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一片安靜。
艾略特在外面的佈置,屋內幾人聽得一清二楚。
“嘖……”
陸時咋舌,
“話說,現在的哈佛有華人畢業生嗎?”
小羅斯福搖頭,
“應該是沒有的。”
說完,可能又覺得自己有在校長背後拆臺的嫌疑,補充道:“我只是沒印象,不代表沒有。”
陸時說:“沒有就沒有吧。艾略特校長有心,總歸是一件好事。”
旁邊的特斯拉對他投去敬佩的視線,
“艾略特校長這麼做,完全是因爲陸教授。你剛纔的言行雖爲無心之舉,卻切實地爲美國各族裔在高校內的平等待遇提供了幫助。或許……”
他壓低聲音,
“或許,你也可以遊說AAAS加大這方面的投入。”
陸時瞬間意會。
其實,AAAS在現代有不少政治正確的項目,
例如國際項目、女科學家合作項目、“2061計劃”(再造青少年智慧),
這些項目切實幫助了少數羣體。
而特斯拉會提出這種想法,可能是因爲他是塞族人,在美國屬於少數族裔,被愛迪生欺負的時候,連個說理的地方都沒有。
陸時沉吟,
“這或許是一個思路。我是該給AAAS提提意見。”
特斯拉愈加佩服,
早就聽說陸時編纂了《<議聯憲章>初稿》,是國際主義者,
人的名、樹的影,
現在看來,那些盛讚並不爲過。
特斯拉低聲道:“那麼,我就先回波士頓了。”
他今晚要給AAAS在華盛頓的總部拍電報,說清楚和陸時的溝通結果。
其餘人便與他道別。
之後,陸時、古德曼、小羅斯福一齊出了辦公室,前往下榻的獨棟別墅。
別墅的周圍是寬敞的草坪,精心修剪過,綠意盎然。
進入別墅,
室內的設施一應俱全,佈置也很溫馨,
甚至連茶葉都是從中國來的碧螺春。
古德曼笨手笨腳地衝茶,
“陸爵士,哈佛連中國茶都準備好了,很重視你啊~”
陸時沒搭腔。
小羅斯福卻笑出了聲,
“那是必然的。陸教授可是全球最具影響力的人物之一,不只因爲他著作等身,還因爲他是最成功的傳媒、出版巨賈。”
陸時擺手,
“不說這個。”
他拿起茶杯,也沒那些洗茶的講究,啜飲一口,
“羅斯福先生,我們……”
小羅斯福打斷道:“叫我弗蘭克(‘富蘭克林’的暱稱)就好。”
陸時點頭,
“好。我們開始採訪吧?”
小羅斯福瞄了一眼古德曼,問道:“陸教授,我們是先拍照,之後單獨一對一採訪,還是現在直接進行?”
陸時說:“這樣就好。”
古德曼是他的律師,接觸很多核心業務,想不信任都不行。
小羅斯福便翻開了隨身的筆記本,
“我們順着剛纔的話題聊吧。陸教授,說到傳媒業、新聞業,作爲《鏡報》的負責人,你在哥大投建了新聞學院,但似乎並不受歡迎。我聽說,許多人認爲新聞是服務業。”
一邊問,手上還不停。
只見筆記本出現了一行行文字:
——
“服務業”。
這個詞好像刺傷了眼前這位偉大的文學家、教育家,
是啊,
如果不是生活艱辛,誰願意服務於人?
他漆黑的雙眼中閃過一絲哀痛,對這個行業深深的哀痛,
新聞業該何去何從?
——
小羅斯福的採訪和寫作風格還是沒變。
陸時滿頭黑線,
 ̄□ ̄||
“弗蘭克,你比上次還肉麻。”
小羅斯福嘿嘿一笑,停下筆,說道:“咱們聊咱們的,別管它。”
陸時說:“好吧~好吧~不管它。”
他盯着那幾行字陷入沉思,
良久,他說:“你和哥大的很多學生一樣,對服務業的理解有偏差。”
小羅斯福嘴角勾起,
“陸教授,能說說看嗎?”
陸時說:“比如,我進店購買衣服,營業人員進行推銷,表面上他在服務於我這個人,實則服務的是這筆可能達成的生意。你能理解嗎?”
小羅斯福順着這個思路往下想,
顧客想買衣服;
營業人員想賣衣服。
按照道理說,兩者在人格上是平等的,沒有高低之分。
這種觀點早已被無數學者闡述過,但由陸時說出來,難免讓人震驚,
因爲,
他是出身封建王朝的學者、
他被稱爲“爵士”、
他是日進斗金的大商人、
……
身份和觀點如此矛盾,難怪那麼多人佩服這位偉大的人道主義者、國際主義者。
小羅斯福嘆氣,
“只可惜,很多從業者自降身份,本應服務於生產生活,卻變成了服務於人。他們跟在你屁股後面,說一些肉麻的、言過其實的話,讓人不勝其煩。我只想安靜地買東西而已,有什麼錯?”
