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夜幕下的城池像是散佈着點點星光,從這裡能夠望見堇城繁華的夜市區。
許久未來涉月的住處,一切還是顯得那樣井然有序,樓閣之中飄散着淡雅的檀木香氣,聞之叫人身心愉悅。
盤坐於樓臺之上,櫻井紀抿了小口清茶,晚風拂面,萬物皆是春的氣息。
“還是晚了一步。”談及那日的暗訪,涉月的神色略有疑慮。
望向那片璀璨燈火,櫻井紀若有所思道:“或許……有兩人能對此事有所幫助。”
這一夜稍顯漫長,散佈天穹的繁星像是碾碎的水晶,透過一縷縷薄紗般的浮雲閃爍着光芒,貫穿閣樓的風掀動少年額前的柔軟髮絲,此刻的櫻井紀已經沉沉睡去,涉月到裡屋拿了披風替他搭上。
又是無眠。已不記得有多少個夜晚是在輾轉反側中度過,太多的困惑擔憂縈繞心中,每每待到天邊泛起微光,方纔覺察時光的流逝。
對方的目的是得到玉印,無論出於何種企圖,有一點除了遠山和自己以外任何人都永不可知,那便是這玉印之魂早已於十七年前緣於某種契機解除封印由此散失人間,那夜在另一個世界的同一時刻誕下了一名男嬰,出生時左側鎖骨位置有一處蝶狀的血紅胎記——於是新的生命賦予了印魂新的封印。
年輕的夫婦給他取名叫做櫻井紀。
次日吃下早點後櫻井紀便動身前往堇城,涉月自知昨晚所談其中訊息,故未多問,提前爲他備好了馬。
城西鐵鋪。
鈍物敲打剛出爐的通紅鐵器發出陣陣節奏聲,火花四濺,陽光下的羽揮灑着汗水,**的上身腹肌畢現,見櫻井紀前來,便遠遠地朝他招了招手,笑着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
來到不遠處的樹蔭下,櫻井紀將馬解了繮繩,讓其在周邊自由棲息,此時的洛尹雙手環抱胸前凝望着那一片湖光山色,目光裡是讓人看不透的深邃幽藍。
“來者不善,務必多加謹慎。”
櫻井紀正不知該如何開口,不料洛尹竟主動提起那日在客棧天台發生的事。那次事件過後兩人雖再未提及,但櫻井紀隱約感到事情並非想象中那麼簡單,從洛尹幾乎在同一時刻趕到並且告知自己不用再追這點看來,二者之間必然存在着某種聯繫。原本也未想深究下去,然而接連發生的事件讓人不得不開始警覺和重視,加之目前有關那四人的線索已斷,現在唯一或許能對進展有幫助的,便是洛尹。
這日臨近黃昏的時候,三人來到皇城之下,緩緩開啓的城門傳出沉鈍之聲,如同長鳴的號角,眼前呈現的玫瑰色地毯筆直延伸向前,通往大道盡頭的宏偉殿堂。
這是羽生平第一次進入一個國家的政權要地。自幼於異國長大的他後來雖在周遊列國中見了不少世面,但論及皇權心臟之地,在這之前的印象還是完全的空白區域。
縱橫交錯的寬闊大道連接着錯落有致的殿宇,不同於堇城繁華市區的高大建築,這裡更像是迷宮一般,特別的是那座無論從任何位置都能夠望見的樓閣,在落日的如血雲霞之下更顯滄桑之美。
腳下的柔軟地毯消去了行走的聲響,大地一片靜謐,隱隱可見遠處的一隊巡視的護衛,手中的橘紅燈籠在越來越深的暮色之中顯得愈發鮮亮。
終於在幾經折轉之後到達神殿一側由巨大岩石砌成的高臺下,三人拾階而上,在登上臺頂的時候,視線裡出現的青衣男子佇立於前,他轉過身來,逆光的側顏陷入一片陰影之中,棱角分明。
自這晚開始,羽和洛尹便可憑藉臨走前涉月給的信物自由出入皇城,那是一件通體透白的雕花玉佩。
連夜返回客棧,途經夜市時一便打了些陳釀,熟識的小販熱情地附送了小份食物,說是承蒙光顧,生意很好。
在客棧天台的木質地面上靠坐下來,羽擰開裝滿酒的皮囊喝下小口,帶着一絲辛辣的液體充斥進喉嚨,最後在胃中化成一股溫潤的暖流,夜風微涼,頭頂的浩瀚星空像極了故鄉夜晚的穹宇,美得讓人心醉。
十年歲月足以讓稚氣而單薄的少年在時光的洪流之中歷經磨難與挫折,最終成長爲堅韌而勇毅的男人。那些來時的路與艱難困苦仍歷歷在目,因爲盤纏用完和沒有及時找到臨時的工作而露宿街頭,或是在去往下個城鎮途中的深山迷失了方向,受傷,以及有過的恐懼彷徨……這一切,都在見證着人生和夢想。
從離鄉後的幾次書信中得知故里的親人生活安好,心中尤感寬慰,然而每每臨着這繁華喧囂,胸口累積的思念就如同潮水一般襲來,勾起回憶。
忘了是從何時開始喜歡上這濃烈辛辣的液體,透明無色,一如思念能帶出千般滋味,驅散寂寞。酒是有靈魂與性情的東西,可解愁腸,卻不可貪戀,酩醉亦是一種褻瀆。
