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家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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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一派繁華景象,東疆的軍情與此地相隔十萬八千里,互不相干。

自虞祖平定中原以來,江州就是京畿最穩定的後方,歷經兩百餘年的發展,隱約已成南中原區域首屈一指的大城。

全城二十萬戶,民衆富足,每年僅稅賦就能爲大虞提供近八十萬兩雪花銀。江州刺史更是唯一的一名,由當朝直接指派,而非地方甄選後上報的官吏。

三十年前,江州刺史是名動京城的扶峰,扶峰卸任後任虞國閣老,兼大學士,再親自指派一名政績斐然的官員前往江州走馬上任。

江城號稱“南都”,自韓滄海時期起就是虞帝最忠誠的後方,乃是京師之後的第二大戰略要地。

李效將御林軍駐紮在城外,帶着唐思與上百御林軍由北門進城,沿途並未聲張。江州刺史鞏繁壬也十分識趣,只帶了六名隨從親自來迎。

“微臣參見陛下。”江州刺史在城外行過禮,莞爾打量李效,李效欣然道:“鞏卿辛苦了,此次前來是心頭有結未解,想與扶峰先生談談。”

鞏繁壬昔年也是扶峰帶出來的學生,年近四旬,當年走馬上任時正值李效初登太寶,歲月青蔥,與當朝聖上雖是君臣,卻因共同的老師扶峰有着非一般的親近之意,當即也不如朝中諸臣誠惶誠恐,反倒十分隨和,將李效迎進城內。

“聽說東疆軍情已定。”鞏繁壬笑道:“陛下龍威震懾,四海臣服,何懼區區一匈奴?”

李效上車,與鞏繁壬共乘一車,坐定後唏噓搖頭:“我大虞軍一番血戰,佔據了黑河以南疆土,但如今匈奴人的議和使來了,朝中分爲兩派,一派主趕盡殺絕,一派主化干戈爲玉帛,孤至今仍拿不定主意。”

鞏繁壬若有所思點頭,李效又道:“鞏卿意下如何?”

鞏繁壬會心笑道:“臣以爲,此事既有不同聲音,想必各有各的道理,臣不敢妄下評判;但陛下若想戰,江州自成祖年間起便是歷任天子的錢庫,窮全州之力,支持陛下打個十年八年,還是沒問題的。”

李效哈哈大笑,聽到這話十分愉悅,鞏繁壬又莞爾道:“若要微臣帶兵出戰,說不得也只得挎上弓,騎上馬,去給陛下當先行軍了。”

李效緩緩點頭,江州刺史自韓滄海以降,歷任能文能武,許凌雲之父許琰當年曾率軍剿匪,一舉平息了東海三年饑荒中的百姓暴亂,功績斐然。扶峰更不用說,身任大學士文職之時,一夜間鏟去前朝宦官所有勢力,親率御林軍與都騎軍在京師展開一場巷戰,將都騎軍打得落花流水。

鞏繁壬也是當年的參與者之一,料想帶兵也差不到哪裡去。

李效出了半會神,方道:“許凌雲也回江州了?”

鞏繁壬點頭道:“鷹奴現與先生住在一處,三個月前,定居江城東面,寒江畔銀魚兒街。不如微臣明日於江上畫舫設個席……”

李效擺手道:“不妨,孤自去走一趟,你們別耽誤了正事。”

鞏繁壬見李效竟是現在就想去看扶峰,忙又道:“陛下,扶峰先生今冬偶染小恙,開春溼氣重,平日正以藥石調理,現在天色也晚了,不如……”

李效只得點頭,說:“明日孤再去。”

當夜李效在江州府上歇下,鞏繁壬既不奢華無度,卻也不顯擺節儉,三府二院,收拾得恰好,李效查過江州歷年稅賦民生冊,又點過一次黑甲軍。翌日方起了個早,簡裝親隨,只帶着太后派來跟的那老太監,與御林軍數人,捎上唐思,一路朝城東去。

