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七年,皇城驪京。
四更的梆子剛剛敲過,驪京城中一片寂靜,兩輛裝着貨物的四輪板車被馬匹拉着快速地疾駛出宮門,發出“噠噠噠”的清脆馬蹄聲。
內宮門口站着的一高一矮之人,被月光和一盞八角宮燈將兩道影子拉得長長的,目送着馬車漸漸遠馳。
燈籠裡的微弱亮光映到身材瘦高之人臉上,只見那人一身內廷官服,年近四旬,卻已然是滿頭白髮,一雙白眉,襯得整張臉慘白到無一絲血色,偏生嘴脣上塗着鮮紅的胭脂膏,看上去猶如吸血惡鬼,十分詭譎嚇人。
“總管大人。”站在一旁的瘦小太監畢恭畢敬地說道:“今兒上午戚府的管家纔來要過人,若是回話說晚上人就沒了,不知戚家那邊會不會怪罪?奴才擔心會不會爲此事與大人生出什麼嫌隙。”
“你懂什麼?小德子。”那人聽了小太監的話,嗤鼻一笑,嗓音同樣又尖又細,竟也是個閹人:“那丫頭是我一早看中的“菜戶”,他姓戚的想插一腳打她主意,可得問我願不願給。”
所謂“菜戶”,即深宮中的宦官無妻,宮女無夫,兩者由此而結成臨時伴侶,是以慰藉深宮之寂寞。
好不容易纔中意的人選,憑什麼輕易拱手於人?再說了,那戚家如今不去爲潼州的安危發愁,竟還想着打那小丫頭的主意。
潼州之危,迫在眉睫,最主要的威脅來自關外的“烏秅”。
烏秅原本是在沙漠北部迅速崛起的少數民族部落,如今更是實力雄厚、兵強馬壯,儼然已成爲日漸強大的蕃國,它與西邊玉陵關外的“烏皖”並稱沙漠雙雄,時時令中原的皇帝坐臥難安,歷代皆派重兵駐守。
多年前,烏秅的兵馬就曾血洗潼州,屠城破邑,死者數萬人,慘不忍睹,後來朝廷雖派苻家軍將潼州收復回來,可是戰爭所留下的種種創傷,仍然給這座城池留下了無法完全抹去的痕跡和陰影。
那烏秅的威脅在於它所居的地勢險峻,範圍十分邊遠,隨時可發兵,輕易就能打過來,但是中原朝廷打過去它的老巢卻很難,因此教人十分頭疼。
在這種情況之下,和親似乎是唯一有效的途徑,然而天下人都清楚,經營烏秅的並不是王室,是個姓洛的家族。
和親,跟誰和?王室,還是洛氏?
那個家族,據傳其下擁有數之不盡的牧場、馬幫、礦產、金石和莊園衆產業,不僅如此,還廣開銅礦,財聚鉅萬,“富可敵國”一說,絕非虛誇。
經營烏秅多年的洛家,到了這一代更是達到了頂點,暗中掌握的地盤和勢力逐漸擴張,甚至東北方的一些少數民族和勢力微弱的小國家都得聽洛家的,這同樣也是中原朝廷和烏秅歷代君王都很擔憂洛家會造反的原因。
最近天子一聞潼州關外有變,立即將這個燙手山芋丟給了戚家去處理。
“戚家還不知道自己接了個多大的麻煩,那洛家如今的當家,可不是碌碌無爲之輩。”
似料到未來不久戚家人會在潼州的事情上栽個大跟頭,白眉之人脣邊露出一絲諷笑,“戚家向來淺薄,虛論高談,專在榮利,當真以爲灑家不知那丫頭身上還有個天大的秘密,哼!這天底下的好事,憑什麼都要叫他姓戚的給佔了?”
“是,是。”小德子趕緊滿臉賠笑道:“大總管說得極是,奴才只是擔心那丫頭脾氣倔強,又不太伶俐,怕會頂撞了總管大人。”
“那丫頭嘛……”那人冷笑了兩聲,又道:“自從前年她姊姊被姓戚的弄死以後,就落下了心病,裝聾作啞,一味死忍,看着不伶俐,其實心中有數呢。不過話說回來,那丫頭的意志力還真叫人刮目相看,就連灑家用針在她身上扎,她也能悶葫蘆似的忍下來。我在宮裡挑了那麼多女孩子,無論是模樣兒、皮膚還是性格脾氣,也就屬她最合灑家的心意,等再長開些,一定把她好好地調教一番,刺些花繡,再跟我那千郎比比。”
一番言語教小德子聽得背脊生涼,夜風一吹,猛地打了個寒顫,才發現自己已流了一身的冷汗。
白眉之人便是仗着太后娘娘和聖上信任恩寵,在宮中極有勢力的內務府大總管卓東來。
這卓大總管平素最喜歡的消遣,便是在人身上一針一針地將圖案刺繡,在內宮人盡皆知,早已不是什麼秘密了,或花鳥或猛獸,或亭臺或詩文,皆往那血肉之軀上繡畫。
其中卓東來平生最得意之作,便是在府中一個被人稱作“千郎”的美貌少年背部上刺青。
身高七尺的翩翩兒郎,遍身被繡滿遠山別院,池榭、草木、鳥獸悉具,簡直弄得個體無完膚,令看者爲之觸目驚心,驪京城中的風雅之士們藉機大拍馬屁,號稱什麼“一身錦片也似文字”,以討卓大總管的歡心。
被大總管看中的那個禧和宮的小宮女,總是素衣垂髫,氣質恬靜,偶然綻放的笑容裡依稀有着微生的溫暖和善意,在到處都充滿着陰謀與算計的冰冷宮殿中,越發顯得彌足珍貴。
小德子悄然嘆了口氣,望着馬車駛離的方向,心有慼慼焉。
那因九族獲罪而自幼在深宮大院中長大的無辜小宮女,正值荳蔻年華,不僅得罪了朝廷大臣,又碰到太監總管卓東來,就算不死只怕也得弄成個瘋傻。
恐怕沒人知道,究竟是死在戚崇刀下,還是落在卓大總管手裡,哪個纔會來得痛快一些?
