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宮真晝從未如此專注過。
雖然天生缺乏視覺讓她很容易集中注意力,但現實生活之中,因爲南家的各種要求,仍然讓她難以集中精神,必須去應付各式各樣的嚴苛要求。
在這扶桑之地,富貴家的女子除了衣食無憂之外,在人生相關方面,甚至還不如普通人家的女兒。
但在這裡,在生死之前,她過去是什麼樣的,她被塑造成什麼樣的,她被千萬遍叮嚀囑咐的規矩,統統都被擊碎了。
因爲比起活着這件事,其他都可以被捨棄。
純粹的生死考驗最爲考驗一個人的意志,而在這份堅決的意志下,藏匿着人類這一物種的基本本能。
戰鬥……就是本能!
她沒有視覺,無疑是丟棄了一項重要的武器,可當手裡握住刀劍的時候開始,她彷彿感知到了自己的感官在拓展,再延伸。
每一次揮刀碰撞響起時激盪的反震力道,觸覺、聽覺、嗅覺……不同的感官組合起來,直接在腦海裡構築成了一個並不清晰的畫面。
她固然是看不見的,但她聽得到,也感受得到。
肌膚能夠感受到影子劍鬼身上釋放出的殺意,那種讓她的手臂足以爬滿雞皮疙瘩的刺骨殺機。
並且,雨宮真晝也發現,不單單是她自己在迎來死亡,另一側的青年也一樣在不斷增加的烈度中會失誤會死去。
影鬼的數量從一個變成兩個,從兩個變成四個,如今增長到了十六個。
即便是頂尖的劍術流派北辰一刀流的道館裡的最嚴苛結業考試,也不過是讓十名正式弟子和一名受考驗者交手……後者若是贏了,便號曰‘十番打’。
眼下足足十六名劍鬼……如果一擁而上,雨宮真晝絕對沒有自信能過去,這也靠着另一側的青年來分擔壓力。
這是一場試煉。
而接受試煉的人是他們兩個人,可以說十分公平。
雙方都會死,都會因爲實力不濟而落敗死亡,然後重新立起,繼續投入戰鬥。
死亡次數增多之後,雨宮真晝也不得不習慣了自己帶頭衝鋒和留了一手的突發事項,她甚至能面不改色的撿起斷手當做加長版的刀來揮舞。
一旦適應了死亡,死而重生便意味着無限次的試錯。
她在戰鬥之中進步飛速,那種視界從模糊的絲線變得逐漸的線條豐滿起來。
更重要的是她能毫無壓力的揮舞手裡的真刀用以施展畢生所學的各種劍術。
劍術不是孩童學習的劍道,它是正經的搏殺技巧,在這個朝不保夕的危險世界中,即便幕府也沒辦法保護扶桑所有人的安危,扶桑是一個尚武慕強的國度,武家之人出門行走便時刻佩刀帶劍,幕府改制後,武士已經從一種階級變成了一種職業,斬鬼者、鬼狩,拔刀朝向的不再是各地大名或平民百姓,而是從影世界中走出的一個又一個的災厄,唯獨沒有變化的是手裡的刀劍仍舊是他們的安身立命之本。
相較於大夏推行了全民義務教育的高效廉潔,扶桑的鬼狩職業仍舊大部分直接由過去的武士家族承襲,具有很強的階級性質和家族特色,不可避免受到地方豪強的影響,而各大劍術流派的道場更是在直接成爲了鮮花着錦烈火烹油的香餑餑。
雨宮真晝學習的劍術道場便是柳生家的新陰流道場。
過去的新陰流是幕府將軍的劍術指導,可見其劍術流派的技藝高超。
她從未嘗試過真人握住刀劍,實際上刀劍碰撞的時候,方纔察覺自己錯誤之處太多,木刀和主刀遠遠不能媲美真刀的手感,而且一些在訓練中的錯誤發力和出招次序,甚至不易察覺的微小習慣,都會成爲自己兵刃脫手的致命缺失。
她在死亡之中找尋錯誤之處,調整、彌補、改進。
新陰流的各種劍術被試了一遍,她開始改換成鹿島新當流。
就在她一刀劈砍直接斬去了影鬼頭顱的時候,屈指彈奏刀劍,通過迴音卻感受不到更多的敵意和殺機。
“結束了?”她低聲問了句。
“嗯,結束了,十六頭影鬼全部討伐。”白榆晃動着手裡的兵器。
這一次他用的不再是長槍,而是更換了一種——棒球棒。
長槍在這種環境下其實比較好施展,但棒球棒更好用,畢竟是前重後輕的鈍器,一棍子下去,普通武士刀根本架不住。
而且沒什麼招式流派,關鍵就一個字——砸。
要砸的狠,砸的準。
白榆更加深刻的理解到原來獅心手杖的實際用處是這樣的,它本就是千變萬化的武器,何必拘泥於一種形態呢?
中途更換出了一個物理學聖劍,也一樣一招一個,穩的很。
下次把我流槍術改成我流武術得了……誰說武術一定要拘泥於一種武器流派的,學會兵種剋制纔是聰明人的做法。
真晝問:“結束了,我是不是該回去了?”
