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米楊划着輪椅路過校園西邊的小池塘,無意中竟發現十月的池塘裡,還有最後一朵荷花盛開着,風中微顫、姿態亭亭。他調整了一下輪椅的角度、放下手閘,拿出速寫夾來,開始寫生。

國畫雖不像西畫那樣注重寫生,可畢竟也是需要鍛鍊的技巧。米楊因不良於行,跋山涉水畢竟受限,也正因爲身體條件的限制,所以他的一雙眼睛便格外留心身邊的美麗,希望能多少彌先天上的不足。他很喜歡逛校園,美院很大、很美,每一個角落在他看來都有值得擷取入畫的景緻。

他按照和姐姐的約定,週末無事不再回韓家。而米蘭則報讀了財大的課程,白天不在美院。他一人無事,便帶着作畫的工具在校園內閒逛。一路上,他忽想起這西面的這片荷塘,開學初也曾來過,那時蓮葉田田,開滿了粉色的荷花,煞是好看。他原想時已近秋,荷塘多半顯出蕭條,誰知竟還有一朵荷花,獨自綻放得如此娉婷,此景何止美麗,簡直讓他震撼。

他是個做事專注的人,尤其是拿着畫筆的時候。此刻他屏息凝神地觀察着荷花的每一片花瓣和周圍荷葉的形態、脈絡,以及蓮葉間露出的池水的微瀾,全然沒有留意到池塘一側的石橋上,有一對年輕男女在激烈地爭執。

“李奕,你混蛋!”女孩杏眼圓睜,衝男生怒道。

男生顯得理屈詞窮:“好啦,睿涵,沒錯——我是混蛋,你既然這麼覺得,那……我們就好聚好散吧。”

“你真喜歡她了?”叫“睿涵”的女生的聲音裡已有了哭腔。

“……嗯。”男生支吾應道。

“要和我分手?”

男生被她這麼一問,倒不敢回答了。

“她比我好麼?”

“睿涵,成熟一點吧。你不能老這麼任性……”

李奕試圖安撫她,卻不想反而刺激到了對方的神經。睿涵氣惱地嚷道:“你說我任性?好,我就任性給你看!”

李奕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睿涵已經撲通一聲從石橋上跳下了池塘。

她只是一時失去理智,哪裡是真的想尋死。她不會水,手腳憑着求生的本能胡亂地撲騰,可怕的是她仍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無可迴轉地在向下沉。寒涼的池水令她完全冷靜了下來——“救命啊!”她扯着嗓子喊。還沒來得及嚷第二聲,水便沒過了她到底脖頸。

這池塘雖不深,倒也有二米多的水。塘底盡是淤泥,不會游泳的人越是掙扎便越是陷入其中。李奕見形勢不對,也急了,身子攀上橋身,幾乎就要跳將下去,這纔想起自己根本不會游泳,他奔下石橋,一路驚惶地高聲呼道:“哎,救命啊!有人落水啦!有人落水啦——”

米楊聽到連聲的呼喊,再仔細張望池塘,果然見稍遠處的幾片荷葉間、有半條手臂伸出水面。

他暗叫“糟糕”,想也沒想就扔下手裡的速寫夾和畫筆,驅動輪椅到石橋的近處,撐起身子下了輪椅,以極快的速度遊入水中。

小時候爲了學游泳,他受了不少苦。吃水自不必說,沒有腿力,划水便全靠兩條手臂的力量,他也是過了很久才逐漸掌握在水中駕馭身體的技巧。他喜歡在水中的感覺:脫離了輪椅的桎梏,可以自在得像一尾魚。

可這一刻的他當然顧不上絲毫的快感,他只是奮力地、奮力地向那個落水的人的方向游去。

好在池塘不大,他游泳到了她的後方,終於抓到了她的手,並托起了她的頭部;他畢竟沒有雙腿,一個人游水尚且可以應付,額外再帶一個人就有些勉強了。然而他並不放棄,用盡力氣帶動她的身體,拖着她向最近的岸邊游過去。

“拉她上去,快……”到了岸邊,他喘着粗氣,吩咐在此處焦急守候的李奕。他實在沒有力道把她送上岸了。

李奕把蔣睿涵拉上岸,見她雙眼緊閉,驚魂甫定的他面色再次泛白。米楊跟着爬上了岸。見李奕仍在愣神,急道:“你還不給她控下水!”

“怎麼、怎麼弄?”

米楊喘息得厲害,因此說話頗覺費勁;他乾脆爬至睿涵身邊,撬開她的嘴,檢查過後發現幸好沒有吞進什麼雜物;隨後他用力把她翻了個身,讓她的臉朝下,上身擱到自己的大腿上,右手擡起她的頭部,左手則向下施力按壓她的背。她接連哇哇吐了兩口水後,又猛咳了幾聲,這才完全醒轉過來。

“啊,我的腿……好痛!”她眉頭緊蹙,呻吟道。

她這一叫喚倒提醒了木然中的李奕:此時此刻的他驚訝地察覺到:救起睿涵的少年竟是雙腿殘廢的。

“別緊張,儘量把腿伸直!”米楊沒去注意李奕眼神裡微妙的一絲異樣。聽到睿涵呼痛,他猜想她必是腿抽筋了。他平放下她的身子,挪至她的腳邊,脫下她的鞋,把她的腳趾頭向上掰開,又輕輕按摩了一陣她的小腿肚,一邊做着這些一邊詢問:“怎樣?好點了嗎?”

