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村角榮不是專門的情報特工。
但他知道張世豪這三個字的含金量。
他不是專門的情報特工,但他知道76號副主任和軍統上海負責人身份重合意味着什麼。
他更知道眼前這個人突然向自己表露身份又意味着什麼。
這一刻,井村角榮就一個念頭:
滅口!一定要滅口!絕對不能讓此人和他有染的事情暴露,否則他就得被自剖。
可看着張安平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井村角榮的衝動瞬間化作了虛無。
許久,他澀聲道:“你不是死了嗎?”
“我喜歡給對手一些驚喜,畢竟,如果張世豪現在還活着,我大概不會這麼輕鬆的和你談話,你說對吧井村中佐?”
張安平看着心防被徹底擊潰的井村,繼續笑着道:“井村中佐,這存單我建議你先收起來,免得我後悔,畢竟我有足夠的把柄,有沒有錢,對我來說都能拿捏你,井村中佐以爲呢?”
井村角榮心中發寒,張安平說的沒錯,就憑他給張安平、張世豪、張曉開通行證這件事,他就足夠被自剖了——即便所謂的“戴罪立功”,他也註定是要被閉嘴的。
因爲張世豪死了!特高課的課長冢本清司,因爲殺了張世豪,成爲了大佐!
而且他死以後,他美麗的妻子就得成爲慰安婦,他的孩子會被遭雷劈的情報機構帶走,培訓成間諜或者炮灰!
他搖頭將這個恐怖的畫面從腦中驅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後,他問:
“你、你想做什麼?”
張安平卻沒有接茬,反而繼續說:
“井村中佐啊,我其實挺羨慕你的,溫柔的夫人陪在身邊,兩個活潑可愛的兒女每天都能圍着你轉,真的是一個令人羨慕的完美家庭啊!”
井村的手忍不住顫慄。
張安平越是如此說,井村越害怕。
因爲惡魔的開價,越往後代價越高。
“夠了!”井村低聲咆哮:“你到底要什麼!”
“井村中佐,你這樣可就不成熟了——畢竟你是一個面對着慘絕人寰的活體實驗都能面不改色的魔鬼嘛。”張安平笑着說完後神色陰冷下來,整個書房彷彿都冷了下來,靠近井村角榮,近乎臉貼臉後他道:
“我不過是屠夫,而你……纔是魔鬼!”
隨着這句話,井村無力的癱坐。
自己真正的身份,暴露了。
他本來奢望對方不曉得自己真正的身份,儘管他知道對方能刻意針對他而佈局,有極大的可能是因爲他真正的身份,但沒有被揭破前,總歸是抱有一絲僥倖的。
看着癱坐的井村,張安平笑了笑,繼續將存單推着靠近井村,直到桌子的邊緣才停下:
“井村先生,五十萬日元,你覺得這筆金額如何?”
“我想這筆錢,足夠井村先生度過美妙的後半生了吧?兒女環繞身旁,溫柔的夫人長久相伴,這樣的人生,應該比當惡魔更有意義吧?”
張安平的聲音滿是磁性,井村的腦海中不由出現了慘烈的對比:
一邊是宛若地獄的支部,一邊則是妻兒環繞身旁的天堂。
許久以後,他澀聲道:
“我、我——你想讓我做什麼?”
張安平凝聲道:“這是人間,既然是人間,那就該讓世人知道地獄是什麼樣!”
井村瞪大了眼睛看着張安平:
“我會被你害死的!”
張安平搖頭:
“不會!當人們看到地獄的樣子的時候,我想井村先生一家應該已經遠離了地獄。”
井村沉默不語。
許久後,他低語:
“我知道你們搞情報的人的性子,當我沒有了利用價值之後,你就會毫不猶豫的將我拋棄。”
聞言張安平突然笑了起來,然後輕飄飄的從嘴裡吐出了一個名字:
“慄山英樹!”
井村角榮不解的看着張安平。
“如果你對我的誠信有所懷疑的話,我建議你去查一查這個人名——雖然最後沒能救下他,但你查過之後就絕對不會質疑我的誠信。”
慄山英樹是張安平重金打造的一個典範,南田洋子抓住慄山英樹的時候,搜出了價值二十餘萬美金的黃金——而抓住慄山英樹的地方,是港口。
當時的船票便是軍統所提供。
慄山英樹被槍決時候,軍統甚至襲擊了押送車隊!