陸時笑,
“中國有兩個詞總是並列使用,‘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伱知道爲什麼嗎?”
“啊這……”
小羅斯福啞然。
有的人喜歡被人哈巴狗似的跪舔;
有的人喜歡安安靜靜地購物,讓那些營業人員把嘴縫上。
表面上,截然相反,
但實際上呢?
都是要求對方投自己所好,兩者在本質上沒有區別。
陸時笑着說:“你批評人家是自降身份,那麼,你從心底裡真的平等待之了嗎?弗蘭克,要反思哦~”
直接發出了一張反思券。
小羅斯福沉默,
“……”
無言以對。
他十分清楚,陸時說的沒問題,
但他更清楚此事解決不了。
美國的體制擺在那兒,
資本主義國家,資本持續不斷對人進行異化,
服務業的從業者甘願自降身份;
購買服務的人則不自覺地認定了“消費的就是大爺”,從而對人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根本就沒有平等。
“唉……”
小羅斯福嘆氣,
“這可……這可怎麼辦啊?”
陸時大笑,安慰道:“哪有什麼怎麼辦?總不至於革命吧?就混唄~這時候,我又得祭出中國的名言了,‘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大部分國家都是拆東牆、補西牆,湊合過日子。”
聽到這句話,小羅斯福也笑了,
“英國也是湊合過嗎?”
陸時說:“當然是。我在《是!首相》裡明確說了,‘大英在不當人這方面,向來是不當人的’。”
小羅斯福好奇,
“就不能銳意進取嗎?”
“也不是不能。”
陸時攤手,
“英國前幾年挺銳意進取的,沒少打仗。你看,在布爾打得,把首相都打下臺了。”
“噗!哈哈哈哈……”
小羅斯福再次笑噴,
“分明是布爾人革命,英國人鎮壓。你倒好,說成是‘銳意進取’。如果銳意進取就是打仗,那我覺得,最該打的其實是德國和奧匈,哈哈哈哈哈……”
旁邊的攝影師不得不捅了捅他的腰肋,低聲提醒道:“你正採訪呢,別傻乎乎地笑個沒完。”
這是採訪,
記者被逗得只笑不提問,這算什麼?
小羅斯福趕緊收斂了笑容,繼續推進採訪道:“我們接着聊。按理說,我們應該聊文學,可經過剛纔銳意進取的討論,我很好奇你是否瞭解經濟學。你如何看待此次蕭條?”這也算蕭條?
1900年的經濟危機頂多算一個小浪頭。
真正的海嘯在1929年到1933年,
說來有趣,度過那次難關的還是小羅斯福本人。
陸時說:“羅斯福先生已經在做了。”
小羅斯福:???
“我?”
陸時打趣道:“你是弗蘭克。”
在場衆人這才反應過來,陸時提到的其實是當今總統。
小羅斯福沉吟,
“你說的是拆分托拉斯嗎?很多學者認爲這是有違自由經濟的惡劣行爲,破壞國家根基。說句實話,我本來是支持的,但現在也有些動搖了。”
陸時差點兒笑出聲來,
再過30年,當小羅斯福踐行凱恩斯主義的時候,回看今天這段採訪,不知道會不會有被迴旋鏢打中後腦勺的感覺。
陸時道:“那是你沒見識過自由經濟的冷酷。”
小羅斯福皺眉,
“現在的蕭條不就是嗎?”
他回過頭,對攝影師點點頭。
後者“啊?”了一聲,不情不願地分享:“我去年上大學前住在家裡。吃肉時,我們兄弟姐妹最喜歡要的不是純肉,而是帶骨頭的,這樣可以讓肉味在嘴巴里留存的時間長一些。”
陸時聽得都想翻白眼了,
“這叫窮?”
攝影師搖頭道:“窮,但不是特別窮。我家鄰居比較慘,連寵物都殺了。”
陸時苦笑,
“寵物?”
發達國家確實富足。
美國佬在大蕭條時期最著名的窮人食譜“胡佛燉菜”,是把最便宜的通心粉、胡蘿蔔、白醬等食物扔到一起亂燉,
這種燉菜放在很多第三世界國家,到了21世紀都供應不上。
還有英國人喬治·奧威爾創作的《1984》,
爲表現底層人民的物資匱乏,小說用少得可憐的物資分配數字來說明當時的貧苦與匱乏,
但就算是這樣,所有人都還是有巧克力份額。
這特喵的叫物資匱乏?
估計,在奧威爾的眼中,再窮的人也配吃巧克力。
只能說,人與人的悲歡並不相通。
攝影師還不明就裡,
“陸教授,我說的有問題嗎?”
“沒有。”
陸時還能說什麼呢?