江州城內尚無人得知天子來了,東海海外,秦州,江南,西川等地貨物俱在這處彙集,四通八達好不熱鬧。

李效沿路穿過熙熙攘攘的大街,較之統歷年間,江州集市主街已擴置十餘里,每日竟有近十萬人在市集上活動,街畔豪華酒肆,客棧與食店俱是三層高的華樓,氣派堂皇。各色大店,小攤林林總總,不一而足,真正是十里長街的豪華氣勢。

御林軍們圍着李效,唯恐天子被人擠着了,帶路的太監領着李效從鬧市間穿過,進了一條破破爛爛的小巷。

李效道:“扶峰先生年歲已高,怎也不尋個僻靜些的地方,這處吵吵嚷嚷,人聲雜,地氣亂,如何頤養天年?”

那老司監昔時也是江州人士,名喚鄭喜兒,跟了太后近三十年,太后“喜子”“喜子”地喚,就連李效也得稱一聲“喜公公”。

扶峰年前歸京爲許凌雲求情時,這老太監就正在太后身邊,聽了全場,此刻自知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遂恭敬道:“許少爺歸來後,與扶峰先生住在一處,據說鞏刺史本想購間氣派點的宅子給先生養老,先生卻執意不要,說就住這處罷,許少爺性喜熱鬧,也可常常出街上買點小玩意,吃幾口魚粥。”

李效緩緩點頭。

喜公公又頗有感觸,唏噓道:“老奴還記得,當年這條路,沿路百步的長街上,頭二十年前本是前朝許大人的宅子,後頭被抄了家。”

李效詫道:“你也知道?”

喜公公笑答道:“當年先帝爺微服前來江州接太后,就是老奴隨的駕。”

李效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喜公公又道:“陛下仁德,給許家平了案。可許家當年還欠下不少債,許少爺便將祖地賣予街前金歌流堂抵債,這一路銀魚兒街兩旁的房子都賣的賣,拆的拆,成這模樣了。”

“什麼話?”李效蹙眉道:“詳細說說,爲何又賣的賣,拆的拆?”

喜公公道:“都是扶峰大人所言,老奴這就不知道了。”

唐思道:“陛下。”

李效在僻靜的巷內緩緩行走,兩側瓦房,高牆帶着遙遠的青苔,似是一個悠遠綿長的回憶。

二十二年前,太后就是從這裡抱着他,離開江州城,走出鬧街,登上回皇宮的馬車。那景象說不清是幻想還是朦朧的記憶。

唐思又喊了一聲,李效方清醒過來,問:“怎麼?”

唐思跟在李效身後緩緩前行,而後道:“陛下有所不知,世家也有世家的難處。”

李效緩緩點頭,唐思道:“像末將的家裡,唐家存續這些年頭,名下也有不少地,屋,契,押。除卻俸祿,便指靠這些供一族開銷來源。”

“那便如何?”李效道。

唐思說:“自成祖在位時解了商令,地令,凡做官的人家裡多多少少便也會經營些小本生意,如祖田,宗祠。一家子越大,家中錢財流通就越廣,這些花銷,往往並非真金白銀,當面付訖,都以當時白條,隔年兌錢的多。”

李效道:“孤大約明白了。”

唐思解釋道:“像許家這等大族,俸祿只佔花銷一成,其餘收入都指望着族中經營的生意,與名下的田產,這些數額甚巨,大半俱是以白條先押着,餘錢或是放貸,或是用以購新的產業,方能利滾利。來年收支兩抵,再付清欠債,方是經商之道。”

李效說:“孤少時看過江州許氏一案,確是本地首屈一指的大戶。”

唐思笑道:“所以許家一被抄家,資產都充了官,欠債卻沒法還了。待得平案後,許凌雲手中剩兩塊祖田,祖田的地租是供宗族祠堂所用,按本朝律法是不充公的,還有間祖宅。許凌雲就把大部分給買了還清債務……”

李效眉頭一動,莞爾道:“想不到這滑頭也有實在的時候。”

唐思道:“許凌雲也是迫不得已,依本朝律法,大族沒落,未償清債務,族中子弟是不能入朝爲官的。”

李效靜了。

他們在巷子深處停了下來,繞過一堵矮牆,景色豁然開朗,竟又是蛛網般四處延伸的小路,小路兩畔又有小市集,可見江州繁華。

這處已是城東的百姓居住區,以平房,二層小樓居多,街頭巷尾有肉攤,菜攤,較之外頭長街又是另一番景象。

地上甚髒,老太監小心翼翼地引着李效朝前走,黑瓦白牆的院落深處有好幾戶人家,婦人帶着孫兒在門外大樹下乘涼。

老太監左右看看,上前問道:“借問聲許家怎麼走?”

