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奴 61、明凰殿
61、明凰殿
長樂元年,八月十五。
京師,金碧輝煌。
太和殿上的金瓦被日光灼得着了火,朝臣三拜,李慶成一身袍服,懶懶倚在龍椅上,漫不經心道:“衆卿平身。”
這些朝臣至少有一半是方皇后提拔的人,他們在李謀當政期間或被方家重金收買,於六部混個無關痛癢的小官職,或是仕途不得已,碌碌而爲。
方皇后當權時,手頭無人可用,便提拔了所有她認爲忠誠,或是不至於給她添亂的人。
而原本李慶成敬畏的朝中老臣,足夠以父輩威嚴來震懾天子的大學士,武將等不是滅族抄家,便是革職告老,都不在了。
李慶成歸朝後論功行賞,主將六名:殷烈封徵北大將軍,依舊回守楓關。北良王賜銀十萬兩,封地百里。江南參知蕭眿封瀘侯,食五萬戶,依舊鎮守江南。方青餘領車騎將軍,代兵部尚書之職。張慕領驃騎將軍,暫攝御前侍衛。唐鴻爲御林軍統領,官居一品。
韓滄海則被封了江州王。
餘人自韓滄海以降,各有封賞,李慶成並未食言,三天後,孫巖入京,破格受命戶部侍郎。
孫巖眼望被大火燒得滿目瘡痍的京城,實在是欲哭無淚,這下孫家不僅僅是放血,實在是割肉了。
李慶成歸京,方家叛黨幾乎一夜間便被拔除,都騎衛被囚的囚,殺的殺,然而這皇帝卻十分大度,所有參與守城的都騎軍禍不及家人。
京師動盪甫定,李慶成便發了話:“過去的事,朕不再追究了。”更下令把戰死的都騎軍,御林軍兩軍將士收屍,以大虞軍禮厚葬。
方家的鎮東軍全軍覆沒於京城中,李慶成則吩咐火化後着人將骨灰送返東疆,交予將士們的妻兒子女。
黑甲軍,西川軍等王師將士,凡有在攻京一役中捐軀者俱有撫卹。
李慶成以總計四十萬兩白銀封賞。並親設祭臺,朝南而跪,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數日後,方皇后出殯,李慶成親自扶靈而出,至城東望龍山中皇陵門口,行祭告先皇之禮,再令方皇后棺槨入陵。
如此一來,無異於給滿朝文武吃了枚定心丸。
新任的大學士是名書生,擅寫祭文,一手傷春悲秋的詩詞作得煞是漂亮。更精研石鼓文,金文等古學,名喚蘇星照。
蘇星照一躬到地,朗聲道:“陛下回朝,實乃我大虞蒼生之福,京師三月前便天降祥瑞,紫氣東來,虹光繚繞……”
李慶成心不在焉地聽着,小手指掏了掏耳朵。
蘇星照抑揚頓挫,誦完一大通歌功頌德的文章後,李慶成滿意地點了點頭:“嗯,這是蘇卿自己寫的?”
蘇星照誠懇道:“回稟陛下,此乃朝中諸位大人肺腑之言。”
李慶成掃了一眼,見武將中張慕打頭,身穿金環武鎧,方青餘則一身武袍,丰神俊朗立於一側,都是盯着地面不作聲。
今天是論功行賞的日子,李慶成招了招手,大司監黃謹便展開御旨,李慶成卻道:“不忙,今日有幾件事想對各位卿家分說。”
“黃卿日前有一密奏。”李慶成看了黃謹一眼,黃謹滿臉諂笑登時僵住。
李慶成:“說與朝中諸位大人聽聽?”
黃謹:“這……陛下。”
李慶成笑道:“還是朕來說罷,朕在外的這段時日裡,黃卿得了一本小冊子,不敢私自開閱,便將它藏在明凰殿裡的機關下,你們猜猜是什麼?”
