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
亞歷山大·布坎南宅邸,二層客房。
陽光透過蕾絲窗簾,落在陸時微微抖動的眼皮上。
他悠悠轉醒,伸手摸向牀頭,
那裡有一根垂下來的長繩,連接到屋外的黃銅鈴鐺上,輕輕一搖,就有一名四十歲的大媽女僕走了進來。
她站在門口附近,
“爵士?”
陸時擺手,
“你幫我把衣服拿來,其它的事不用管。”
女僕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以往,在宅邸的客人從來沒有像陸時這般大模大樣的,
就連日本的明治天皇也如此,與大使喝下午茶的時候總是陪着一萬個小心,談完事就趕緊開溜,咖啡和點心是一點兒也不敢碰的。
陸時正相反,吃得好、睡得香,直接到了大天亮。
女僕幫忙拿了衣服。
陸時一看,發現是和服,
“嘖……”
他不由得咋舌,
“換別的。”
女僕“啊?”了一聲,趕緊道歉。
這也不怪她,
布坎南爲了融入當地社交圈,也經常會穿日本服飾,
他在使館辦公室裡的三幅畫像,
其一是維多利亞女王;
其二是愛德華七世;
其三便是他自己穿和服的坐像。
陸時換好衣服,在女僕的引導下下樓。
沒想到,布坎南竟然沒去使館,一身休閒的打扮,坐在餐桌旁,一邊看報紙、一邊小口啜飲着紅茶。
聽到腳步聲,他回過頭,
“陸爵士,你總算是醒了!”
說着,他掃了眼大門,
“有人在外面等你。就是昨天的那位頭山先生。”
陸時雙眼縮了縮,
他裝作沒聽見,在布坎南身邊坐下,拿起一塊麪包,細心地抹花生醬。
布坎南多少有些訝異,
對方的表現,未免也太沉得住氣了吧?
陸時吃了一塊麪包,
“布坎南爵士,伱今天沒去辦公?”
布坎南先是揮退女僕,
“我不叫你們,你們不要來打擾。”
隨後,轉向陸時,笑吟吟地說:“陸爵士在日本人生地不熟,我放你一個人自行活動,實在不放心。要是真出點兒什麼問題,國王陛下說不定會親自指揮艦隊過來,炮轟東京。”
陸時哈哈大笑。
對方說的當然是玩笑,
這年頭,列強發動戰爭從來都是先射箭、再畫靶的,只要願意找,戰爭藉口總會有的。
英國真要打日本,早就動手了,
何必等到折了一個外籍KBE?
陸時說道:“布坎南爵士,你未免也太高看我了。”
布坎南攤手,
“發動戰爭確實不至於。但我可以保證,真出了那種事,日本肯定不會好受。”
陸時笑,
“你就別咒我了。”
布坎南遂將話題繞了回去,低聲道:“陸爵士,外面那個頭山先生,你瞭解的多嗎?說句實話,我擔心你出事,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那人的身上。”
陸時沒有說話,
他雙手無意識地一折,用麪包裹住抹醬刀上下摩擦,隨後將麪包送入嘴中。
這個動作,說明他在思考。
時間流逝着,
“……”
“……”
“……”
餐廳內一片安靜,
座鐘巨大的鐘擺發出輕微的聲響,顯得十分突兀。
布坎南有些等不及,
“陸爵士,你可曾聽說過小山豐太郎?”
陸時點點頭,
“當然。”
小山豐太郎出身日本地方門閥士族,父親曾任議員,
他在大學肄業後成爲激進主義者,加入日本右翼團體“神刀館”。
1894年,清朝戰敗,派遣李鴻章赴日媾和,
小山豐太郎爲了使戰爭繼續,又加上對中國人的不滿,刺殺乘轎出行的李鴻章,槍擊其左臉,但是未傷及李鴻章性命。
李鴻章受傷,國際譁然。
此事,盛傳是頭山滿唆使所爲。
布坎南說起小山豐太郎,就是在話裡話外地暗示。
他撇撇嘴,
“日本人的心思,我總是猜不透。”
他又一次看向大門方向,彷彿與門外的頭山滿對視,
“被外派到這個國家,我總是寢食難安。這裡的氛圍,甚至比阿富汗的戰場更讓我難以忍受。至少,在行軍牀上我能好好地睡一覺,唯一要擔心的就是腳氣病。”
陸時心中卻對20世紀初的英國有了更深刻的瞭解。
上次在美國,
總統威廉·麥金萊遇刺,沃德豪斯對全過程瞭解得一清二楚,
甚至可能比老羅斯福知道得都詳細。
這次在日本,
布坎南又知道類似的秘辛,並且言之鑿鑿。
可見,這年頭的英國情報勢力有多強。
沃德豪斯當時的原話是:“英國的事務官也不純是隻吃乾飯不幹活的。”
說得一點兒不錯。
布坎南說道:“關於頭山先生,你還是小心應付爲妙。我建議你儘量避免接觸;如果不得不接觸,那一定要做到不承諾、不拒絕、不負責,免遭其記恨。”
陸時無語,
“……”
對方說的不是渣男的“三不原則”嗎?