一婦人隨手指路,小巷盡頭是間深宅,門上的青銅環鏽着,大門緊閉。

老太監上前去叩門,李效道:“不妨,你且先等等。”

旋即一撩袍襟,就在院前竹椅上坐了下來,笑道:“你在此處住多久了?當年的許家還記得麼?”

李效衣飾華貴,風度翩翩,那婦人一看便知是貴人,笑道:“在這住了三十五年了,公子從前認識許家?”

李效點了點頭,又道:“許家被抄家前有個女人,冬天來了江州……”

李效僅是約略一提,心裡隱約想探究從前的歲月,然而坐在竹椅上時,側臉朝着那婦人,那婦人“啊”的一聲,發出一聲驚詫的叫喊。

“你是當年……”婦人似乎想起了什麼。

李效笑道:“你認得我?”

“你娘是那位京師來的貴人。”婦人詫道,繼而笑了起來,認出了李效臉上的胎記:“我當年還抱過你,哎呀,那時你還小,在院裡與凌雲一起學走路……你是……哎!快來!喻娘,趙嬸!快來看看!”

那時婦人叫出數人,附近院裡不少女人都是一窩蜂地出了巷子,就連未出閣的少女也拈着錦帕,擋了半邊臉在院中踮着腳張望。

李效笑道:“當年我娘離開京城,在江州蒙許家收留,後頭父親把我們母子接回京去了,那些事,你們還記得麼?”

李效身邊圍了好幾名婦人,竟都是昔時受許家照顧,充當雜役的僕婦,當即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舊事。

斜斜對着的院子裡,有名蓬頭垢面的老嫗一見李效,登時驚慌失措,慌張關上了門。

“那處住的是誰?”李效心中一動,問道。

“喬婆婆的院子。”一婦人道:“喬婆婆就是當初爲你娘和許夫人接生的產婆,小哥兒這可回來了,你喚什麼名兒?”

李效點了點頭起身,蹙眉走向那被關上的院子,婦人們對李效也並非那般驚訝,這男人的出現,不過就是爲她們提供了一個緬懷昔日時光的機會而已。

李效敲了敲門,唐思上前去拍,門裡沒半點動靜。

李效問:“有人嗎?”

那院門始終緊閉,頃刻間,遠處的另一間院子的門開了。

許凌雲站在門口,晚春的陽光灑在他的眉眼間,帶着一層朦朧的光。

“走錯門了。”許凌雲笑道:“我家在這裡。”

李效負手於背,看着許凌雲,兩年不見,許凌雲成熟了些,神色有些黯然,兩年的牢獄生涯彷彿洗去了他身上的一層璀璨奪目的光澤。

許凌雲較之擔任鷹衛時瘦了些,仍穿着那身侍衛袍,眉目間帶着一股淡淡的促狹神色,欣然道:“家徒四壁,不勝惶恐。”

許凌雲轉身把李效讓進家中,御林軍一進,馬上地勢就狹隘了不少,李效吩咐道:“你們都在外頭等着,你,去回報刺史,不用給孤預備午飯與晚飯了。”

老太監回去給鞏繁壬回報,唐思知道這次李效來定會逗留很久,說不定還會暫時在許家住下,當即出外安排御林軍巡邏與輪值。

許凌雲與李效進了宅院,東廂許凌雲與一名老僕住,西廂扶峰住,一廳兩院,地勢狹小,卻收拾得整齊乾淨,花圃下種了些杜鵑,中庭角落一棵楓樹正值抽枝時。

撲鼻而來一股濃烈的藥味,老僕在走廊前烹藥,一牆之隔的院落外,又有小孩嬉鬧之聲遠遠傳來。

“誰的孩子?”李效笑道:“凌雲,你成家了?”

