……
逃避,有時是可以暫時有效的。
她果然躲進了夢裡。
……她渾身戰慄地站在一個懸崖邊上,旁邊的少年起先背對着她,卻突然轉過身把她推下了懸崖。她甚至沒來得及看清對方的臉。她尖叫着,感受到自己的身體迅速往下沉,她落地的時候,竟沒有死去,只是渾身上下痛得要命。然後她看見有人緊隨着她跟着墜入崖底,身形竟是那個推她的少年。
他倒地不起,傷得好像比她自己還重。
很奇怪,她並不恨她,即便知道是他親手推自己下懸崖的。
她問他,你也是被人推下來的嗎?
不,是我自己跳下來的。——他說。
——爲什麼?
——我要來找你啊。
——你爲什麼要把我推下懸崖?
——因爲我以爲我恨你。
——你爲什麼要跟着我跳下來?
——因爲、因爲……
她沒有聽到對方的回答便驚醒過來,一摸胸口,清晰地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衣服的前胸後背都被汗水給洇溼了一片。
韓崢,他怎樣了?她無法忍着不去看他,何況她還有很多話想和他談,儘管目前爲止,她自己甚至都沒想好該從哪裡理出頭緒。
“韓崢,你在睡覺麼?我可以進來麼?”她站在他門口,謹慎地敲門問道。
“進來吧,門沒鎖。”
她沒想到他會回答地這樣爽快,有點怕他突然改變主意,於是立刻推門而入。
他坐靠在牀頭上,整個臉色依舊不好,倒反襯出一雙眼睛特別透亮,他的瞳仁隨着她的步伐靠近緩慢轉動着,嘴裡卻一句話也沒說。
“我來看看你。”才說完她就怪自己說了句廢話。
“嗯,我就這樣,每次只要那一下子熬過去,也就過去了——這你是知道的,沒必要大驚小怪。”他撐着牀沿硬是要下牀,米蘭拗不過他,只好扶了他一把,陪他踱步到窗臺邊。他看着她,懊悔而虛弱地笑着說:“我剛纔又兇你了,看來,我的脾氣和我的病一樣,是不會好了,你就不要和我計較了吧。”
米蘭一陣猛烈地搖頭,帶動劉海和兩鬢的髮絲一陣輕舞。
他不自覺地撫上她的額角,戲謔地道:“你這搖頭到底是不和我計較,還是不同意不和我計較?”
她迷惘地看着他,在他的手指拂過她的劉海,再把絲絲亂髮卡入她的耳後時,她只覺得耳朵嗡地一聲,手指尖、甚至腳趾頭都一下子全部麻痹掉了。她一動不敢亂動,眼底透着奇異的光華,目不斜視地凝視着他。
他垂下了手,輕輕把十指扣在在窗臺邊沿,然後他說:“真的,你不必在意那幅畫。”
畫!——是的,她想起來了,不止是韓崢以自己爲肖像的那幅素描,還有許許多多發生在過去歲月裡的事。他們純真快樂的童年時期,他們爭吵或冷戰的少年時期,還有這隱藏在數不清的“交戰”過程中被忽視的另一面……是的,另一面!
韓崢一直是在乎她的,所以才更不能容忍從小的玩伴成爲自己父親情人的女兒!所以才尤其排斥對自己窮追不捨的宋懷濤!每一次他和她的針鋒相對,總是以他們兩敗俱傷爲句號,這是因爲,他們彼此在乎,在乎到極致!
韓崢說得對:他們都已經長大了!他們也從來不是真正的兄妹!
若說起來,懷濤給她的感覺更像是一個謙和的兄長,而韓崢……現在的韓崢給她的感覺絕不是如此。
“韓崢,告訴我,爲什麼要畫那幅畫?是……要送給我嗎?”
“不,那畫是留給我自己的。”韓崢轉過臉,對她答道。“你會走,畫不會。”
“我明明就在這裡啊,一直在啊!”她嚷道。
驀地,他探出手臂,緩慢而漸漸用力地抱住她。把他那發燙的臉頰緊貼在她的頸窩裡:“沒有用,你要走了,我很清楚。以前我從來沒認真想過你有一天會離開韓家,總覺得你會一直在這裡!不管受了多少委屈也都會在這裡!這麼想很沒道理,可我真的想象不出來有一天你會不在這棟房子裡生活!我對你夠壞、夠惡劣,你當然有充分的理由選擇離開,可我還是不想你走、不想你走……”他像個絕望而懊悔的小孩,嘴裡不住地呢喃,“我以爲你會永遠忍耐我的啊,我一定是精神不正常!不然的話我憑什麼這麼認定呢?我是個笨蛋!不講理的笨蛋……我最後只能留下你的畫像而已。”
米蘭後背一僵,感到正有溼暖的液體蹭到了自己的頸間,又從衣領縫隙裡往下滴流。
她夢囈般喃喃道:“韓崢,既然你想留住我,爲什麼要把我一次次推下懸崖?爲什麼要把我弄得那麼痛?”