攝影師便繼續憶苦思甜:“隔壁鄰居是真的慘。他們買肉都要儘量買肥的,好用來煉油。豬油的味道實在不怎麼樣。”
這傢伙,凡爾賽而不自知。
小羅斯福輕咳一聲,
“別說了。”
之後轉向陸時,
“陸教授,我們接着說剛纔的話題吧。關於經濟危機,你似乎反對自由經濟。”
陸時說:“政府適當干預還是有必要的。拆分托拉斯只是第一步,如果沒法扭轉經濟的頹勢,我認爲羅斯福總統會進一步整頓金融市場,然後控制工業和農業生產,之後進行分配。”
現場陷入了安靜,
幾個美國人都面面相覷。
忽然,
“不可能!”
小羅斯福說道:“這聽上去是配給制!美國不可能實行!”
陸時攤手,
“好吧~我不是經濟學家,說的話沒有可信度。”
他還沒說凱恩斯主意的精髓——
興建公共工程,以工代賑、改善平民收入。
如果說出來,小羅斯福肯定當場爆炸。
小羅斯福大概是覺得陸時的經濟學水平確實很差勁,便不再問下去了,岔開話題,
“剛纔說起服務業的時候,陸教授提到了平等。對此,你有什麼看法嗎?”
陸時笑,
“上一次採訪,我不讓你問《顛倒》和《排華法案》。看來,你憋着一肚子不滿吶~”
小羅斯福笑,
“我說的是服務業中甲方和乙方的平等,又不是各族裔間的平等。你硬要往那方面理解,我也沒辦法。”
這小子,倒是滑頭得很。
陸時思索片刻,考慮到爲之後的事鋪路,遂說道:“那我來講講教育方面的平等吧。孔子說,‘有教無類’,指的是教育不分高低貴賤,對哪類人都一視同仁。”
小羅斯福還是知道孔子的,
他說:“那是距今幾千年前了,孔子確實是偉大的先哲。據我所知,歐洲最早實行義務教育的德國,也是從1619年纔開始的試水。”
陸時擺擺手,
“這是兩個概念。前者是一種權利,你求學,我就教;而後者是義務,你不學,我要追在你屁股後面教,還要教會你。”
這個說法幽默,
現場三個美國人都笑了。
小羅斯福又說道:“據我所知,孔子還有一個觀點——因材施教。”
陸時說:“不矛盾。針對不同學生的具體情況,採取有針對性的教育方法嘛~”
之後,兩人在這個話題上展開討論,持續了一個多小時。
陸時又做了幾個擺拍,
採訪至此結束。
天色已暗,
別墅和周圍的環境逐漸沉浸在一片寧靜的氛圍中。
天空中出現了幾顆星星,爲這片寧靜增添了幾分詩意和浪漫。
小羅斯福在筆記本上寫下最後幾行:
——
談到這裡,時間也差不多了。
月光照在陸教授身上,
他的雙眼明亮,閃爍着無比智慧的光芒。
或許,各校應該招收更多少數族裔的學生,
因爲美國是包容的。
美利堅不朽!
——
寫得十分有煽動性。
陸時看了都不由得佩服,
心想,
難怪對方最後會能選上總統。
小羅斯福收好了東西,隨後道:“陸教授,昨天傍晚,有個中國人到訪哈佛,想爲他的‘公司’聘請法律顧問。我對這件事挺感興趣的。”
他指的顯然是司徒美堂。
陸時好奇,
“你爲什麼感興趣?”
小羅斯福道:“因爲這個‘公司’有些特殊,在唐人街被稱爲‘堂會’,而我們,一般管它叫‘幫派’。能做幫派的法律顧問,應該是很有趣的人生經歷。”
陸時說:“那我祝你好運咯~”
小羅斯福笑道:“感謝。”
他猶豫片刻,又道:“坦白講,我第一次見準備放棄煙館的幫派。這也是我感興趣的原因之一。”
屬實是少見多怪,
畢竟,“吸菸”在現代美國都快合法了。
小羅斯福說:“陸教授,你應該不沾那些東西吧?”
陸時點頭,
“當然。我連雪茄都不抽,酒都喝得很少。”
小羅斯福繼續道:“可惜啊……那件事在唐人街很難推行。陸教授,你有沒有想過寫一些相關的作品?”
陸時怔了半晌,
心想,
自己怎麼沒想到這事呢?
恰逢司徒美堂的安良堂要對唐人街進行改變,或許自己的作品對海外華人會有幫助。
只不過,循循善誘式的作品效果能明顯嗎?
陸時在心中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就已經有了答案——
沒有效果。
既如此,就放棄循循善誘罷。
他決定站在司徒美堂的角度進行創作,寫一個類似《教父》那樣的作品。
當然,要做出大量修改,
因爲《教父》講的是意大利“家族”,與華人的堂會相去甚遠。
陸時問小羅斯福:
“你準備接受那份工作嗎?”
小羅斯福不置可否,反而問道:“陸教授,你呢?你準備寫相關的故事嗎?”
陸時也沒回答,
但他已經想好了,以戲劇的形式創作,
就叫《大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