許凌雲道:“沒有,這處只是祖上宅子的邊庭,小時二姨娘住的地方,正屋和堂屋已經賣了給人,砌了堵牆隔着,後巷倒是通鄰家,陛下若有意可過去走走,那家的小孩有趣得很。”

李效道:“從孩童的眼中看,確是十分有趣的。”

許凌雲吧李效讓進廳內,老僕既聾又啞,擡頭時見李效便點了點,躬身繼續熬藥。

許凌雲親自去打了水來給李效洗手,又取熱巾在一旁站着伺候,李效道:“孤是客,你是主,哪有主人站着伺候客人的道理?孤自己來罷。”

許凌雲一笑置之,前去倒茶,以木夾,熱水燙過三個琉璃茶盞,滾水注進盞中七分滿,滿盞

銀針般的玉衡山毛尖浮浮沉沉,盞上附了層晶瑩水珠,似細雨恆落,又似雲霧籠罩,頗有意境。

李效看得入神,唐思進廳來坐了,笑道:“許大人別來無恙。”

許凌雲莞爾道:“唐將軍,又見面了。凌雲現是草民,不可再以官職相稱了。”

許凌雲給李效與唐思斟了茶,又道:“扶峰先生正在午睡,恐怕怠慢了。”

李效欣然道:“不妨,孤也是他的學生,自不能擾了先生,待他起來再去通報。”

三人坐在廳內,一時無話。

李效感覺到許凌雲變了很多,昔日那種熾烈的情意沒有了,眼底也不再是溫和而期待的神色。

從前的許凌雲跟隨在他身邊,簡直一刻也靜不住,只要在李效身旁服侍,沒話也要找話來說,李效幾乎感覺得到,許凌雲的心裡一直在想他。

如今的許凌雲有種莫名的陌生,縱是李效坐在他的對面,那眼神雖仍帶着親和,卻有點走神,彷彿心思全不在他的身上。

許久後,許凌雲開了口道:“陛下是頭次來江州罷。”

李效說:“若不算出生至兩歲的時光,確實是頭次來江州。”

許凌雲笑道:“陽春三月,寒江中正是鯉魚肥美的時候,待會陛下若不嫌棄,便請在臣家中嚐嚐。”

李效欣然道:“甚好。”

又是一陣寂靜,院外楓樹的新葉沙沙作響,穿堂風拂過,烹藥的砂壺輕輕碰撞出聲。

唐思好一會兒後開口笑道:“這琉璃盞不錯。”

許凌雲笑道:“當年東海那邊送來的瀛洲貨,先父留了幾件下來,就剩這些了。”

李效起身,負手在廳內四處踱步,看了看,見廳堂光線陰暗,擺設簡陋卻擦得一塵不染,隨口道:“朝廷沒將你許家的錢財還你?”

許凌雲莞爾道:“能留下臣一條性命便已知足了,怎敢奢望其他?”

那話雖輕,聽在唐思與李效耳中卻不亞於一發炸雷,李效這纔想起,當年許家並不僅僅被抄家,更是被滅了族。

這話若是由旁的人說出來,定是刻薄挖苦無餘,然而於許凌雲口中輕描淡寫地說出,反而帶着別樣的味道。

這世上,究竟是誰赦了誰的罪?李效不禁心想。

唐思又道:“凌雲這些日子都在做什麼?扶峰先生兩袖清風,只怕沒有多少積財,能尋見活計做不?”