朝臣議論紛紛。
蘇星照笑道:“臣等駑鈍,還請陛下明示。”
李慶成笑吟吟道:“據說是先帝在朝時,方家行賄的名單。”
議論登時被突兀地掐住,太和殿上鴉雀無聲。
李慶成起身,黃謹忙上前跟着。衆臣眼望高處天子,心裡怦怦地跳,李慶成道:“咱們這就去看看,衆位卿家請隨朕來。”
“陛下啓駕——”黃謹拖長了聲音,略有點顫,額上現出豆大的汗珠。
李慶成在灼熱的日光下一身金色龍袍耀眼無比,轉出太和殿,身後跟着朝廷百官,啓程穿過小半個皇宮,抵達明凰殿外。
明凰殿前把守着四名鷹衛,見李慶成到,只是一鞠躬。
沒有人敢說話,近一大半文官走路時雙腳仍打顫,工部老尚書趙雲紋登上臺階時還冷不防摔了一跤,從臺階上滾下去,引起一陣**。
李慶成忙轉身親自去扶,笑道:“趙卿不礙事罷。”
“年紀大了。”趙雲紋聲音發着抖:“不行了。”
李慶成笑了笑,不置可否,轉身進殿。
悠長寬闊的迴廊中燃着上百個火盆,官員分侍兩側,李慶成走到殿內盡頭,擡眼看張慕。
“我記得那一夜,你本也打算到這裡來,張慕。”
張慕把左手按在肩前,單膝跪地,沉聲道:“是,先帝彌留之際,派臣前來取出密詔,交予大學士宣讀。”
李慶成吩咐道:“密詔還在麼?”
張慕起身,走到第三塊地磚前按下,第七塊地磚彈出,現出裡面的一個暗格。
黃謹上前取出一本冊子,冊子下壓着一封詔書。
不少大臣臉色發白,眼中驚恐萬狀。
“這份與方家互通往來的名單。”李慶成走到火盆旁,看也不看便扔了進去:“就這麼處理了,相信諸位愛卿心中也無異議。”
所有人都鬆了口氣,尤其趙雲紋,曾在李謀當政時收受了方家近五萬白銀的賄賂。
“陛下英明——”羣臣浩浩蕩蕩,齊聲稱頌。
“至於這份詔書……”李慶成笑着展開一看,剎那間靜了。
那一刻,他的身邊只有張慕與方青餘二人,李慶成只看了一眼,臉色就變了,繼而將它折了起來,又看了張慕一眼。
張慕的眼神空洞,那尚是李慶成有生以來頭一遭見他露出這般神色。
“慕哥?”李慶成低聲道。
張慕沒有回答。
李慶成折起詔書,掃視羣臣一眼,頃刻間恢復了鎮定,隨手把詔書朝火盆中一扔。
“也不再重要了。”李慶成看着化爲灰燼的先帝遺詔,喃喃道:“現在,是朕的天下,你們明白麼?”
“吾皇萬歲!”最先有臣子回過神,衆臣山呼萬歲。
夜間,李慶成回了後宮,自他行監國之任後,依舊按照習慣住在東宮龍央殿,一日未祭天即位,一日仍是太子。
然而百官已經自覺地改了稱呼。
黃謹躬身在一旁親自打扇伺候。
李慶成倚在榻前若有所思,未幾問道:“你笑什麼?”
黃謹諂笑道:“工部趙尚書年歲已高,今日竟在殿前摔了一跤,臣想起來不禁好笑。”
李慶成淡淡道:“那老不死的也不知收了多少錢,駭得路都走不穩了。”
黃謹馬上道:“陛下英明!“
李慶成道:“罷了,你還記得那本冊子上的人名麼?朕猜你定是早就記在心上了。”
黃謹登時愕住,李慶成隨口道:“去默一本新的給我。不能多,也不能少,記錯人,朕就會殺錯人,來日殺錯了人,朕就砍你的腦袋,去罷。”
“那詔書上寫的什麼?”李效忽問道。
許凌雲說:“太祖最後一道詔令,是密令唐將軍賜死張慕,匡扶太子登基。依本朝慣例,遺詔宣讀時,唯太子、大學士、大將軍及太子太傅四人在場。”
李效:“此處有一段不對。”
許凌雲在靜夜間側過身,看着李效側臉,笑道:“什麼不對?”
李效微微別過頭,注視許凌雲雙眼,說:“宣讀詔書之時,當處只有方青餘、張慕與成祖三人,你又是如何得知詔書內容?”