他的聲音是那麼沉着不亂,伴隨着溫柔的手勢,這一切讓睿涵的心回覆了鎮定。她腿部的抽筋迅速得到緩解,氣息也漸漸有條不紊。

她衝他虛弱地笑了笑。

米楊長舒一口氣,安心地回以微笑。

四周路過的三四個學生紛紛鼓起掌來。

李奕扶起她的上身,讓她靠在自己懷裡:“你這是幹嘛啊?傻瓜!會嚇死人的你知不知道!”

睿涵閉上眼,沒有搭話。

“你最好還是帶她去醫務室檢查一下。”他對一旁的李奕建議道。

“嗯,謝謝你啊!”李奕說;下意識地朝他的腿多看了一眼,又慌張地調轉了目光。

米楊別轉身體,朝自己的輪椅的方向爬去。

行了兩步,他忽覺頭頂上方的天空似乎被什麼遮掉了一小片,因而使得光線些許轉暗。他擡頭一看,驚道:“韓崢?”

“你是怎麼回事?”韓崢看着他渾身溼漉漉的,頭髮還在滴水,沒好氣地問道。

他和女友葉純在校園裡漫步,正好路過這片池塘,遠遠見到好幾個人聚在池塘邊上議論紛紛的樣子,他原本並無意走近前來湊熱鬧,不想竟看到一架輪椅停在岸邊;彼時心中一動,二話不說便拉着葉純走了過來。

“剛纔有人落水,我……”

“哦,原來是逞英雄去了。”韓崢不冷不熱地說。他想了起來:米楊是會游泳的。

米楊微笑,並不反駁。

“隨便你了。”韓崢說着,扭頭便走。

米楊爬上輪椅,擡手把耷拉在額頭上的溼發向後撥了撥;看着韓崢佯裝冷漠的背影,他忽然有些感動,於是便又笑了。

“那個……他是你什麼人?”離開池塘走遠後,葉純用小心翼翼的措辭問。

韓崢插着手道:“室友。”他停下腳步,轉過臉說,“你是不是還想問他的腿……”

葉純被他問得有些尷尬:“沒,只是,覺得他可憐。”

他認真地看着她:“因爲他有殘疾,所以你就認爲他很可憐?”

她輕嘆了口氣,話語裡充滿惋惜:“你室友很了不起,他居然還能去救人。”

“別濫用你的同情心。”他的眸光望向她的眼底更深處。

“我沒有別的意思。”葉純辯解道。

“我也沒有。”韓崢撫摸她的劉海:“只是不喜歡‘同情’這種事。葉純,沒有人喜歡被同情,所以,不要去同情任何人。——尤其……任何時候都不要可憐我。”

葉純努嘴笑道:“我纔不會。你有什麼值得我可憐?”

他做了個深呼吸。“我……”

驀地,他閉上了嘴,愣愣注視着徑直走來的兩個身影。而對方的眼神說明,他們也看到了韓崢和葉純。

相互走近後,米蘭勉強地朝韓崢他們笑了笑,點頭致意後,便垂下眼,任睫毛遮擋住了她的眸子。

“你好啊,韓崢。”宋懷濤主動打招呼。他的臉色表明此刻他的心情相當愉悅。

韓崢挽緊葉純的手說:“你們好。”他把臉略轉向米蘭,“對了,如果我沒記錯,今天你不是跟我爸說要去財大上課的嗎?”

雖然韓崢聽見自己和韓進遠的談話內容本不稀奇,但他能把自己的“行程”記得如此清楚,她倒是真沒想到。她擡起頭,答:“已經下課了,我剛回來。”

宋懷濤沒有忽略韓崢與身邊的女孩兒十指交握,甚是親密的情狀,忙道:“她念了大半天書,也累了。天氣不錯,這不和你們一樣,隨便散散步。嗯……不妨礙你們了啊。”他和米蘭對了個眼神,米蘭意會,二人步調一致地繼續向前邁步。

“哦。”韓崢無意識地點了點頭,又覺得最後那句話聽來說不出的彆扭。一時間他倒也沒再多回什麼話,剛要和他們擦肩而過、各走各的,沒兩三步又停了下來,轉過身道:“如果我是你,這會兒不會有心情散步。”

米蘭止步,回頭,與韓崢的目光相撞。“爲什麼?”韓崢的話說得“微妙”,似乎不像單純是無根無據的嘲諷。

他勾起脣角,無聲地笑了:“我不想壞了你的興致。”

韓崢夾槍帶棒連諷帶刺的說話方式按說她早已習慣,怪就怪在今天的這股子憋悶感竟然不似往常般輕易壓得住,令到她忍不住反脣相譏道:“恭喜,你已經成功地破壞了。所以,直說——”

韓崢非但不氣,還隱約覺得有趣。“我的建議是:你不如改日再花前月下,先去看看你那‘英勇無敵’的弟弟可能比較好。”話說完後,他感到有些心虛——他明明是知道的:米楊其實安然無恙。韓崢也不懂爲什麼自己要拿話這麼嚇唬米蘭。只是他去懶得細想,匆匆忙忙拉着一頭霧水的葉純走開了。

一路上,韓崢偷偷往回看了自己身後一眼——米蘭和宋懷濤估計從別的小路往宿舍區去了,已不見了蹤影。他緩緩回過臉來,低頭看自己的鞋子,隨後把腳邊的一塊石子踢了個老遠。

他在心裡暗暗罵道:就算她很討厭,不過韓崢——你還真夠無聊、低級加變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