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饒,皁頭,第三戰區司令部駐地。
張安平跟隨戴春風帶來這裡的時候,從皖南撤下來的部隊正好也回到了江西境內,在皖南做出了同室操戈之舉的這些部隊,奉命將所俘的新四軍戰士往皁頭押送。
看着這些被國軍押送的新四軍戰士,張安平暗中拳頭緊握,強忍着噬人的衝動。
當戴春風的目光掃過來的時候,張安平的臉上瞬間出現了一抹飛速閃過的解氣,隨後又恢復了數日來一直掛在臉上的冷冽。
戴春風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心道:
小傢伙的心眼還是這麼小……
他隨即走到張安平身邊,問:“看見這麼多的俘虜,有什麼感想?”
張安平撇了撇嘴:“估計得把人都送走。”
“嗯,還得是必恭必敬的送走。”
老戴被這一句嗆的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了。
儘管新四軍放出風聲,甚至還配合日本人的說辭,稱在蘇北繳獲的軍火,因爲國民黨的背信棄義,導致軍火在轉移的時候被日軍追擊,不得已進行了大規模的炸燬。
但前幾天張安平卻將他在蘇南、蘇北新四軍內安插的釘子提供的情報交給了老戴,這些情報顯示,炸燬的軍火只有不到三成,大多數的軍火都被新四軍成功的轉移。
張安平轉交這份情報時候帶着濃濃的怨氣,一副“要不是上面胡鬧這些軍火現在都是我的”的樣子。
彼時看到這份情報後的老戴整個人都不好了。
他怎麼也想不到,在忠救軍背刺的情況下,新四軍居然真的將這麼多的軍火成功轉移了——若是沒有來自忠救軍的背刺,豈不是說這些軍火就真的能落入己方之手?
注意,這裡不是bug。
老戴在淞滬指揮部的時候,李杏雨就將情況告訴了他,當時的老戴對李杏雨的話信了五成。
他信的是:
只要忠救軍不撤,還是有希望將軍火成功轉移的——站在老戴的角度,他當時對淞滬指揮部的話能信五成其實挺高了。
畢竟,欺上瞞下向來是國軍的習慣,且淞滬指揮部是自己外甥的底盤,外甥都壓了這麼多的賭注了,自然是希望出現一個通殺的局面。
所以老戴當時的想法是:
忠救軍,必須儘早撤離,狠狠的背刺新四軍,軍火,絕對不能落到新四軍的手上!
但現實給了他狠狠一巴掌,因爲李杏雨沒有誇大其詞。
儘管這樣的結果是老戴更覺得徐百川該殺、張安平該打,但他現在要面臨一個問題:
怎麼樣合理的從蘇南、蘇北的新四軍手裡,將軍火討要回來。
那些軍火,是他外甥精心設計、是忠救軍付出了慘重傷亡才繳獲的,於情於理,都得討要回來。
這也是張安平帶着怨憤說“得把人恭恭敬敬送走”的緣由。
被嗆的不知道該怎麼說話的老戴狠瞪了張安平一眼,決意不理這個憨貨,但走開的時候又駐步:
“我回頭去司令部說一聲,你到時候在這些俘虜中埋點釘子——怎麼做不要我教你吧?”