還能這麼用的?
他低頭沉思,
頭山滿這種人,最麻煩的一點就是,人身威脅和肉體消滅都很難起到效果,
右翼分子滿腦子極端思想,
說不定,越是人身威脅人家,人家越是有快感,
越是有快感,越想搞刺殺。
至於肉體消滅……
這不是給更多的“仁人志士”製造刺殺的藉口嗎?
到時候,恐怕只能千日防賊了。
陸時嘀咕:“我來日本只想交流,結果倒好,麻煩自己找上門來了。”
他看向布坎南,
“黑龍會是不是還有一個內田良平?”
布坎南愣了半晌,
隨後,他不由得佩服,
人的名、樹的影,
“陸爵士,外界的傳聞果然都是真的。你確實是天才,而且也懂政治,難怪能寫出《是!首相》那樣的驚世之作。”
內田良平爲黑龍會的另一頭目,
此後幾年,正是他取代了頭山滿。
當然,對外的說法十分官方:
頭山滿爲黑龍會組訓接班人之後主動退出,不再過問江湖世事,並開始靈脩、寫作,同時進行慈善救濟工作。
以這種方式隱退,影響力肯定還是有的,
但刺殺什麼的就不用想了。
陸時攤手,
“只要這不會影響你們在日本的方略就可以了。”
“方略?”
布坎南哈哈大笑,
“拜《日本文明的天性》所賜,大英目前在日本的方略就是,沒,有,方,略。而且,就算有方略又如何?我肯定不能讓你出事啊,否則,必然要回倫敦坐冷板凳了。”
這,就是英國外交官!
突出一個不粘鍋,
還是熟悉的配方、還是熟悉的味道。
但無論如何,布坎南說得如此推心置腹,等於把陸時當成了自己人。
陸時問:“那你準備怎麼做?”
布坎南攤手道:“直接給內田先生遞個話就可以了。或者,讓他來使館坐一坐,喝杯下午茶。”
歸納言之,四個字:
公開密謀。
陰謀就是這樣,高端的食材往往只需要最樸素的烹飪方式,
反而那些影視劇裡,動不動把陰謀搞得環環相扣,才十分離譜,
步驟越多,越容易出問題。
布坎南繼續說道:“我可是英國人。”
陸時:???
“這跟英國人有什麼關係?”
布坎南說道:“對於一個騎士,你可以說他盔甲漂亮、你可以說他坐騎雄健、你可以說他扈從精悍,但你非要說他擅長陰謀詭計,那可就有問題了。”
神特麼的“騎士”……
陸時都懶得吐槽對方了。
他又閉目沉思,想到了內田良平,
此人也不是個好東西。
日俄戰爭後,黑龍會和朝鮮親日組織搭上了線,
於是,在內田良平的穿針引線下,一進會開始鼓動“民衆情願,日朝合邦”,日本也就“委屈無奈地”同意了此要求,並於1910年正式完成了吞併。
經過這一系列的“貢獻”,內田良平的名望也超過頭山滿,
頭山滿被迫“隱居”,成了名譽主席。
讓他們提前互搞,感覺還挺爽。
陸時笑,
“布坎南爵士,你不覺得我們是大惡人嗎?”
布坎南“啊?”了一聲,沒懂。
陸時解釋:“人家頭山先生還什麼都沒幹呢,咱就要給人搞下去,這還不惡?”
布坎南再次大笑,
“那好,陸爵士你就當咱們今天沒發生過剛纔的對話,罵名我來……”
話音未落,他皺起眉頭,看向餐廳外間,
女僕正低頭站在那兒。
布坎南呵斥道:“我剛纔說過,不要來打擾我和陸爵士,忘了嗎?”
