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保安局出來的伊藤在上車後,臉色陰沉的都能擠出墨水了。
作爲一名老特工,見多識廣經歷豐富的老特工,伊藤自認爲自己見多了各種各樣的難題,也做好了跟張世豪對戰時候被各種難題折磨的準備。
但現在他發現自己的準備……還是有些淺薄了。
就像發生在保安局中的這一幕,老實說,換個對手,他大概會認爲這是拙劣的反間計,非要嚴肅些,那頂多就是對手的雙重反間計,其目的就是掩護“王天風”。
但對手是張世豪啊!
從特工的感覺出發,他認爲不管是顧慎言也好還是王天風也罷,都是被對方算計了——張世豪對王天風的瞭解必然很深,所以才針對性的做出了這樣的佈局。
如果換一個蠢一點的負責人,顧慎言也好、王天風也好,都會因此而被調查,甚至是擼掉職務直接關押。
但他不是蠢貨,纔不會上這個當。
可是,從自己對張世豪的忌憚出發,他又覺得習慣於算計後面跟着算計的張世豪,絕對不會做這麼簡單的局。
摸着良心講,這個局其實很“坑”,一環連着一環,最穩妥的方式就是把顧慎言和王天風一併拿下。
從以防萬一的角度看,這樣做無疑是最好的方式。
這也會是大多數庸才的應對方式——也就是伊藤認爲的蠢貨。
他伊藤不是蠢貨,以自己接連在張世豪面前佔到了數次便宜的表現,張世豪也不會認爲自己是蠢貨。
那麼,他就應該預測到自己只會以快刀斬亂麻的方式終結亂局,不會輕易動二人。
相反,給與他們充足的信任,反而會從中得利——兩人便會對皇軍的恩德感恩在心,從而更加賣力的爲皇軍效勞。
既然這樣,他布這個複雜的局又是爲何?
坐在車上的伊藤想不通,越是想不通啊就越擔心。
擔心張世豪還有別的算計,擔心張安平會將他當猴子一樣給耍了,然後步了一位位前任的後塵。
終於,在汽車快要抵達伊藤機關的時候,伊藤正勢吩咐司機:
“去岡本公館。”
……
姜思安早上起來,上班前才收到了軍統對保安局的押送隊下手的消息,收到這個消息後,姜思安暗暗的長鬆了一口氣。
張安平,還是自己認識的那個張安平!
敵後情報戰,犧牲是在所難免的,但他一直對張安平爲佈局而讓王天風的手下“全軍覆沒”抱着不平之意。
雖然說到底從真正的立場而言,他沒有資格不平,甚至習慣國民黨的這種做派。
可張安平終究是他的老師,雖然信仰不同二人選擇的路截然不同,可姜思安對張安平的信任,並不比上海站其他人低。
現在張安平出手了,拯救了這些即將赴死的戰士,從心裡來說,他還是很自豪的。
然後,然後不速之客伊藤正勢就來了。
書房裡。
伊藤正勢爲靈位們鄭重的點上了香火後,一臉凝重的跪坐在姜思安的對面,沉聲道:
“岡本君,消息你應該聽到了吧?”
“聽到了。”姜思安點點頭,旋即道:“我不是很意外。”
伊藤一愣:“爲什麼?”
姜思安打量着伊藤,確定對方是真的疑惑後,才道:
“伊藤機關在就沒聽過一句話嗎?”
“什麼話?”
“不拋棄,不放棄!”
不拋棄不放棄?
伊藤思索着這句話,而姜思安則繼續道:
“自從帝國佔領上海以後,張世豪這般做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既然如此,爲什麼要意外?”
伊藤皺眉:“可是,他們不是上海站的人。”
“對張世豪來說,有區別嗎?”
這句話讓伊藤沉默。
其實伊藤更傾向於另一個解釋:
張世豪需要做些什麼讓人看到他不是故意出賣王天風,解救被處決的軍統成員,可以很好的佐證這一點。
畢竟自己準備的輿論之刃,肯定是讓張世豪難受的。
許久後,他喃喃自語:
“也就是說,王天風做的合情合理?”
姜思安奇怪道:“王天風?怎麼回事?!”
伊藤便將王天風的作爲跟張世豪對顧慎言的構陷一一講述了起來。
姜思安聽完心裡就一個想法:
雖然我知道王天風是假變節,可這……我看不懂啊!
雖然我知道顧慎言是自己人,可這……我還是看不懂啊!
他是真沒法理解自己那個老師到底是怎麼想的,按理說王天風的所作所爲,是容易引起猜忌的,而對顧慎言的“誣陷”,一個不小心就會弄巧成拙……
不對!
自己懵了,伊藤也懵了,這難道就是他想要的結果嗎?
姜思安想了半天后,反問:“伊藤君你怎麼看王天風的所作所爲?”
伊藤皺眉反問:“你覺得王天風有問題?”
姜思安道:“他是過於自信還是故意爲之?區區十九個人,就想反殺張世豪的行動隊?想的……太美了吧!”