“是。”
因爲周圍沒人,所以張安平應是的聲音硬邦邦的。
老戴失笑,這臭小子,還跟個小孩子一樣。
“沒幾天就要過年了,早點解決,到時候跟我一起回重慶,過個團圓年。”
聽到團圓年三個字,張安平的腦海中不由浮現出小希希的樣子,想到自己的兒子,張安平的臉上忍俊不禁的露出了溫柔的笑意。
……
來到了第三戰區軍統的駐地後,張安平還沒來得及進行策反前的準備,一份情報就擺到了他的案頭。
情報是張安平在第三戰區的情報人員提供的,內容則是:
徐於三日前抵達,已被軟禁。
看着這份情報,張安平一時間百感交集。
徐百川,完全是被自己坑到如今這個地步的;
一路從上海過來,自己幾次試探,老戴都沒有明確的展露出要如何對待徐百川,越是如此,張安平心裡越不安。
此時看到這份情報,思慮再三以後,張安平穿起了留在第三戰區的少將軍服(職銜少將,不是銓敘軍銜),命人準備了兩瓶酒和幾個冷熱菜後,徑直去找徐百川。
他是被軍統的人軟禁起來的,面對穿着少將軍服要去探視的張安平,看守的特工異常的爲難,好在張安平也沒讓他們難做,只是讓他們去請示監察處負責人。
對方應該是找老戴進行了請示,得到了允許後,屁顛屁顛的跑來親自爲張安平開門:
“張長官,下面的人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千萬別見怪。”
第三戰區監察處和張安平的京滬區——錯了,京滬區現在改姓王了,但再怎麼改姓,京滬區目前就認張安平。
第三戰區的監察處和京滬區雖然不是同一個體系,但張安平的任何一個馬甲拿出來,對方都得做小,而這些馬甲現在基本合而爲一了,監察處處長面對張安平這種大佬,基本只有瑟瑟發抖的份。
張安平瞥了對方一眼,神色冷峻的沒有吱聲,對方也明白張安平的意思,趕緊帶張安平進入軟禁徐百川的地方,順道解釋:
“張長官,我也只是奉命行事。”
“徐長官在我這絕對沒有受一丁點委屈,住處是我親自物色的,每日的伙食也是我親自負責準備的,您放一萬個心,絕對沒有讓他受丁點委屈。”
張安平的神色這才緩和起來,低沉道:
“盧處長,謝謝。”
監察處長受寵若驚道:
“張長官客氣了,我盧某人最佩服的是徐長官這樣的豪傑,又怎麼可能委屈他?您說這話就是不拿我當自己人看。”
去年張安平在第三戰區籌建、訓練便衣混成隊的時候,和監察處有過良好的合作經歷,甚至蝮蛇計劃的順利執行,都有監察處的功勞。
不過這時候他說“不拿我當自己人看”,分明有種燒冷竈的意思。
張安平笑了笑,道:“以後有機會合作的話,倒是要勞煩盧處長多出力了。”
“哪裡,哪裡,能爲張長官效勞,是在下的榮幸。”
張安平不再多語,跟着盧耀輝的腳步來到了囚禁徐百川的小院。
還真如盧耀輝所言,這裡是他精心挑選的地方,雖然外面看上去老舊,但裡面卻還不錯,看樣子之前住在這裡的地主也是個懂事之人,深諳老祖宗處事低調之風啊。
可惜再怎麼低調,在國軍屯駐期間,還得老老實實搬家讓路。
張安平甩甩頭,將飄蕩的思緒從腦海中甩出,用目光示意盧耀輝可以離開,在其離開前又指了指院子裡的兩個特工,盧耀輝會意的將他們帶走後,張安平才拎着飯盒步入了徐百川所在的屋子。
“咦,看春秋呢?不錯嘛!”張安平進去以後看到徐百川正在研讀一本線裝的春秋,笑着打趣道:“小日子有滋有味,過得不錯啊。”
“是啊,過得不錯。”徐百川看到張安平後也不意外,他笑着將書放下,起身接過張安平帶來的飯盒,邊打開邊道:“我以爲能跟你作伴,沒想到你來的比我晚三天。”
看到酒以後,徐百川眼前一亮:“咦,酒不錯,咱倆把它解決?”
“借酒澆愁?”
徐百川笑了笑,將裡面的兩個酒盅拿出來,倒滿後和張安平同時拿起,碰杯後一飲而盡。
他笑着道:“好酒,再來!”
“好,再來。”
兩人你一杯我一杯,以風捲殘雲的速度將張安平帶來的兩瓶酒喝了個乾乾淨淨,但他帶來的熱菜涼菜,兩人從始至終卻沒有夾過一口。
甚至都沒有從食盒中拿出來過。
俗話說酒不醉人人自醉,兩瓶酒喝完後,張安平一拍桌子:
“走,咱哥倆去外面繼續喝!”
徐百川眉頭一挑:
“就怕你不敢!”
張安平近乎“猖狂”的大笑:
“日本鬼子的機關長,沒有一個能活着從上海離開,可我張安平,想去哪就去哪——跟老子走,咱們去外面喝個痛快!”
“走!”