許凌雲笑道:“蒙天子隆恩,還鄉時皇后親賜二千兩銀。夠凌雲活一輩子了。唐將軍心意,凌雲感激不勝。”

唐思這才放心點頭,同朝爲官時,鷹奴與御林軍俱是虞帝親兵,彼此間有種特別的親近感。許凌雲爲人隨和謙禮,又不與文官們相熟,是以二人更顯得親近。

唐思又說:“既是錢財無憂。爲何又不把祖宅買回來?扶峰先生告老,也住個寬敞些的宅子。”

許凌雲笑答道:“橫豎就三個人,住這麼個地方夠了。縱是富可敵國,夜裡也只能睡一張牀,死後也只能葬那麼巴掌大的地方,不是麼?”

唐思莞爾搖頭,顯是不贊成許凌雲所說。

李效踱了一圈,回來坐下:“自古子承父業,你父冤情既得昭雪,如今你卸官歸鄉,總該重振家業纔是,何以終日無所事事,躲在這方寸大小的地方?”

重振家業,談何容易,許凌雲忍不住笑了起來。

李效蹙眉道:“笑什麼?”

許凌雲眼中帶着笑意,認真道:“陛下。”

唐思知道許凌雲有話要說,遂起身走到院外,廳中唯剩李效與許凌雲。

“陛下走的那年,咱們都才兩歲。”許凌雲像在給李效講故事,聲音輕而舒緩:“隔了兩年,在我五歲那年,許家便被抄了家,父親,叔、伯、庶出的兄弟,外公,舅舅,許家男丁共計兩百四十七人,全被殺了頭。”

“親孃,姨娘,姑母,母姨家,表姐妹,堂姐妹充作教坊司;我娘不堪凌辱懸樑自盡,女親們死的死,散的散,據說還有被賣去海外瀛洲的。”

李效默不作聲地聽着。

許凌雲眼中蘊着淚,緩緩道:“陛下仁德,在朝這些年未曾用過重刑,凌雲想,陛下或許不知誅九族是誅哪些人。”

“九族是:父族四,姑母出嫁一族,及姑母之子,出嫁的姐妹和外甥,以及出嫁的女兒與外孫。”

“母族三,先父的外祖父,姨母,孃舅家及所有的後代。”

“妻族二,凌雲的孃親,以及凌雲的外祖父。”

“這些人在前朝的冊子上,只有四個字‘抄家滅族’便輕輕帶過了。”許凌雲說:“但在凌雲的記憶裡,這四個字中有許多人命,許多無奈。當時扶峰先生到法場來,以前朝免死金牌換走了凌雲的性命,後來陛下登基後,纔給臣的一家翻了案。”

“臣惶恐不勝,仰仗天威,唯一的念頭便是報答陛下。扶峰先生上朝爲官,將我託在江州,凌雲那年十二,以十間朝廷發還的祖屋與田地換回銀錢,償清先父生前債務。上京參加武選。”

“走出江州的那一刻。”許凌雲出神地說:“臣告訴自己,你的過去已經結束了,你是天地間唯一的一個許凌雲,而非許家留下來的一點血脈。或許先父在天之靈眷顧,許家來日仍能香火旺盛,但凌雲不敢再想多的事,只當自己是與許家毫無瓜葛的一個人……”

“孤明白了。”李效淡淡道。

許凌雲笑了笑,說:“凌雲是個懦夫,日日夜夜都在強迫自己忘了那些事,否則只怕還未曾見着陛下的面,就得被過去壓垮。今日陛下讓臣重振家業,臣便想到,流落在海外,生死不明的,以及充作官妓的親人。她們早就杳無音信,臣時刻念着這些,怎能活得自在,睡得安穩?”

李效與許凌雲相對沉默。

過了很久,許凌雲開口道:“臣有幸能入選鷹隊,這些年時刻不忘陛下爲許家翻案的恩情,臣是真心實意的,陛下也不必介懷。”

李效說:“那件事,歸根到底是扶峰先生辦的。”

許凌雲:“若非聖明天子在位,扶峰先生又怎能翻案?”