女僕也十分委屈,
“大使,外面又來了兩個人。”
布坎南惱火,
“管他是誰來了?就是明治天皇在外面,也給我晾他幾分鐘!”
女僕:“……”
沒說話,但也沒挪窩。
布坎南愈加火大,
“沒聽到我的話嗎?”
女僕小聲說道:“外面來了兩個中國人。分別是孫先生和章先生,我……”
布坎南挑眉,
“中國人又怎麼了?也給我晾一陣。”
他畢竟是英國駐日公使,不能因爲給陸時面子,就讓下面的人搞不清楚誰是老大。所以,布坎南說這話的時候並沒有諮詢陸時的意見。
陸時也很配合,保持沉默。
但他心裡已經隱約猜到來人是誰了。
女僕說:“晾不住。外面那個章先生一直在破口大罵,另外的孫先生和頭山先生則在不停地安撫,但效果甚微。”
陸時:“……”
心裡更加確定來人是誰了。
布坎南滿頭黑線,
 ̄□ ̄||
“Shiit!”
他低低地罵完,隨後道:“這樣也好,藉機暫時解決頭山滿的麻煩。”
隨後,他嚴詞下令:“叫衛兵把那個章給我拘起來!讓他好好清醒清醒!至於其他兩人,直接驅離就行了,陸爵士在日本的這段時間,他們不得靠近使館和我的宅邸。”
女僕躬身,領命離開。
陸時好奇道:“布坎南爵士,把人拘起來,是準備交給日方嗎?”
布坎南擺擺手,
“不會。我們有自己的臨時監牢。”
英國在日本的勢力就是這麼大。
布坎南問:“那個人,你想去見見?沒關係,我可以安排。”
陸時說:“咱們先吃完飯。”
兩人慢條斯理地吃了飯。
隨後,布坎南去使館,
陸時則在十名衛兵的護送下前往臨時監牢。
在最深處的房間,他看到了那位章先生。
章先生似乎不怕冷,內襯外面只穿了一件甚平(日本傳統服飾),
他的臉龐剛毅而堅定,彷彿一尊雕塑。
有趣的是,他的嘴角似乎總掛着一絲嘲諷的微笑,像是對世事都抱着一種懷疑和批判的態度。
陸時當然認出了這個人——
章太炎,
國學大師。
也難怪敢在布坎南的宅邸門口破口大罵了。
他有個“章瘋子”的綽號,來源便是他曾親口承認自己是“神經病”。
據說,日本警察廳上門查戶口,讓他填個表格,
他竟然填寫:
——
出身:私生子
職業:聖人
年齡:萬壽無疆
——
確實是夠瘋的。
章太炎的一大特點就是誰都敢罵,以“民國之稱彌衡”名世,
他曾指名道姓地罵慈禧,“妖婆”;
罵光緒爲“小丑”;
最離譜的是,給康有爲寫對聯,“國之將亡必有,老而不死是爲”。
章太炎之狂悖,可見一斑。
陸時在他面前坐下了。
結果,還沒說話,對方就斜吊着一對眼兒,先聲奪人道:“你就是陸時?”
陸時皺眉,
對方這個態度讓他十分不爽。
歷史人物又如何?
就這個說話的語氣,誰會給好臉色?
又不是犯賤!
陸時直接站起身,擺了擺手道:“我不是陸時。”
說完就轉過身,準備離開。
章太炎也是沒想到會遇見這種不按套路出牌的人物,心裡瞬間出現了兩個選項:
A、“你是陸時!你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就是!”
B、“剛纔是我態度不太友好,你多擔待。”
權衡利弊後,
“陸先生,留步!”
他最終選了C。
沒辦法,
選A的話,對方肯定一走了之;
選B,自己又說不出口。
誰曾想,陸時的腳步甚至都沒有片刻的停頓,仍然堅定地往外面走。
章太炎沒辦法,
“陸先生,請……請等一等!剛纔是我說話衝撞了些。”
此時的他只有三十出頭,還不像後來那般,
所以,道歉的話不是說不出口。
陸時這纔回過頭,
“嗯,我想起來了,我就是陸時。”
一番話說得相當不給面子,
章太炎臉色一變再變,終究還是沒說什麼。
陸時遂再次落座。
他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打趣道:“章先生,這裡比清廷的監牢待遇要好吧?至少還能給你喝上口熱乎的。”
章太炎尷尬,
“陸先生,你似乎認識我?”