嗯,這只是明面上的情況,至於真相,早就湮沒在歲月的迷霧之中了。
張安平“點到”爲止,沒有繼續王婆賣瓜,他掏出了一個小巧的相機放在了桌上:
“明晚,我會來取膠捲——作爲合作伙伴,我會用盡一切力量保護你和你的家人,這是我的承諾。”
說罷,張安平起身便走。
看着張安平的背影,井村角榮沒有出聲,目光停留在了那張被他翻轉過來的存單上。
聽到妻子客客氣氣的送張安平出去的動靜,井村不由自主的將翻過來的存單拿到了手上,翻過來後看着上面的數字“5”和一串的“0”,他突然將存單拍到了桌上。
聲音很大。
送完張安平的妻子聞聲進來,詢問發生了什麼,井村露出笑容安撫並打發走了妻子後,他再一次將存單拿到了眼前。
這一次,他沒有將其拍向桌子,而是在一陣窒息的沉默後,起身將存單藏進了一本書中。
而這本書的書名叫:
細菌學。
……
作爲對手,作爲在基因裡就銘刻着仇恨的對手,張安平對日本人可謂是非常的瞭解。
尤其是此時的日本人。
日本人中有很多很多的狂熱瘋子,戰時有妻子爲了讓上戰場的丈夫拼命,把自己給割了的;
而在投降後,不少日本人接受不了投降,選擇了自剖的。
但這只是瘋狂的一面,是洗腦被洗的迷失的類型。
依然有不少日本人把自己的狗命看得極重要的——戰後大審判,裝遁入空門的也有!
而像井村角榮這樣的人,當他貪婪的慾望之門被打開以後,這個人就不會選擇去“犧牲自己”了。
事實和張安平猜想的一樣,當晚井村家外面沒有任何的動靜,次日監控井村的時候,也沒發現井村有異常的舉動。
很明顯,張安平的“威逼”和“利誘”無疑是成功的。
現在就看晚上井村角榮能不能將拍攝的照片帶來。
照片一旦帶來,井村角榮將再無回頭路可言,屆時,他就只能配合張安平將“地獄”徹底的踩爆。
這也是間諜發展內應的慣用招式,一步步的將其引入深坑,當他想回頭的時候,卻已經無回頭路可走。
既然確定了井村這邊再無意外,張安平自然得進行相關的佈局。
行動的部隊他早早的就準備好了,此時均在太湖周圍待命,自然不需要格外調動,他所謂的佈局,主要是針對六全大會的佈局。
從種種跡象上可以肯定鬆室良孝已經篤定了自己會對六全大會動手,且日本人的精力都在六全大會上,若是繼續毫無動靜,一旦日本人反應過來,自己的行動必然受挫。
所以張安平必須要讓日本人的精力繼續鎖死在六全大會上。
秦順安,原軍統上海潛伏組組長,接受局本部直接指揮,上海區加強後,秦順安組併入上海區,合併了兩個潛伏組後由他任情報五組組長。
此時這位在手下面前不苟一笑、遺言定生死的“大人物”,正小心翼翼的站在張安平面前,聆聽張安平的指示。
當然,在秦順安的眼中,張安平的名字叫張曉。
面對非嫡系的手下,張安平也習慣於表現出自己的另一面,此時他冷漠道:
“譚文質和陳明楚如何了?”
七天前,張安平將監控陳明楚、譚文質這兩個叛徒的任務交給了秦順安組。
秦順安組織措辭,小心翼翼道:“區座,這兩人的行蹤異常的謹慎,我、我建議暫緩對其動手。”
張安平面無表情的看着秦順安,儘管張安平沒有刻意的釋放氣勢,但秦順安的額頭上不由滲出汗水,他吞嚥了一口口水後,改口道:
“三天內我一定會拿下兩人。”
張安平卻道:“明天就是汪某人召開的僞六全大會了。”
秦順安強忍着擦去額頭汗珠的衝動:“區座,能不能讓行動組協助?我組的人手以、以情報蒐集爲主,行動方面力有不逮,請區座……”
張安平打斷秦順安略帶結巴的話,近乎蠻不講理的道:“今天晚上,我要聽到槍聲!”
