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公子!”他脫口而出地出聲喚道。
下一刻,那抹黑影迅速降下,觀言還來不及擡頭,就感覺自己已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帶起,一瞬間,將他連同楚王一起拖出了泥沼。
然而,隨之一同出現的,赫然還有一副骨骸,此時這副骨骸似是緊緊地攀住了楚王,就是不願分開。
------------------------------------------------------------------------------
“方纔那隻救人的大鳥,應該跟你脫不了關係吧?”
夜闌人靜,時已過三更,天鎖重樓裡難得不顯幽暗,只因四顆夜明珠分別佈置在廊屋四周圍,使得深夜的長廊看起來燈火輝煌,廊屋內的石桌上擺了幾道精緻的下酒小菜,一壺酒正溫在一旁,此時雖無花可賞,卻有明月當空,也可謂是良辰美景,最是適合秉燭夜話,抵掌相談。
男子這麼問的時候,已經卸掉一身僞裝,露出了他本來的面目。
當真是金玉其質,君子其風,一派端方閒雅,氣度周正,毫不遜色與此時的煌煌燈火,反而在火樹銀花的襯托之下,愈發顯得俊骨出塵,倜儻分明。
應皇天坐在他對面,他雖年少卻沉靜如淵,雖貴爲公子卻虛懷若谷,舉止又從容若水,而笑意一旦浮上脣角,便讓他身旁的人如坐春風,面對如此主人家,換成是誰都樂意成爲他的客人,可天下間真能入得重樓做客的又有幾人?別說是做客了,在楚國被視爲不祥之地的天鎖重樓,誰又真的敢踏進一步呢?不過這些男子顯然是不知情的,只以爲此地主人生來好客,使得他初來之時心中原本抱有的疑慮因而消失殆盡,此刻的他早已暢懷,加之對方又早知他的身份,他便乾脆用最真實的態度來回應,也不失爲他的爲客之道。
就在方纔他們離開沼澤地之時,雖然這位姓“應”的少年公子連頭都不回,看起來絲毫也不擔心陷入泥沼之中的二人,可越是如此,卻反而意味着他像是知道那二人不會有生命危險一樣,而那天空中展開翅膀遮天蔽日之物當時被自己一眼瞥見,已是吃驚不小,可這位應公子卻恍若未覺,尋常之人又豈會對如此奇物不感到好奇,偏偏他連看都不需要看,那麼顯然,那隻大鳥跟他有關,並非偶然出現的纔對。
應皇天聞言,食指置於抿着笑意的嘴脣上,微一示意,隨後放下道,“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被救的其中一人,應該也知道吧?”
“那個人是我的朋友,可以忽略不計。”
“其實就算那隻大鳥不出現,楚王和你的那位朋友也不會有事。”
“哦?”
“你不信?”
“君公子爲人,我略有耳聞,誠直清明,不偏不倚,寵辱不驚。”
“哦?是何人對我的評價竟如此之高?”
“君公子在周國長大,周國的人和事,應該比我更清楚纔是。”
男子聞言,卻自嘲地一笑道,“應公子,這你就錯了,我君卿斂雖身在周國已久,可所立身的不過是一隅之地,所做的不過是詼笑嫚戲之事,所求的不過是自保而已,又如何能擔得起那樣的評價。”
“擔不擔得起,這都是別人對君公子的評價,並非君公子自己所能左右,不過現在我既然能在楚國境內見到君公子,想必另有一番故事。”
“你邀我前來,是想聽故事?”男子擡眸笑問道。
“人總是貪心的,已能有幸得見君公子的風采,便又想聽一番君公子的動人事蹟,我想,君公子應該不會介意纔是吧?”
“應公子的回答巧妙,君某就算想介意都困難。”
“所以?”應皇天輕啓脣。
“應公子想聽‘如你所願’這個答案嗎?”男子應對自如,道。
正所謂言談交鋒,樂此不彼,因而寸步不讓。
“想,卻不想如此簡單。”應皇天回答。
“怎麼說?”
“若君公子直言不諱,不就少了幾分趣味?”
“應公子既追求趣味,那便更不該聽君某的故事了。”
“爲何?”