“因爲我以爲我恨你。”
“你爲什麼又想留我?”
他不說話,長而墨黑的睫毛上下顫動着,小小的兩片淡影在他的眼瞼下方微妙地變幻着位置。
她也沉默着,不知不覺伸手覆上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皮仍然微動着,他的睫毛在她的掌心顫抖,酥\癢的觸感從手掌直抵她的心間。
她閉上了眼睛。
他拿下她的手,俯下臉,深深地吻了下去。
他們的嘴脣原本是微涼的,片刻間卻熱烈起來。他們吻得很青澀,很用心。
這是他們的初吻。
過了很久他們才分開。“米蘭,我有病……”他的手指顫抖地輕撥她的長髮,“我很怕……一直很怕……”
“我也怕啊!”她抓住他的手,偎倒在他的胸口,“我不是第一天認識你,可每次只要你發病,事實上我都怕得要命!韓崢,就算這樣,我還是要和你一起經歷對病痛的恐懼,有我在,你會好過一些的,是嗎?”
他笑道:“我覺得,有你在,我大概不會再經常病了。”
“哦?我那麼靈?那麼自大病、自卑病、敏感病、刺蝟病可否一併治好?”她擡起眸子望着他,打趣道。
他沉靜地回望她,說:“只要你在。”
“我會的。”
第二天,米蘭對懷濤坦白了自己和韓崢之間發生的一切。
“其實我似乎早就有所覺悟,在郊遊那次,韓崢發病後,你那麼心急地抱着他、呼喊他,照顧他,我當時曾有一瞬感覺到,他在你心裡,有多麼特殊的地位,只是我選擇了‘不信’,我不願意承認自己的直覺。到了昨天,我更明白韓崢對你真正的心意。你們可以衝破父母之間那麼糾結尷尬的關係——那是怎樣強烈的情感?我不可能贏的!”短暫的停頓之後,懷濤含着最後的掙扎和渴望說道,“我很想不放棄,即使明知不可能,也想不放棄你,可是,你還會給我機會嗎?”
米蘭痛苦地搖了搖頭。懷濤,對不起,我愛韓崢。——她默默地在心裡說。他和韓崢的愛已無法準確計算起始的時間,如今想來,竟像是玉石受沁般不知不覺就深入到了他們的骨髓裡,再也無法磨滅。
“好。”懷濤苦笑了一下,“以前,韓崢說我擁有的太多……看來,老天終是公平的。”
他離去時的背影看上去依舊瀟灑,他也是個驕傲的男孩子,比起哀求勝利,灑脫地認輸比較容易做到。
隨着時光推移,懷濤漸漸不再刻意疏遠米蘭,他和米蘭、米楊的關係再次熱絡起來。韓崢依舊不很喜歡他,只是也不干涉米蘭和他正常交際。米蘭常笑他是個“小氣鬼”,他總理直氣壯地坦承道“我已經忍很多了好不好?我可沒辦法假裝大方!”米蘭對他的性子倒也頗爲習慣,有時換個思路想想,心裡還有那麼幾分說不出的得意。
第二年的五月八號,是米音的生忌,米蘭過去都是儘量不驚動韓崢,偷偷去祭拜。這次韓崢卻主動提出要一起去。
“韓崢,別勉強自己……”米蘭知道,這件事對他來說,絕不是容易跨過的障礙。
韓崢意味複雜地笑道:“我有話要對你媽媽說。”
他們沒有買香燭,只帶了一束白色菊花去祭奠。米蘭把花插入花瓶中,對着母親的墓碑磕了三個頭:“媽媽,我和韓崢在一起很幸福,請你保佑我們。”
韓崢站在墓前,他看着碑上小小的一方照片,呆立了很久。天空忽然飄起小雨來,微涼的雨珠讓他回覆了一些神智。他的嘴裡開始很小聲很小聲地念叨,最後,他抿起嘴脣,深深地朝墓碑鞠了一個躬。
離開墓園的路上,米蘭終於沒忍住問他:“你到底跟我媽媽說了什麼?
起初他不答,最後,他俯下身,在她耳畔說道:
“我告訴她,我大概永遠不能真正原諒她。”她輕柔地用指尖撫摸她耳朵的輪廓,“除非,她保佑我們一輩子都能在一起,到那時候,我想,我會原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