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第 13 章 櫻桃琥珀

三月下旬,羣山工地迎來了一場盛事。

小車班的邵司機,年紀輕輕,風流倜儻,一表人才,與公司會計小謝姑娘喜結連理。

羣山工地項目總經理蔡嶽,給兩位新人包了大大的紅包。人人都聽說蔡經理最近發了大財了,瞧著倍兒精神,上班下班都滿面紅光的。

餘樵一家人坐在酒店大堂,幫著新人迎客。林其樂的媽媽則在後臺幫林其樂梳頭髮,穿花童的小裙子。

「謝阿姨,」林其樂擡頭道,「你今天真好看!」

在林其樂眼中,小謝阿姨一直是羣山工地最漂亮的阿姨,就如同小邵叔叔是最英俊瀟灑的那個叔叔。

他們兩個人結婚,一定像電視裡演的一樣完美幸福。

「櫻桃今天也特別漂亮,」小謝阿姨難掩羞澀,誇獎她,「一會兒讓你邵叔叔給你塞大紅包!」

林其樂作爲花童,隨一對新人走上了婚禮現場的紅毯。

她扎著兩個馬尾,穿一身白色的紗裙,頭髮上別了一隻紅色的髮卡,像極了新娘子的口紅。

蔣嶠西坐在孩子們那桌,他在餘樵和蔡方元兩人中間喝著可樂,眼睛遠遠落在林其樂身上。

擔任婚禮主持人的是公司保衛科的小李。在羣山工地,但凡有工人結婚,擔任司儀的總是他。

「今天,咱們羣山工地的小股神,林工家的千金林櫻桃!也來到了現場!」李叔叔說完了祝福新人成婚的賀詞,忽然間話鋒一轉,把話挪到了花童林其樂的身上,「今天到場的諸位朋友,咱們都來沾沾蔡經理和林櫻桃的光啊,祝大家財源廣進,財運亨通!」

餘班長在婚禮宴席上喝多了酒。羣山工地的年輕人結婚,他難免總是最動情的那個。邵司機和謝會計敬酒到那一桌,也一時激動,齊聲對餘班長叫了一聲:「餘哥!」

蔡經理也喝多了酒了,他把林其樂抱起來。一向正正經經的他,極其熱情地在林其樂的小圓臉上親了一口。

「好閨女!」他喊道。

總經理激動了,旁觀者都笑著鼓掌。「蔡經理,泰山旅遊這月幾個漲停了?」旁邊有同僚興奮問道。

「快九個漲停了!」

林其樂被蔡叔叔抱得太高了,所有人都笑,她也高興。等被放下來的時候,蔡叔叔煞有其事道:「櫻桃!想要什麼,說!蔡叔叔給你買!」

「蔡經理,蔡經理!現在光說可沒用啊!」周遭的大人們紛紛圍過來了,你一句我一句地起鬨,給林其樂出主意,「櫻桃,去找個筆讓他寫下來!省得你蔡叔叔酒醒了賴帳!」

婚禮酒宴辦了近兩個鐘頭才結束。工人們嘻嘻哈哈地回家,餘叔叔走路搖晃的,被人扶著回去。

林其樂走在後面,說:「餘叔叔是不是又喝多了。」

「沒有!」餘叔叔突然睜開了眼睛,回頭對林其樂說,「絕對沒喝多!」

林其樂沒想到被他聽到了,笑著往爸爸身後躲。

餘班長見狀笑了,站在原地喘了口氣,說:「櫻桃啊,等到你長大結婚的那天,你叔叔肯定喝得比今天還多!」

「多,多!」新郎邵司機在旁邊扶著餘哥,笑道,「等櫻桃結婚的時候,咱們大夥兒一塊兒喝!」

林其樂拉著爸爸的手,他們慢慢的往家走。

「爸爸,」林其樂擡起頭,「我以後也會這麼結婚嗎?」

「怎麼結婚啊?」林電工說。

「像邵叔叔和謝阿姨這樣結婚。」

林電工笑了,把女兒的手攥了攥:「爸爸不希望你在工地上結婚。」

「爲什麼?」林其樂問。

「因爲工人很辛苦啊。」林電工低頭對她說。

電建工人的孩子,在工地出生、長大、上學,等畢業了又再度回到工地上來,和工地上的人結婚生子,早出晚歸,這麼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一座座城市間輾轉,直到幹不動了,才終於退休了。