“這些人是他手裡的‘死囚別動隊’,”伊藤解釋道:“之前其中的一個小組不願意爲帝國效力,我手下的行動隊,以衆擊寡,卻玉碎13人,而對方在只有五人的情況下還逃脫了一人。”
姜思安從伊藤的這句話中聽出伊藤對王天風還是“信任”的,這個信任指的是他相信王天風的變節是真。
其實王天風的這番佈局,符合內鬥狀態下的取捨、作爲,因此伊藤有如此判斷也實屬正常。
“那顧慎言呢?”
伊藤反問:“你覺得顧慎言有問題嗎?”
顧慎言最早是岡本平次的人——準確的說,他是南田洋子發展的釘子,南田洋子死後,重慶的諜網交到了岡本平次的手上,顧慎言順理成章的成爲了岡本平次的手下。
但兩人的關係卻幾經改變,現在已經形同路人。
所以伊藤在“處置”顧慎言的時候,沒有在乎過岡本的想法——或者說,伊藤擔心兩人是暗中有聯繫,才故意讓王天風將顧慎言取而代之。
“確定是張世豪動的手?”
“對。”
“張世豪的槍法如何我心裡沒數,但你覺得一個讓手下將補槍變成了習慣的人,會留下這麼大的破綻嗎?”
好吧,問題又回到了原點:
既然王天風和顧慎言都沒有問題,那爲什麼張世豪要佈置這個局?
截殺押送車隊可以解釋、合理的解釋,但多此一舉的布這個局又是爲什麼?
姜思安和伊藤都進入了頭腦風暴中,苦思冥想起來。
姜思安的手無意識的伸到了桌上,在以手指連續彈擊桌面前硬生生的忍住了這個動作,隨後手掌無意識的在桌上來回畫着圈。
這個動作讓伊藤產生了聯想,他突然道:
“岡本君,你說有沒有可能這只不過是張世豪隨手爲之?”
姜思安一愣,隨手爲之?
伊藤卻對自己的推測更堅定了:
“他隨手一槍故意留一條命,再加一句話,就讓我等苦思冥想,甚至心生猜忌,世上怕是沒有比這更誇張的收益了吧?”
“張世豪,倒真的是……詭計百出啊!”
姜思安心說:
你倒是會猜啊!
他估計這不是張安平的目的,因爲他知道王天風和顧慎言真正的身份,思來想去,他覺得張安平極有可能就是爲故意給伊藤心裡留一根刺,從而更好的掩護顧慎言。
姜思安思及此處,便擺出一副呢喃姿態:
“竟然……是這樣……”
伊藤嘆息一聲,道:“張世豪此獠不除,禍患無窮啊!”
對方一個簡單的隨手爲之,便能讓己方絞盡腦汁、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束手束腳,這無疑說明包括他在內的所有人,面對此人已經是本能的處於心理上的下風。
俗話說三軍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如此下去,面對張世豪,還有人能提起戰意嗎?
……
從岡本公館離開後,伊藤便對今天的截殺展開了詳細的調查。
而調查的結果卻跟想象中的一模一樣!
伊藤機關根據掌握的線索快速進行了調查、追捕,得到的結果和過去無數的案例一樣,上海軍統只要行動,必然會收拾好手尾,他們縱然查到了線索,可撲過去只有一個結果:
空!
伊藤儘管心理有準備,但還是嘆息不已,張世豪不除,主動權永遠在對手的身上啊!
他竭力的研究這一次的截殺,面對精妙的佈局唯有連連的嘆息。
和這樣的人做對手,真的是太難受了。
在辦公室裡蹲到了晚上九點後,他才上車回家,本以爲今日的勞累已經結束,卻不曾想才下車,就看到顧慎言鬼鬼祟祟的站在自己的門口。
看到伊藤回來,顧慎言“嗖”一下就撲了過來。
“機關長,您真的是盡職盡責啊!屬下能遇到您這樣的機關長,實在是三生之幸啊!”
伊藤心裡嘆了口氣,原以爲能好好休息,沒想到還得繼續用腦啊。
面上卻道:“顧君,進去說吧。”
“機關長您請——”顧慎言右手擋在了車門頂部,畢恭畢敬的請伊藤下車。
帶着顧慎言回了自己家,伊藤換了和服後便示意顧慎言跟自己來書房。
進書房後,伊藤還沒說話,顧慎言就火急火燎的道:
“機關長,我自請調查!”
“既然有人聽到張世豪說是我透露了情報,我覺得按照規矩,一定要調查,絕對不能大意!”
伊藤皺眉:“顧副局長,我已經說過了,此事到此爲止!”
顧慎言急道:“機關長,不是屬下要跟你對着幹,實在是此事頗多蹊蹺啊!”
“嗯?”
“我跟軍統打交道時間可不短了,過去甚至還在軍統幹過!”
“軍統如果要除我,自然早早的就用這種方式了!可是沒有!而現在王天風他一來,軍統就迫不及待的要誣陷於我,這是爲何?一定是別有所圖啊!”