說話間,他看了眼時間:“你還有七個小時。”
見張安平如此堅決,秦順安只能苦澀的回答:
“是。”
秦順安走後,張安平緊繃的臉上露出了一抹嘆息。
秦順安組的行動是一定會失敗的,但他還是逼迫秦順安去動手了。
雖然這是他故意虛張聲勢的佈局,就是爲了敗給敵人。
但究其原因,除了有部份他不喜對方的原因外,更多的其實是自己在權衡利弊後,對非嫡系力量的一次打壓。
【越來越像個該死的官僚了。】
張安平一聲輕嘆,但隨即卻硬起心腸,繼續佈置起來。
一頓“送人頭”般的佈置後,張安平隱於黑暗中,注視着五組接下來的行動。
……
一場針對陳明楚和譚文質的刺殺在順寧路展開了。
動手的是軍統,但整個行動極其的失敗,匆匆佈置的刺殺行動,在譚文質和陳明楚的反擊下仿若笑話一樣,參與行動的殺手有四人當場被打死不說,譚文質和陳明楚還循着線索,在短短兩個小時內就破獲了四處軍統的據點。
最後更是順着一條線索,在靠近76號的救火會附近,查到了一個軍統隱藏起來的小型軍火庫。
在裡面合計清理出了超過20支機關槍、三門擲彈筒和以及超過四千發的子彈,除此之外,還有超過兩百斤的炸藥。
最重要的是發現了多套挖掘工具,再結合現場查到的各種信息,譚文質和陳明楚認爲軍統極有可能會以掘地道的方式對明日召開的六全大會進行破壞,76號遂進入了警備狀態,大量的文職都被動員起來,尋找可能存在的地道。
……
76號的消息傳來,日特、情體系的三個高官匯聚一堂,探討起來——岡本平次因爲種種緣故未曾到會。
冢本將76號的發現彙報結束後,他用肯定的口吻說道:
“抵抗分子一定在試探用地道的方式來達成破壞六全大會的目的!且這種手段對方也不是第一次用了,在過去的兩年多時間裡,上海的抵抗分子至少用了四次!”
鬆室良孝自然表揚了特高課領導下的76號,當着影佐禎昭的面,他將鬆室機關一部分力量交予了冢本,拜託冢本一定要嚴防緊守,確保六全大會的順利召開。
影佐禎昭也義正辭嚴的表態稱影佐機關會派出人手支援,並保證這些人會聽從特高課的調遣,一頓忽悠以後,冢本心滿意足的離開。
冢本一走,影佐便道:“鬆室君,我覺得您似乎對這件事不以爲意?”
鬆室良孝點頭:
“太容易。”
“容易到我都不敢相信我們的對手會如此拉垮——影佐君,如果對手真的這般拉垮,你覺得他們還會成爲我們的心腹大患嗎?”
影佐沒有回答,但面上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鬆室良孝這時候突然間感慨:
“冢本君,實在是太天真了!”
冢本清司,日軍上海司令部特高課大佐課長,日軍上海特、情體系中的巨頭,被鬆室良孝以“天真”二字評價,這裡面隱藏的內容讓人……浮想聯翩!
但影佐的神色不變,用點頭的方式贊同了鬆室良孝的評論,兩人相視一眼,均感受到了對方的意思。
一個隸屬鬆室機關體系的特高課課長,成爲特情體系中的一方巨頭,這本身就是不合理的!
而冢本能打破規矩成爲巨頭,除了他有一個擊斃張世豪的功勳外,最大的依仗其實是岡本平次。
因爲岡本平次身後滔天的利益網讓人忌憚,因爲岡本平次選擇了和冢本清司結盟。
但這一次的會議,岡本平次推脫沒有參加,再加上鬆室用“天真”二字來評價,影佐便感受到了其中的味道——如果是同一級別,又怎麼會用“天真”二字?
很明顯,上海特、情體系的鐵三角出問題了,或者說鬆室良孝和岡本平次達成了協議,要出手對付冢本清司了。
裡面據體的彎彎繞繞影佐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冢本清司,這一次會成爲替罪羊。
果然,鬆室良孝接下來的話就印證了影佐的猜想。
“影佐君,軍統這一次,應該是爲了讓我們轉移視線。特高課將迷惑對手的視線,請影佐君一定要牢牢盯着他們的暗線!”
鬆室良孝口中的暗線,指的是是軍統跟76號部分成員的詭異接觸。
他之所以肯定這是個花招的原因,是因爲76號總務處軍械所所長,前幾天剛剛將一筆鉅額的錢財存入了租界的銀行。
這筆錢的來源,不問可知!
“請放心。”
影佐一語雙關的點頭答應。
鬆室良孝的目的已經很明確了,這一次冢本清司註定會失職,因爲特高課從頭到尾都被耍了!
屆時二人合夥發力,冢本清司輕則調離,重則自剖!
說到底,鬆室良孝終究是不願意自己麾下出一個“一字並肩王”的。
……
張安平拿着手裡的報告,目光渙散。
五組不出意外的敗了,他佈置的線也被敵人發現,順着線找到了準備好的小軍火庫,挖出了自己準備的“線索”。
五組的失敗,說到底是他主導的。
那報告上五死、三被俘和八傷,自然要算到他自己的身上。
“區座,秦組長求見。”
張安平結束愧疚狀態,深呼吸一口氣後道:“讓他進來。”
略有些狼狽的秦順安跨步進來,上午時候的敬畏之色消失不見,眼神中只有按捺不住的憤怒。
五組的組部被端了,還丟了三處據點,最關鍵的是五組有三個人被俘了!