林電工這一代電建人,爲國家建設幾乎奉獻了一生。

林其樂說:「可是我喜歡工地!」

林電工聽了這話,揉了揉她的腦袋瓜。

整個三月份,這支叫做「泰山旅遊」的股票像一頭誰也拉不住的公牛,在股票市場上狂奔。林其樂坐在她的小竹蓆上看蔡叔叔送給她的一本大百科全書,她擡頭對蔣嶠西說:「你知不知道『蓴鱸』是什麼?」

蔣嶠西還在算他的奧數題,正算到要緊關頭,聽了林其樂的話,他也不擡頭:「不知道。」

林其樂便開始對照著書唸了:「……蘆葉蓬舟千重,菰菜蓴羹一夢……天地一孤嘯,匹馬又西風。」她想了想,對蔣嶠西說,「這就是《白馬嘯西風》吧!」

蔣嶠西聽得不怎麼專心,稀裡糊塗點頭「嗯」了一聲。

林其樂說:「那你想知道『蓴鱸』是什麼意思嗎?」

蔣嶠西說:「我不想知道。」

林其樂大眼睛眨了眨:「那我也要告訴你。」

林其樂一個字一個字磕磕絆絆地念道:「蓴鱸就是蓴菜羹和鱸魚膾的意思,是詩人十分思念的家鄉美食——」

蔣嶠西無可奈何擡起頭的時候,正好看到林其樂吞了一口口水,滿臉的嚮往。

「你吃過嗎?」林其樂轉過臉來可憐兮兮問他。

蔣嶠西搖頭。

林其樂把手裡的書放下了,她把下巴搭到了膝蓋上,又玩腳邊的波比小精靈。

蔣嶠西繼續做題,就聽林其樂在旁邊突然來了一句:「那你以後就叫蔣蓴鱸吧!」

蔣嶠西在疑惑中擡起頭來。

他看到林其樂還在用手指捏那個小精靈的臉,嘴裡還喃喃念著它的新名字。蔣蓴鱸。蔣蓴鱸。林櫻桃,蔣蓴鱸。

週末的下午,餘樵來林其樂家找蔣嶠西踢球。正巧林其樂要去他家拿新的炸蝦片,一羣小孩兒一道出門。

張乃乃和餘乃乃正坐在電視機前打毛衣,見林其樂進來了,兩人都招呼她。林其樂問:「乃乃,阿姨炸的蝦片放哪兒了?」

剛問完,林其樂一低頭,發現餘樵那個正上幼稚園的奶聲奶氣的小表弟餘錦,正坐在兩個老乃乃中間,也拿著幾根毛線針在毛線裡頭認真地戳來戳去。

「餘樵!」林其樂牽著餘錦的手出了門,朝大馬路上踢球的幾個人影喊道,「你怎麼不帶餘錦踢球啊,你看他居然在打毛衣!」

餘樵遠遠聽了她的話,看見餘錦那個小奶球也出來了,他笑得肩膀直抖。

林其樂吃晚飯前告訴蔣嶠西,她覺得餘錦一定過得很不幸福:「我從來沒見過餘樵帶餘錦出來玩。做哥哥的,怎麼能不帶弟弟出來玩呢?玩一點男孩子經常玩的遊戲也行啊。」

她把餘乃乃給她的一根毛線系成一個線圈,套在自己手指頭上。

沒過一會兒那線就打結成亂七八糟的一團。

餘樵和杜尚夜裡又過來,一進林其樂的小屋,就看見蔣嶠西放著奧數題不做,耐著性子陪林其樂在翻一根毛線繩。

餘樵當即在林其樂背上踢了一腳:「說我讓餘錦織毛衣,你不一樣讓蔣嶠西陪著你翻花繩。」

大人們也許並不明白林其樂們每天在玩些什麼,不明白孩子腦袋裡的所思所想。四月初,羣山工地發生了兩件小事。

第一件是,蔡經理家的公子蔡方元,半夜哭鬧著要離家出走,因爲他珍藏的徐若瑄寫真集被他爸發現,全給他撕成碎片,衝進下水道里去了。

第二件是,林其樂過生日,她想要《獅子王》的漫畫,可林電工請假去羣山市所有的書店找了一遍,都沒找著。

最後買了一套《西遊記》的漫畫回來。林其樂有點失望,在爸爸腳下又打滾撒嬌。