陸時說:“聽說過。”
說完便自顧自地小口啜飲起了茶水。
房間內一片安靜,
“……”
“……”
“……”
兩人之間地氣氛詭異。
章太炎嘀咕道:“那我……那我簡單地……額……我曾任《時務報》撰述,因維新被通緝,流亡日本,之後又發表《駁康有爲論革命書》,併爲《革命軍》作序,觸怒清廷,被捕入獄。總之,現在又來日本了。”
陸時沒接茬。
他知道,如果歷史不改變,章太炎後面的履歷還會有很長一串,
被捕入獄、
被捕入獄、
被捕入獄、
被軟禁、
……
自由和被羈押的時間大概對半開。
陸時好奇道:“你和那位孫先生是被黑龍會請去布坎南大使的宅邸的吧?”
章太炎緩緩點頭,
“是的。”
陸時瞭然,
顯然,還是《黑龍》會刊約稿的事。
孫先生和章太炎受黑龍會資助,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受邀過來說和,實屬正常。
陸時陷入沉思,
約稿的事情,肯定不能答應。
章太炎見他不說話,便繼續說道:“陸先生,你寫的歷史著作很多,對日本和嗤那(因和諧,用這個詞代替)……”
陸時打斷,
“我一般稱爲‘中國’或‘中華’。”
章太炎忍了又忍,最終還是沒忍住,說道:“愚不可及!”
陸時攤手,
“你看,你又開始了。”
章太炎提高音量,
“我不是無緣無故罵你!難道你不知道,在那些喪權辱國的條約上,‘大清皇帝’與‘中華皇帝’是同一個意思?你自認‘中華’、‘中國’,豈不是相當於認了清廷?”
陸時恍然,
原來,對方的思路是這樣的。
站在一個反封建的、排外的革命者的角度上思考,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
更何況,章太炎甚至還有《正仇滿論》。
暴躁老哥,極端得很。
陸時沉吟片刻,
“章先生,你可知古中國在外國人那裡都有哪些稱呼?”
章太炎說道:“震旦、契丹、嗤那……‘中國’其實是我們的自稱。”
陸時笑,
“爲什麼會如此自稱呢?”
章太炎挑眉道:“你這是在考教我嗎?哼哼……說實話,我都懶得回答。但我感覺你後面還有話要說,所以便講講吧。中國不是單獨出現的,它與四夷成對。”
這個回答言簡意賅。
陸時說:“沒錯,我們自稱‘中國’,我認爲有一種中國中心主義暗含其中。”
章太炎首次聽到這個概念,
他默默咀嚼片刻,隨後點頭道:“總結得很對。”
陸時又問:“西方人不懂這些門道,所以能接受‘中國’、‘中華’,‘大清皇帝’和‘中華皇帝’才成了一個意思。但是,爲什麼日本人不喜歡這麼用呢?”
章太炎說道:“還能是因爲什麼?日本承認‘中國’便等於承認自己是‘四夷’,相當於一種自我矮化。”
陸時說:“不止如此。”
章太炎有些懵,
“還有嗎?”
他想不通。
陸時解釋道:“在福澤諭吉之後,日本開始論證清廷非中國……”
章太炎冷笑一聲,
“難道不是?”
陸時皺眉,
“這話,我們可以說,日本人憑什麼說?再說了,這話也不見得就是對……”
章太炎繼續道:“事實就是事實,誰都能說!”
陸時立即回了對方一句:“愚不可及!”
章太炎:“!@#¥%……”
口吐亂碼。
陸時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說道:“日本人聲稱,只有漢地十八省纔是‘嗤那本部’,而滿、蒙、回、藏都不屬於。且不論對錯,其居心何在?”
章太炎搖頭,
“論跡……”
“夠了!”
陸時直接打斷道:“你當真不知道‘黑龍會’的‘黑龍’二字作何解釋嗎?”
此話就像耳光打在了章太炎臉上。
良久,他才說:“我不覺得……不覺得……”
後面的話終究說不出來。
陸時皺眉,
“日本人的手未免伸得太長。別人不要的東西,他就可以拿走?再說了,有誰說過不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