李效緩緩點頭,不吭聲了。

“按道理。”李效忽然道:“許家冤情洗白,你的親人們應當也都放出來了。”

許凌雲答:“應當是,但朝令夕達,傳到中原諸州,只怕還有些時候,有的事更在地方官處壓着,萬事繁瑣,不知最後如何。凌雲回來守着祖宅,便是期望散去的家人或許某天尋回江州,得以相見,也是好的。”

李效:“孤回朝後,再給你查查。”

許凌雲點了點頭。

李效:“不,你和孤一起回朝罷。”

許凌雲答:“臣戴罪之身,多得大赦天下才撿回一條命,哪敢再進宮去?況且鷹也去了,鷹隊也散了,平生再沒什麼念想了。”

李效欣然道:“東疆大捷,匈奴退回黑河北岸,大勝不日在即,匈奴聞風喪膽,派出議和使前來,你猜猜,以什麼求和?”

許凌雲蹙眉:“求和?”

李效道:“一隻海東青,孤這次回去,便會重建鷹隊。”

許凌雲愣住了。

李效:“太后那處孤也說通了……”

“陛下怎可與匈奴議和!”許凌雲一聲怒斥。

李效措不及防,萬萬未料到許凌雲會有如此反應。

“放肆!”李效怒喝道:“國戰之事與你何干?還要你來教孤不成?!”

廳內琉璃盞碎響,許凌雲幾乎充耳不聞,怒道:“陛下!你若不趕盡殺絕,來日必將釀成後患!你今日有半分猶豫,便是將千百年後的大虞子民送到匈奴手中去任人殺屠!你得想清楚!別因爲一隻海東青葬送了大虞的江山!千萬人的性命!”

那一刻李效依稀有種錯覺,彷彿站在面前咄咄相問的許凌雲纔是一名君臨天下的霸氣天子,言語間充滿威嚴。

“凌雲。”扶峰蒼老的聲音在廳邊響起:“怎能如此無禮?”

許凌雲意味深長地看了李效一眼,轉身前去攙着扶峰,讓他坐下。

漫長的沉默後,李效開口道:“先生,孤今日前來,便因此事請教。”

扶峰猛地一陣咳嗽,咳得躬了腰,許凌雲轉身去取煎好的藥。

扶峰緩過勁兒後,捋須微笑不語。

李效沉聲道:“林閣老詳細說過兩百年來匈奴與我大虞的血仇、恩怨。孤總想着,這麼下去也不是個辦法,殺得再多,總不能將這個民族殺剩最後一人。孤在位時可保萬里疆土,然而換了後世哪一任帝君在位時恰好國力空虛,連年饑荒,匈奴又在旁窺視,至時鐵騎進了中原,只怕確實會千百倍地應在我大虞子民身上。”

李效道:“若要教化,令匈奴人永遠臣服,則需詳細謀策,令他們永遠不會再生出任何反叛之心,那麼,有沒有一勞永逸的法子呢?”李效道:“先生無所不知,還請先生教我。”

扶峰若有所思點頭,許凌雲端着藥過來,伺候扶峰把藥喝下。

李效又道:“孤還打算這次回去後便重建鷹隊,擴充編制,再過個十來年,待天下徹底太平了,便讓承青即位。孤則每年離京,到先祖們征戰過的地方,挨個走走,看看,走過成祖拿着劍,騎着馬守護過的每一寸國土。將士們拋頭顱,灑熱血的地方。”

“不。”許凌雲道:“鷹隊不會再重建了。”

扶峰喝完藥:“太苦了。”

許凌雲:“良藥苦口,忠言逆耳。”

扶峰莞爾道:“給點蜂蜜嚐嚐。”

許凌雲到架子上去取了蜂蜜,調了些玫瑰露到碟裡,扶峰又是一陣咳嗽,接過碟子。

李效不理會許凌雲帶刺的話,隨口道:“沒有什麼是不能重來的。”

扶峰道:“凌雲,去集市上買條大點的魚,晚上招待陛下與唐將軍。”

許凌雲又看了李效一眼,轉身離去。

李效說:“這次孤來,想請先生回京養老,凌雲也一道回去,再領鷹衛之職……”

許凌雲走出廳外,停下腳步,緩緩道:

“陛下,你還不明白,就算再找到一隻海東青,鷹已不再是從前的那隻鷹,人也不再是從前的那些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