徐百川大笑。
兩名國軍的少將,將上身的軍服扒掉隨意的拎着,就這麼走出了軟禁徐百川的屋子。
當兩人來到院門口的時候,守在門口的特工本能的想將人攔下,但卻被一直後者的盧耀輝提前上前將看守扯到了一邊。
“哈哈哈……”
面對這一幕,張安平“猖狂”的大笑起來,徐百川也跟着狂笑,在笑聲中,兩人離軟禁之地越來越遠。
看着越走越遠的兩人,一名看守爲難道:“處座,他們……”
“閉嘴!”盧耀輝拉着臉呵斥。
盧耀輝知道張世豪不會跑,更不會帶着徐百川跑,但對兩人這番明顯是挑釁的舉動,他卻看不透到底是意欲何爲。
思來想去,他決定還是趁早稟告戴春風,免得戴春風降罪於他。
“堂而皇之從軟禁的地方出去了?”
戴春風唸叨一句後,神色漸冷:“你爲什麼不攔着?”
盧耀輝慌道:“卑職……卑職這就去請徐長官。”
“不必了。”戴春風深呼吸一口氣後襬擺手:“隨他們去吧,還有,看守撤掉。”
撤掉?
盧耀輝一愣,連忙應是。
他心道:
嘶——戴老闆對張世豪,是不是有些太驕縱了?
……
張安平和徐百川跑鎮上一家酒樓喝了個痛快,而且是隻喝酒不要下酒菜的喝法。
喝到最後,兩人都斷片了,連怎麼回來的都不知道。
而等他們在早晨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就發現兩個大老爺們睡在一張牀上,但這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地上還坐着一個人。
戴春風!
“局座!”
徐百川驚叫一聲,手忙腳亂的起牀,穿衣服的時候才發現身邊還睡着一個,當他看清對方後倒吸冷氣。
是張安平。
但讓他倒吸冷氣的是張安平鼻青臉腫,像是被一羣恐龍用腳踩過似的。
“安平,安平!”
他趕緊喊人。
張安平被徐百川搖醒後,迷迷糊糊的望着他失笑:
“老徐,你怎麼成熊貓了?”
熊貓?
徐百川疑惑。
國寶這時候的名字可不叫熊貓,而是叫貓熊。
“就是四川那邊的貓熊——你眼眶,嘖,嘖……”張安平取笑,緊接着哎呦起來:“我草,我不會也是這個德性吧?”
“咦,老——局座!”
四下找鏡子的他這才注意到坐着的老戴,一個激靈,趕緊手忙腳亂的起牀穿衣。
戴春風黑着臉就這麼直愣愣的盯着兩人。
穿衣後下牀的兩人,像兩個犯事的小朋友,垂頭喪氣的站在戴春風面前一語不發。
“出息了!真的是出息了!”
老戴忍了很久後終於出聲:
“兩個國軍少將,喝的不省人事,讓一羣大頭兵打得鼻青臉腫!”
“真他嗎出息了!”
老戴快炸了。
他知道外甥委屈,憋了一肚子氣,也知道徐百川對他有怨言,所以在昨天盧耀輝彙報說兩人堂而皇之的離開軟禁點後,他想了想就決定讓兩人去吧。
之前,他對徐百川是真的有殺意。
但在得知新四軍真的將七成的軍火轉移併成功保存下來後,殺意反倒是沒了。
惜才!
因爲他明白徐百川暗着抗令的原因了。
誠然,抗令該殺。
但在統兵將才近乎沒有的軍統,徐百川竟然真的做到了這種不可能的事,他捨不得殺。
更關鍵的是徐百川最後終究是遵從了命令。
所以他才默認了兩人的舉動。
可讓他沒想到的是,兩人喝了個酩酊大醉不說,還他媽最後被一羣大頭兵給打了——兩個堂堂國軍少將,被一羣大頭兵給打成了豬頭!
要不是打人者最後發現了丟在一邊的少將軍服,說不準真會出事、出大事!
憤怒的老戴當場去“拿人”,卻不想兩個王八蛋不僅沒害怕,反而在那指着他鼻子破口大罵。
到現在老戴的耳邊都是兩人指着自己鼻子破口大罵的聲音:
“不就是幾個新四軍嗎?有什麼了不起的?他們再兵強馬壯又如何?他們強壯十倍,咱們只要強壯一倍就能把他們摁地上摩擦,用得着這麼齷齪嗎?用得着割肉似的對付他們嗎?”
“他媽的,我張安平行事雖然稱不上光明磊落,但怎能跟呂蒙這個小兒一般?老戴啊老戴,咱雖然是軍統,但堂堂正正的搞他們不行嗎?何必這麼齷齪?丟人,丟死人!”