許凌雲道:“這本是太史們衆說紛紜的地方,但陛下你忘了一個人——黃謹。”
李效蹙眉。
許凌雲道:“皇宮自八百多年前便已建成,後代帝王不過是反覆擴建,黃謹既知這大虞宮內的一處機關藏物之地,能把書冊藏進去,一定也忍不住好奇,偷偷看過。”
李效恍然大悟,道:“而後又如何?”
許凌雲:“成祖把詔書燒了,那道密令卻始終記在心裡,後來又發生了不少事……”
李慶成是年九月登基,改年號爲長樂。
鷹隊在勤王一戰中立下大功,衆臣增修前朝律法時,李慶成特意加了兵制,在大內宮闈中增加了鷹衛這一編制。
第一任鷹奴由張慕兼任,所有鷹衛成員封三等侯,官居從四品,可自由出入皇宮。又因宮中豢鷹恐驚擾宮人,李慶成指僻院爲鷹衛住所。
尋常宮人不可入僻院,京城中人,更不可議論鷹衛是非。
鷹侍八十人分二十隊,每班四人輪班跟隨李慶成。
李慶成爲防鷹隊落了大臣們的口實,更針對鷹隊立下新法,凡縱鷹傷人者,不問對方身份,查實後便剪除軍鷹雙翅,犯事鷹衛賜死。
然而若有人主動戲弄鷹衛,以玩物之心惡待軍鷹者,一旦傷了鷹,也是斬立決。
此法公昭後,李慶成特地三令五申隊長,鷹絕對不可隨便放出來,除卻破曉與黃昏,兩次集隊到京城外無人山嶺處遛鷹,平日都需養在鷹屋裡。
鷹屋以高達五丈,長寬五十步的巨籠製成,地方十分寬敞,猶如一個天然的巨大宮殿。侍衛無事也可入內陪鷹。
天子親衛光鮮無比,直是將榮寵賜到了極致,但李慶成多次朝大臣們說:“朕是個講究規矩的人,該如何便如何,衆卿切勿放在心上。”
鷹隊只需忠誠於李慶成,李慶成平日花樣也不多,大部分時間是在太和殿,御書房之間來回奔波,着手開始處理荒廢了近兩年的政事。
鷹侍平日只需撥出兩隊輪守上、下午,夜間再安排值夜便可。未輪到班的侍衛在宮中日久天長,便無事可做。一羣小夥子年青氣壯,熱血方剛,無事做怎麼辦?
一日練鷹習武畢了,自然是遊手好閒在宮裡到處遊蕩,調戲宮女,恐嚇太監,簡直就像無惡不作的兵痞子。
黃謹知道李慶成寵愛這隊親衛,不敢胡亂吹風,然而延和殿、養心殿等樓閣被接連兩場大火燒過後函待修建,鷹衛只會亂上添亂。
更有好幾名侍衛仗着李慶成恩寵,跑到延和殿偏殿外去晃盪。
偏殿是孫嫣的居住地,李慶成不談成婚,也不讓她出宮去,便這麼把她晾在延和殿裡,卻允許孫巖三不五時前去探望。
於是鷹衛們便指指點點,偶爾在殿外好奇窺探這名剛烈女子,並口稱“鷹小的媳婦”,意指李慶成未過門之妻。
“鷹小”一稱,乃是李慶成與衆侍衛的玩笑話,李慶成雖已成人,在一衆侍衛間年歲最小,然而他豢的是海東青,又是羣鷹之王,當面衆侍衛君臣相稱,私地下則喚他鷹小,意指他年歲最小,卻是豢鷹的頭兒。
李慶成聞言一笑置之,對這稱謂十分喜歡,頗有融入了整個鷹隊的情誼。
鷹衛們有不少出身西川,少時多聞孫家閨秀芳名,街頭巷尾將孫嫣姿色誇得天上有地下無,怎能不好奇?
然而一次如此,兩次如此,鑑賞美女已成了日程時,便不可避免的碰上來探望親妹的孫巖。
那一下不得了,孫巖幾乎要氣炸了肺,孫家雖世代經商,卻也是望族大戶,怎容一羣侍衛行此指指點點的無禮行徑?