顧慎言劍指王天風。
“顧副局長,我再說一次,這件事到此爲止!”伊藤凝聲道:“我不想再聽見有關這件事的任何說法,你明白嗎?”
顧慎言卻感激涕零道:
“機關長如此信賴顧某,實在是顧某三生有幸!”
“機關長之恩,對顧某而言,如孔明遇到玄德,顧某必將以死報之!”
伊藤露出一抹笑意:“顧君,既然你能體會到我對你的信任,那再好不過了,你是帝國的朋友,帝國一定不會虧待於你!好好幹,眼睛不要光盯着保安局,以顧君之能,區區保安局,反倒是束縛顧君的枷鎖。”
顧慎言眼睛一亮:“多謝機關長提點,顧某感激不盡!”
開完空頭支票的伊藤又勉勵了顧慎言一番後,纔將顧慎言打發。
本以爲這下就能休息了,卻沒想到纔回到書房打算一個人靜靜,老僕便來彙報:
“家主,有人自稱是保安局局長王天風,請求面見。”
“王天風?”
伊藤揉了揉有些疼的腦袋,嘆息道:“讓他進來吧。”
王天風被老僕領了進來,相比顧慎言赤果果的馬屁,王天風就比較“委婉”了,一臉乏意的他坐下以後,道:
“我是跟顧慎言前後腳到這裡的。”
言下之意就是顧慎言等了多久,他就在暗中等了多久。
伊藤笑道:“王局長有心了。”
過去的王天風對自己愛理不理,現在卻巴結着自己,這種新奇的滋味伊藤暫時還是挺享受的。
王天風沒有接着拍馬屁,而是直入主題:“我想了很久,我覺得今日之事,沒那麼簡單。”
伊藤有些膩歪:“王局長,我已經說過了,這件事,到此爲止!”
伊藤現在有點後悔了,將王天風和顧慎言弄到一起,兩人啥成果沒出,但相互之間捅刀子的次數卻異常的多了。
“我是有新的想法。”
伊藤本想呵斥,但王天風畢竟是軍統九大金剛之首,說不得就會有其他發現,便耐着性子道:
“王君請說,但我不希望是無中生有。”
王天風猶豫了一下後,還是說道:
“伊藤機關長,您聽過一句話嗎?”
“什麼話?”
“虛則實之、實則虛之。”
伊藤是個中國通,自然知道孫子兵法上的這句話,他看着王天風,等王天風的解釋。
王天風輕聲道:“如果,這是虛則實之而故布迷魂陣呢?”
伊藤眼神一凝:“王君,你有情報?!”
注意,他用的是情報,而不是證據。
王天風之前可是當過京滬區代理區長的。
王天風搖頭:“沒有,張世豪名義上是將京滬區交給了我,但實際控制權依然在他手上,他不會讓知道這種級別的臥底。”
伊藤不語,等待着王天風接下來的話。
“我細細回想了一番,保安局在成立之初,就定下了要杜絕76號成員的準則。”
“衆所周知,76號被張世豪滲透成了篩子,貴方以此爲準則,確實可以杜絕軍統的滲透。”
“按理說,新成立的保安局應該頗有收穫。”
“可迄今爲止,保安局的收穫可謂是寥寥無幾——這說明保安局內必然有軍統臥底。”
“其級別必然相當之高。”
“那麼,張世豪故布迷陣之說,就純粹是虛則實之了。”
保安局有軍統的臥底嗎?
不用懷疑,必然有!
這一點,不用王天風說伊藤就確定。
可是,臥底會是顧慎言?
伊藤目光灼灼的盯着王天風:“王君,你覺得會是顧慎言嗎?”
“我不知道。”王天風搖頭:“但張世豪如此做,我想也不是沒有深意,機關長您認爲呢?”
伊藤再度不語。
他並不認同王天風的話,但卻也不敢大意。
思來想去,他做出了決定:
“王君,這件事我知道了。”
“你請回吧,希望王君在保安局內,能爲帝國盡心盡力的效命。”
王天風深深的看了眼伊藤:
“我知道了。”
說罷他便起身離開。
王天風走後,伊藤嘆息,此人是真的不懂人情世故,或者說是不屑於去懂啊。
自己說的很隱晦,他本該裝出沒聽懂的樣子,然後默默去監視顧慎言,可他呢?
直接回了句“我知道了”!
放下對王天風的怨念,伊藤想着王天風說的可能,不禁頭都大了起來。
“張世豪啊張世豪,你到底是隨意的一筆呢還是別有深意?”
“做你的對手,當真是讓人……坐立難安啊!”
……
和伊藤之間隔着不到十公里的張安平,這時候打了一個噴嚏。
“我猜八成是伊藤這老傢伙在念叨我。”
“說不準是我!”徐百川一臉幽怨。
張安平不理會徐百川的幽怨,嘿笑道:“伊藤老小子這次不知道得廢多少腦細胞。”
“我也廢了不少——你這個關子連我都賣,你還有良心嗎?”
“行了,行了,別裝了——馬上就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