“你先別急。”白榆看向道館牆壁上那具坐着的武士盔甲:“還有一個boss沒打。”
話音落下,武士盔甲空蕩蕩的軀殼下方燃起了紫色的火焰,它空空蕩蕩的盔甲被填滿,燃燒紫火的武士握住了左右兩旁的太刀。
雙刀流。
真晝直接驚訝的睜開了眼睛,雖然她什麼都看不見,但能表現出她的驚訝和錯愕。
“一階超凡。”
白榆瞥了一眼對方頭頂等級,13級……並不算高。
但畢竟是超凡入階,對兩個卡在十級的菜鳥有位階壓制的效果。
“放心,無明。”白榆用過來人的口吻說:“死個七八十次應該也能過了,它又不會恢復血條,磨也能磨過去。”
“你這算安慰?”真晝哭笑不得:“折磨我就算了,爲什麼連你自己也折磨?”
“如果我站在一旁看戲,你會多少有點小情緒,所以只能親自下場了。”白榆攤手道:“我雖然神通廣大,但從零開始,至少我們起點對等。”
“亂七八糟……”真晝吐出一口氣,旋即露出很清淡的笑:“但我似乎瞭解你一些了,命運先生。”
“別,還是叫我編者好點。”白榆吐槽道:“命運這個名字會有一種天天被人扼住喉嚨吊死的不祥預感,況且……”
“況且什麼?”
青年擡起手,擺出一個對方壓根看不見的帥氣站姿。
“——我是來編織命運,而不是要成爲命運。”
白榆切換武器,獅心長槍入手:“現在我們要磨練一下默契了,這不是一個人能搞定的boss,一起上吧,無明鬼!”
“我的名字叫雨宮!”
雨宮真晝強調了一遍:“我不喜歡無明鬼這個稱呼——請記住了,命運先生。”
“讓我記住,你自己倒是完全沒記住啊……”白榆吐槽了一句。
雨宮真晝調整好呼吸,於無聲中架起刀:“行くぞ!”(要上了)
燃燒着紫色火焰的武士盔甲衝鋒跳起,刀光劈下,揮刀斬出華麗的紫色殘月。
好戲開場。
……
“哈——!”
肺腑彷彿壞掉似的,雨宮真晝彷彿從水面下上浮上來,吐出一大口濁氣。
她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場噩夢。
一場記憶無比清晰的噩夢。
手感還殘留在之間,那瞬間,她的確是貫穿了武士盔甲的胸膛,斬斷了那道魅影。
她記得太清楚了,所以那應該不可能是一場幻夢。
斬殺了十六個影劍鬼後,武士盔甲侍大將的攻擊力和進攻慾望遠遠強過前者,纏繞在刀上的紫火更是讓她連接刃的機會都沒有,觸碰超過三次,刀都會變得滾燙無比,幾乎無法握穩。
她和編者不知死了多少次,或許十幾次,或許幾十次,應該沒有破一百次。
靠着兩人的毅力,最終將侍大將磨死了。
到了最後,她幾乎沒什麼感情波動,只是冷酷的執行着招式,而就在她揮出最後一刀的時候,她彷彿感受到自己觸碰到了某個門檻。
在那瞬間,整個世界都變得無比的通透起來,看不見的一切變成觸手可及的線條陳列於自己的腦海之中,視覺之外的視覺……
雖然只有一瞬間,但她覺得那應該就是……
“超凡……”
她喃喃低語。
經歷過上百次的死亡後,她觸碰到了以前無比渴望卻觸不可及的一線。
她不由得的去想,如果再來一次,再來一次的話,自己是不是真的有機會抓住它?
那一刻,那一瞬間,那一彈指間,無比通透的世界實在是太美了……
正因爲看到了光明,才顯得眼前這片無邊無際的黑暗是如此的難以忍受!
“耐心,真晝,耐心……”
她喃喃低語,自我警告,自我安撫。
雨宮真晝低聲說:“機會,會來的,一定會來的。”
她還記得,在她離開那處幽邃道館時,青年所說的最後一句話,還有在一瞬間的通透世界裡,對方的那一絲笑意。
“慶賀吧,雨宮小姐……從這一開始,你的命運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他擺了擺手,轉身穿過敞開的大門。
“今天就到這裡吧,我們改天再見。”
‘再見’,這兩個字,真是悅耳……輕而易舉的撫平了她因爲即將回歸牢籠而產生的不安,並且讓雨宮真晝不可避免的開始期待明天后天大後天的到來……她不清楚等待多久,但她一定會期望和對方的重逢。
這是她從未有過的感覺和心情。
她從未期待過下一個明天的到來,那對於她而言,意味着距離破裂和不可知的未來更近一步。
她無法掌握未來,無法控制命運,眼前一片漆黑沒有一絲螢火可爲她停駐,所以她會惶恐。
但,倘若意識到這種命運和未來就在自己手裡時,已經是了觸手可及的距離,她便會喜不自勝的期許能得到美好的結果。
哪怕,她知曉那可能一種錯覺。
但它如此的美好,對她而言,已是劃破長夜的一縷曙光。
“命運編者,命運先生……”
少女低聲念着:“不論你自己喜不喜歡這個名字,但這對我而言……已是命運的垂青了。”
就像是地獄中的罪人抓住了從人間垂落的一根蜘蛛絲。
那已是此生唯一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