“待哥前去尋陛下。”孫巖忍無可忍起身。
侍衛們嘻嘻哈哈,一鬨而散。
孫嫣道:“算了,別去自討沒趣,我看他恨不得與這羣侍衛成婚纔是好呢。”
孫巖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幾次告到黃謹處,黃謹手段頗多,蓄意討好,一面將事壓着,不欲討李慶成煩憂,另一面則朝鷹衛們暗通消息,示好的同時也一併予以勸阻。
然而鷹衛們仗着李慶成寵愛,無法無天,又一日孫巖入宮探妹時,幾名侍衛表面上“孫侍郎孫侍郎”地叫,暗地裡放鷹將孫巖追了大半個皇宮。
孫巖狼狽逃到御書房外,終於爆發了。
“簡直是胡鬧!”李慶成拍案怒道:“誰讓你們朝延和殿跑的?!”
幾名侍衛單膝跪着,李慶成道:“拖出去,書房外跪着!”
孫巖這才消了些氣,李慶成隨手在紙上寫了幾行字,遞給黃謹,黃謹會意收了。
李慶成又吩咐道:“一人打二十板子。”
御前侍衛統領去吩咐人,黃謹着人搬了條凳擺好,遞給其中一名侍衛李慶成隨手寫的字條:
假打,叫喚須得大聲些,若懶得叫喚,不夠賣力,朕可就真打了。
板子一下,還未碰到雙腿,一名鷹衛登時誇張地大叫。
李慶成微微蹙眉,黃謹忙關上了書房大門。
孫巖聽到侍衛們哭爹叫孃的嚎,深呼吸,總算平了氣。
“舍妹終日在殿內無事可做,不知陛下意下如何。”孫巖問。
李慶成:“再說罷,延和殿還未修好呢。”
孫巖只得作罷,李慶成又道:“你來得正好,有事問你。今年各地秋收的摺子我看了,預估的餘糧……”
孫巖向李慶成一一回報,隨口道來,大小事宜卻都記在心裡,二人談得片刻,御書房外叫聲停了。
“張將軍求見——”
張慕進宮,站在御書房外,蹙眉看着趴在椅上,不住叫喚的侍衛,問:
“這是做什麼。”
那侍衛忙示意張慕不可大聲,交出李慶成的手諭。
張慕站了一會,入內。
李慶成擡眼道:“什麼事?”
張慕遞出一封摺子:“陛下,你該成婚了。”
李慶成蹙眉,孫岩心知不妙,正要告退時李慶成卻道:“坐下!”
“也該成婚了啊……”李慶成冷冷道,翻開摺子一看,上面是成婚時的擇日,張慕親自以硃筆圈出三個日子,一旁以揮灑酣暢的草書批註:
百子千孫,人丁興旺。
李慶成面無表情地合上摺子:“改日再議。”
張慕並不堅持,改問道:“外頭兒郎犯了什麼事。”
李慶成輕描淡寫地答:“跑到皇后眼皮底下晃,亂了規矩。”
張慕:“誰讓你不成婚?”
李慶成怒道:“放肆!”
擡眼與張慕對視時,張慕眼中卻帶着一抹複雜深意,李慶成道:“不談此事了,延和殿還在修繕,連個成婚的地方都沒有。”
孫巖聽得心內忐忑,張慕又道:“我帶着人去修,修好了你就成婚。”
“你……”李慶成幾乎忍無可忍。
孫巖不敢接口,連忙給張慕使眼色,張慕卻依舊倔頂着,盯住着李慶成案前墨硯,不知在想何事。
李慶成:“滾出去。”
張慕一躬身告退,李慶成又道:“接着咱們方纔的話繼續說,孫巖,西川的稅從今年起就分文不收了,但你得通商,我要抽一部分各州商稅……”
孫巖擔驚受怕,只恐李慶成將張慕來稟一事認作自己暗中攛掇,幸好李慶成絕口不提,心內轉過幾個念頭,開口道:“陛下,這事急不得……”
說話間張慕出了書房,兩名鷹衛仍舊趴在凳上。
張慕取過廷杖,兩聲巨響,侍衛們齊齊慘叫一聲,大腿先後被兩棍打折,連着條凳從中折斷,摔在地上暈了過去。
李慶成又住了聲,黃謹忙出外查看,李慶成深吸一口氣,冷冷道:“帶回去接骨調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