“只因趣味與君某的故事,早已失之交臂。”男子淡淡地道。
“其實君公子能來到此地實屬不易,但既然決心已下離開周國,想必也該擁有一顆豁達的心纔是。”應皇天漆黑的眸盯着他道。
“可應公子你知不知道,離開那裡所付出的代價又有多大?”男子這麼說着,眼底已不自覺流露出一抹自責的神情來,更多的是無法釋懷。
應皇天不語,任沉默逐漸散開,隨後蔓延,過了片刻,他取出一顆琉璃珠,放在桌上,然後,他將這顆琉璃珠輕輕掰開,推至男子面前。
男子一怔,不由擡眸對上應皇天的視線。
“這顆琉璃珠……爲何會在你這裡……”他眼中露出疑惑,道。
“這本是成對之物,而你特地動過手腳的那顆應該還在楚王的手裡。”應皇天緩緩地道,“否則,今日楚王又怎會失魂落魄?看上去,他似是因雲姬的出現和幽怨的笛聲迷失了自己,可實際上,是因迷藥早已放置在了這裡。”
被他一語道穿,男子坦言道,“應公子真乃七竅玲瓏之人。”
“但我仍想知道這段雖不夠有趣味,卻使君公子耿耿於懷的故事,還望君公子不吝告知。”應皇天再度注視君卿斂道。
“應公子既仍有興致聆聽,那君卿斂便不再隱瞞,只不過君卿斂自始至終有一個請求。”
“請說。”
男子沉默片刻,道,“你知,我知,惟願足矣。”
應皇天點頭,回答,“我答應你。”
見他答應,男子也不知是欣喜還是悲傷,他垂眸片刻,盯視面前的酒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終是緩緩開口,“應公子,你既已知曉我是君卿斂,那麼想必清楚君家因何獲罪,又因何被降爲奴的吧?”
“只是略有耳聞,是因君公子父親的緣故吧?”
男子的眼神驀然變得極爲複雜,“這已是多年前的事了,具體父親犯了什麼罪,那時我年紀尚小,也不甚清楚,待年紀稍大,早已無心過問,畢竟身爲罪人之子,在主人身旁,明哲保身最爲重要,過問這些陳年舊事,不僅保護不了我,而且很可能還會害了我。”他淡淡言道。
------------------------------------------------------------------------------
君卿斂年紀稍長之時,已是微王身邊最得寵的人物了。
微氏一族在周國是極有聲望的一族,位列天子之下,早在穆王時期便被封爲侯王,原本應有封地,但當年的微王南征北戰,功勳蓋天,穆王杯酒釋兵權,只將保留了他的爵位,讓他長留鎬京輔佐天子,但饒是如此,百年之後的今朝,他們在鎬京的地位和根基也已深不可測,而君家,本也貴爲大夫之級,偏偏毀在第十二代君子修的手裡,以至於他的後代君卿斂淪爲了微王身邊貼身的奴隸,虧得君卿斂聰明伶俐,生得又眉清目秀,加之本就有貴族血統,從小的教育使得他的行爲舉止端方得宜,因此獲得寵愛便成了天經地義之事。
但要在一個王身邊活得安然又豈是一件易事?只因有更多的人希望得到王的關注和寵愛,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而這些人,自然而然便將君卿斂視爲眼中釘、心中刺,總想尋得機會拔之而後快,君卿斂在少年時代便明白到想要保住自己的性命,便勢必要設法保住自己的地位,便愈發將自己武裝得七步能吟、登高能賦,又琴棋詩畫、歌舞並濟,只是隨着年紀越長,就越覺得在如此奢華玩樂的生活之中,有一種恐懼慢慢升起,因他見過太多活生生的例子,那些得到主人恩澤的奴隸一旦過上了無愁的歲月,便忘記了什麼纔是真正的自己,彷彿失去了主人他們就活不下去,他們就像一羣漂亮的金絲雀,被關在供人玩樂欣賞的籠子裡,若主人不來飼養和鑑賞,他們便會孤獨地死去,而若是被主人遺棄,那更是一件無上悲哀之事,這些人的痛苦深深烙印在了君卿斂的眼裡、心底,就好像看見了未來的自己,使得他鬱結在心,無處抒發,他只知道他並不想成爲他們,也不想步上他們的後塵。
“君公子,好了嗎?王說今日要公子陪他去萬花園賞花。”因他在微王身邊得寵,自然也不乏伺候他的婢女,望秋便是其中之一。
君卿斂收拾心緒,自池水中緩緩起身,低聲淡道,“就好了。”
望秋聽見聲音,又見屏風後氤氳霧氣之中人影浮動,便拿了浴衣走進裡面爲君卿斂自背後套上,順便替他擦乾溼發。
“公子,若讓王等急了,可是要怪罪望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