“無知,短見!區區共黨而已,打贏了日本人,我們身負國家民族之大義,何必在乎他們?爲了區區幾千新四軍,徒惹全國罵名,無知!短見!肉到嘴邊都要送人,我徐百川就沒見過這麼愚蠢的行徑!”
老戴打死都不敢相信,這兩個傢伙,都被打成豬頭了,竟然指着自己的鼻子如此喝罵。
一想到當時的場景,老戴就恨不得拿根棒子狠狠的痛打這兩混蛋一通。
此時此刻,他又回想起了昨晚的場景,再看看眼前低眉順眼的兩個“小媳婦”,老戴忍不住拍桌子吼道:
“出息了!太出息了!一個比一個膽大,連我都不放在眼裡!連領袖都敢非議!”
聽到這句話,張安平一個激靈,立刻道:
“局座,不帶扣帽子啊!”
看着外甥那鼻青臉腫的樣子,老戴怒從膽邊生、惡從心頭起,飛起一腳將張安平踹開:
“我扣你大爺的帽子!”
“你自個去問你當時怎麼喊的?混蛋,要不是老子早早的將人控制,你們倆王八蛋早就被帶走了!”
“還有你徐百川——好啊,你對我一肚子氣是不是?來,現在對我發泄!”
徐百川做鵪鶉狀:“局座,屬下不敢。”
“不敢?是因爲沒喝馬尿吧!”
徐百川冷汗直流:“局座,屬下絕無此心。”
“現在怕了?喝點馬尿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一個個竟然都敢指着我的鼻子罵!”
戴春風氣的臉色發青:
“是不是覺得我不敢槍斃你們?”
兩人又蔫了起來。
“給老子蹲着,什麼時候狗腦子冷靜了什麼時候再找我認錯!”
戴春風氣呼呼的起身,恨鐵不成鋼的道:“抗令不遵,殺頭的大罪,我替你們掩蓋了,結果反手就給我這麼一出——我真的是把你們慣壞了!”
“娘希匹!”
老戴罵完後,氣呼呼的起身離開,走到門口後又回頭:“愣着幹什麼?廚房裡有粥,喝完了給我繼續反省!”
兩人焉了吧唧的應是,一動不動的目送着老戴離開。
當老戴的身影徹底的離開後,徐百川一屁股就坐在了老戴暖熱的椅子上,看着豬頭隊友,輕聲嫌棄說:
“你真菜。”
張安平一屁股坐牀上,氣憤道:“給我槍,再翻幾倍我都能把他們撂倒!”
“得了,你這身手是沒救了,虧我還給只給你漏過來了四個,結果比我慘了十倍!”
張安平翻着白眼:“我是玩腦子的好不好!”
徐百川聞言忍不住伸出大拇指:“玩腦子,你是真的這個!”
“你就說爽不爽?”
“過癮!”
張安平聞言,哎呦哎呦的伸了個懶腰:“風過了,雨停了,準備幹活了。”
“草,我的老腰,這幫大頭兵真狠啊!”
張安平扶着自己腰一瘸一拐的向廚房走去,看着張安平的身影,徐百川心中歎服:
這傢伙,把老戴是摸得一清二楚啊,拼着挨一頓胖揍,痛罵老戴一通後還能順順利利的解決老戴心裡的疙瘩,是真的將老戴摸透了啊!
【不能說!這件事就爛在心裡,以後打死也不能說!】
【這通胖揍,挨的值啊!】
徐百川望向門外的天空,就如張安平所說,風停了雨停了,自己抗令不遵這事,還真就過去了。
嘖!
兩人酩酊大醉的醜事,從頭到尾就是一齣戲,包括痛罵老戴,也只不過是表達他們的態度。
主題就一個:
不是同情共黨,而是覺得不值得。
張安平之所以這麼幹,是因爲一路過來,老戴錶現的樣子讓他心裡一直忐忑,擔心老戴因此對徐百川有殺意。
這麼一鬧騰,從老戴坐在這裡等二人醒來、一通痛罵加胖揍便能得出結論:
老戴已經原諒了徐百川。
或許,老戴早就原諒了徐百川,但通過這件事,起碼讓兩人確定了老戴的態度,並解開了老戴心中的結——徐百川抗令不遵其實問題不大,但他表現出的傾向纔是關鍵。
而“醉酒”的兩人的一番喝罵,正是解開這個結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