攤開手,那塊玉佩映着清幽的月色,精緻的雕刻圖紋猶如藤蔓般纏繞,類似於櫻井紀所用刀鞘的表面花紋,一眼便能看出是皇家之物。
“看來事情的嚴重性遠超乎想象。”洛尹擡頭望向那輪滿月,“組織一定是在進行某種秘密計劃,目標關係到櫻井紀乃至整個皇室……在這之前的上千年時間中幾乎沒有人離開過那片大陸,此次殺手團體的出現勢必有因,其中甚至隱藏着巨大的陰謀。”
仰頭一口烈酒下肚,羽擡手拭了拭嘴角,“事到如今已不能坐觀其變,下個事件發生之前若能找到一絲線索,局面也許會有所改觀。”
洛尹心中明白他在擔心櫻井紀,兩人自相識到現在已是無話不談的至交,他不希望櫻井紀因此受到傷害,亦不希望更多的人被牽連或犧牲。
遠處隱約的叫賣聲像是夢中的囈語迴盪在耳畔,樓下的大堂這個時間早已打烊,留下三兩個小二在櫃檯守夜,而對街的夜市卻是燈火通明一派不眠之景。
羽曾多次說起遠在異國的故鄉,每當這個時候,他的臉上總有柔和的神色,洛尹只是一再地傾聽沉默,因那時內心深處尤未放下的故土和族人,回憶已成爲一種隱痛。
那片曾經想要用一生去守護的土地,那段刻骨銘心以爲能一直擁有的感情,那時天真地妄想可以逃脫宿命。
當叢林裡大部分族羣首領紛紛投靠組織,以爲其賣命的代價換取領地的保障和家族生存的相對安全,當年邁的族長身體每況愈下,而周邊不時傳來某個族羣在衝突中慘遭滅亡的消息,作爲繼承人的洛尹似乎已經沒有選擇,那卻是他最不願走下去的路。
至今仍不能忘卻幼年時窺見的血腥一幕……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春日午後,跟隨族羣覓食的洛尹在與同伴的嬉戲間無意進入了一片茂密樹林,林間靜得出奇,四下錯綜生長的高大樹木像是鬼魅般有種無以名狀的詭異感,連綿的樹冠遮天蔽日,部分透下來的光線已顯得十分晦暗,前方以及更遠的腹地深處漸次隱入一片黑暗之中,洛尹猶豫了片刻,邁開步子走了進去。不知走了多遠,前方隱隱傳來一陣說話聲,尋着那聲源慢慢靠近,於是在一顆巨樹之後,洛尹看見數丈之外的小片空地上分別帶着青紅黑白麪具的三名男童和一名女童,此時跪倒在他們面前的中年男人正困難地喘息着,渾身溼透並伴有多處箭傷,不斷溢出的血浸染開來,橫陳在他周圍的其他人早已死於非命,這時手持十字弓的青面男童姿態傲慢而輕蔑地掃視了一眼滿地狼藉,悠閒地等着那中年男人掙扎着爬起來,像是在欣賞一出好戲。這突如其來的殺戮對於藏在樹後的幼年洛尹無疑是種震撼,就算經歷過族羣之間的廝殺爭鬥,也只是躲在母親的懷中瞥見過那些成年族人與敵方的惡戰,從未如此近距離地目睹屠殺。只見那人顫顫巍巍地站立起來,剛挪動半步,瞬間一道寒光閃過,一把長劍頓時貫穿了他的胸膛,握着劍柄的紅面男童動作乾淨地騰空一躍,抽回劍身的下一刻已經避開噴射而出的鮮血,站定後回頭對身後帶着白色面具的女童揮了揮手中帶血的劍,如同在炫耀一件了不起的舉動。流散開來的血液緩慢浸入地面的土壤,留下一大塊黑紅色的印記,嚇得不敢出聲的洛尹捂緊了嘴,那鮮血刀光,刺痛雙眼。
直到很久以後,已是少年的洛尹纔在與族長的談話中瞭解到關於那坐落在叢林最深處的古老國度。早前便有族羣首領被暗中選拔,這些優異者通過一系列殘酷訓練,最終進入到王室統治下的秘密組織成爲替高層效命的殺手成員,數年前無意窺見的那四名帶面具的孩童,便是組織中一個名叫玦的要員手下的殺手團體,領頭的是團隊中唯一一名女性,來歷非同尋常,據說是玦從那幾十頭獵豹追殺下救出的白貓族首領,後來成了他的心腹,因此並未像普通意義上的殺手以代號爲稱,而是延用了原來的名字——吉娜。
幼年時目睹的殺戮場景如同噩夢般揮之不去,雖在成年後親臨過幾次由外族侵襲引起的爭鬥,但這般慘烈血腥都不及那一次的觸動深刻,因後者是爲家族和生存而戰,前者卻是純粹的屠殺。無論那些外來者是出於何種目的,都不該以結束其生命的方式了卻一切。自那以後洛尹便暗暗發誓決不做出賣靈魂的舉動,哪怕是爲了生存,因爲盲從地遵循和屠殺,等同於毫無思想感情的殺人機器,那是比殺戮更爲恐怖的自我毀滅。
所以後來當族長向整個白狼族宣佈下個首領之位由洛尹繼承時,一切已不言而喻,他別無選擇,唯一的辦法便是離開。
無奈不辭而別,連一句抱歉都無法面對訴說。
倘若瑞拉知曉其中的苦衷,會不會就此原諒……
月色如殤,這繁華世間又有多少歡笑悲慼隱藏背後,平靜表面下的暗算廝殺,永無止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