這也導致五組三十多名潛伏人員必須撤離!
當他得知日本人順着線索找到了一個軍火庫後,便意識到這是個局,是張曉這個京滬區區長拿五組佈下的局!
可憐他的五個兄弟就這麼白白的犧牲了,可憐他的三個兄弟就這麼失陷於日本人之手!
面對着過去自己敬畏的長官,秦順安怒聲問:
“爲什麼!”
張安平收斂外在的漠然,輕輕將手上的報告放下:
“跟我出去一趟吧。”
秦順安不理,一心想爲手下討回公道的他,繼續問:
“爲什麼!”
張安平轉身,拍了拍秦順安的肩膀,和聲道:
“跟我出去一趟。”
說着將車鑰匙遞給了秦順安後,邁步走出。
秦順安深呼吸一口氣,轉身跟上。
上刀山下火海,他都要看看這個混蛋到底在搞什麼飛機。
……
在張安平的指路下,汽車來到了井村角榮的住所。
在秦順安震驚的目光中,張安平卸下了臉上的僞裝,露出了年輕的面貌,看着這略顯熟悉的面孔,秦順安想不起自己在哪見過——但他肯定自己很熟悉。
張安平不理秦順安的反應:“走。”
秦順安不由下車跟上了張安平。
遠處有手電筒的一閃一閃的發送着安全的信號,張安平確定後示意秦順安跟自己來,敲門,見到了一身和服的井村妻子。
井村妻子生澀的漢語讓秦順安渾身警鈴大作,強忍着殺人的衝動,他亦步亦趨的跟上了張安平,來到了屋內的書房,見到了井村角榮。
此時的秦順安,抱着魚死網破的心思,直到書房內的主人將厚厚一迭照片推到了兩人面前。
張安平此時笑着說:“井村先生真的是有心了,還特意洗出了照片——不過底片我還是需要的。”
說完,他將照片一分爲二,一份由自己看,一份交給了秦順安。
張安平一張張的看起了照片,儘管他知道這就是地獄的照片,但依然因爲每一張上面的內容而陰沉下來。
秦順安卻被嚇到了。
他是個老特工,手上也有數條人命不說,還見過淞滬戰場上斷肢滿天飛的殘酷畫面。
可照片上的內容依然挑動了他粗壯的神經,魚死網破的決心也變成了驚濤駭浪的驚懼,呼吸不由自主的粗重。
他一張張的看着,宛如在地獄中不斷的穿梭,不斷的刷新着自己對殘暴、對慘絕人寰的認知。
這時候,沉默的張安平出聲了:
“井村先生,我代表所有的中國人,感謝你能將地獄的修羅場景記錄下來。”
秦順安噴火的目光停在了張安平的身上,又移動到了井村身上、移回張安平身上。
感激一個這樣的日本人?!
井村則小聲道:“張先生,你要我做的我都做了,今後……我們是不是兩清了?”
張安平將手裡的照片輕輕的放到了桌上,彷彿有萬鈞之重,然後才說:
“讓地獄在人間出現,生而爲人,您……難道不覺得自己錯了嗎?”
井村的眼中燃起了怒火。
果然,沒完沒了!
他強壓着憤怒,小聲且怒意十足的道:“張世豪,你要我做的我都已經做了!你還想我做什麼!你還要我做什麼!”
張!世!豪!
這三個字傳進秦順安的耳中,他的憤怒的神色在一瞬間消散,只餘下充斥着每一個細胞的震驚。
張世豪!
對上海的所有人來說,這個名字,仿若是山,不朽的大山,定乾坤的大山!
“井村先生,我也是爲了你好——生而爲人,我必須讓這些照片被人所知,生而爲人,我不能無視地獄在人間現形。”
“你是我的合作伙伴,我也不會讓你出任何問題。”
張安平一臉的誠懇:“當這些照片流傳以後,井村先生你覺得你能置身事外嗎?”
“幫我一個忙,你願意去哪裡,我送你去哪裡。”
井村咬牙切齒:“你要做什麼?”
張安平輕聲道:
“我要這地獄,在烈火中消散。”
“人世間,不該有地獄存在,井村先生您覺得呢?”
井村怒道:“瘋了!我看你是瘋了!”
榮字1644部隊上海支部,在一個滿編的步兵大隊的重重保衛之中,區區軍統,怎麼可能將其毀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