蔡方元離家出走未遂,坐在林其樂家沙發上掩面大哭,如同死了老婆,傷心極了。蔡經理也是真生氣了,不來哄,不來勸,罵蔡方元小小年紀,淨看這種沒出息的東西。

可蔡方元又不笨,又不傻,他十歲了,他有自己喜歡的女孩。

林電工在旁邊一頭霧水的,聽到蔡方元不住嚎哭「vivian」這個名字,他問:「vivian是誰?」

杜尚在旁邊猶豫道:「是、是個女明星。」

林其樂抱著她的《西遊記》漫畫,說:「是特別好看的女明星!」

「她長什麼樣子啊?」林電工問蔡方元。

蔡經理工作忙碌,日理萬機,自然不比林電工這麼有「閒功夫」,能傾聽這些正在成長的,卻仍顯稚嫩、不諳世事的孩子們在想什麼。

林其樂幾個人陪蔡方元回家。蔡方元在路上哽咽著,自言自語:「等我以後長大了……」

餘樵道:「你到底怎麼被你爸發現的?」

蔡方元冤枉道:「我怎麼知道啊??我都藏牀墊子底下了!」

他二人交流著藏匿辦法。大概自人類繁衍始,小孩怎麼躲避大人,學生怎麼躲避老師,丈夫怎麼躲避妻子,或是妻子怎麼躲避丈夫——這都屬於亙古不變的話題。

林其樂抱著懷裡的《西遊記》漫畫,蔡方元沒事了,她打算回家找蔣嶠西了。

「櫻桃,」杜尚說,「你前幾天不是別黑色的髮卡嗎?」

林其樂轉頭看他,點了點頭。

「可是蔣嶠西不喜歡黑色。」林其樂說。

杜尚皺眉道:「我喜歡啊!」

林其樂睜大了眼睛看他。

林其樂翻開手中的漫畫書,把那片當作書籤的黑色髮卡拿出來,走過去別到了杜尚頭髮上,慷慨道:「那給你戴吧!」

六月份,電視上在播國際大新聞,朝韓首腦會晤。

「朝鮮半島55年來的堅冰在兩國元首的相逢一笑間融化,這一天註定將永載史冊!」

林其樂和蔣嶠西在後院玩小兔子,林其樂偷偷伸頭往客廳看,一位西裝革履的叔叔端坐在他家的客廳裡,頭深深低著。

林電工在客廳問:「你現在做這個,賺不賺錢?」

那叔叔說:「我走一步算一步吧。現在也下崗了,總要想辦法養家餬口吧。」

林媽媽問他:「外面生意好不好做?」

那叔叔說:「我也想過去做點小買賣,但是手頭太緊,只能先攢點錢。」

等這位叔叔走了,林其樂才走進客廳去。她看到好幾紙袋的東西擱在她家沙發邊上。

每個紙袋都印著「安利」兩個字,不知是裝著什麼。

「你都買了他拿來的東西了,」媽媽在臥室裡小聲勸道,「還要借給他錢啊?」

林電工笑道:「我跟他熟,他不會不還的。」

林其樂吃完了晚飯,端著空碗進廚房,她看到媽媽用那個安利的藍瓶子倒洗碗精嘗試著刷碗。

「爸爸,」林其樂轉身問,「今天那個叔叔是誰啊?」

林電工笑道:「不認識啦?」

林櫻桃搖頭。

林電工說:「那是你汪叔叔。」

「當年和爸爸一同進廠的,」林電工說,心有慼慼似的笑了笑,「他下崗了,沒有工作了,爸爸得幫他一把。」

林櫻桃問:「他爲什麼會下崗?」

她每次問「爲什麼」,爸爸總能給她幾句話的答案,從來不會敷衍她。可這時候爸爸卻沉默了。他說:「櫻桃,你和嶠西寫作業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