天邊的月色黯淡下來,悄悄的隱到雲後,似不忍目睹可預見的未來。
五年後,大漠
塞北無草木,烏鳶巢殭屍。泱渀沙漠空,終日胡風吹。
這詩裡的情形說的是大漠,當然也分毫不差的描述了巴丘的景象。
巴丘,是個在茫茫沙漠的版圖上絕對找不着的地方,它是由一排排破碎的土房、窯洞,零零落落的村莊以及乾旱的梯田組成的一個小鎮。
目及之處,見不到半點綠色,洶涌的黃沙似乎想要把這裡所有的生命全部吞噬掉,然而許多年來,它卻還是固執地存在着。
大漠裡最龐大的賭坊、最黑暗的地下交易場所都存在於此,走私的、搶劫的、盜竊而來的貨物、珠寶、奴隸、牲口,都能在這裡找到最好的買家。
至於人,那些在朝堂或武林上走投無路的人,會救命草似的將這裡當成安身立命之所,歷盡千難萬險,九死一生地從四面八方朝這裡涌來。
可惜來巴丘,容易;活下去,不容易。
剛剛到達這裡的人們還來不及鬆口氣,就面臨着如何“活下去”這道難題。
活下去,不僅要學着在萬里黃沙這種惡劣的大自然裡生活,還要學會在巴丘這個弱肉強食的環境裡生存,這裡什麼都缺,就是不缺壞人。
身爲背井離鄉,歷盡千辛萬苦纔來到巴丘衆人中的一個,顏歌自然也不例外,哪怕她與相公自萬里之外來到巴丘已經一年了,卻依舊還在爲了“活下去”這三個字而咬緊牙關。
鎮口西側的一排土窯洞,最後一家院門口,稀稀疏疏栽着幾株胡楊,這小小棲身之所,就是她的家。
窯洞不大,靠窗有張土炕,中央擺着一桌四椅,靠牆有個鬥櫃及兩隻紅木箱子,再加上廚房竈臺上的鍋碗瓢盆,七七八八、零零落落地加起來就是這個小家中的全部家當了。
雖簡陋,但小小的女主人卻手腳勤快,做慣了活計的小手總是將小屋裡收拾得乾乾淨淨,窗戶上還貼着剪紙的花兒,是“蜂蝶戲蕊”的圖案,土炕也總是燒得暖洋洋的,縫得厚實暖和的棉被針腳細密,足以抵擋此地異常寒冷的夜間。
一道藍底白花碎布簾幔將內外室隔開,卻隔不開浮動着的藥香,外間小小的火爐裡生着火,擱在上方的瓦罐中不是熬着黑乎乎的藥湯就是煮着熱騰騰的米粥。
沙漠裡食材有限,巴丘又是個沒錢就寸步難行的地方,雖說巧婦難爲無米之炊,但顏歌還是想方設法地將風乾了的羊肉撕碎了燜在粥裡,再擱些自己剛摘來的沙蔥,灑上鹽巴,聞起來倒也令人有幾分食慾。
收拾妥當,她輕手輕腳地進屋,看着正在炕上盤腿打坐,閉目調養內力的男人。
男人有張棱角分明的剛毅臉孔,在她細心的照顧下,氣色已漸漸好了起來,不再是一臉蒼白到連絲血色都沒有,下巴上冒出的鬍渣帶着幾分頹廢,反而看起來顯得男人味十足。
這個男人,是她的相公。
按相公的話說,他是在與她來巴丘的半途受的傷,中毒咳血,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算起來有好幾處,其中斜着橫貫腹部的那道最嚴重,這內傷加上外傷,真稱得上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顏歌覺得相公很可憐,因爲她也纔不過倒楣地摔了個跤,不幸撞到頭,患了“失憶症”。
半年前,當自己從一個又長又古怪的夢中醒來時,驚恐萬狀地發現自己不僅撞傷了頭,疼痛欲裂,還忘記了許多事情。
她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也不記得自己爲何會到巴丘來,甚至連出現在夢裡的那張淨白削瘦的容貌,也變成了刀削斧刻的臉孔,就連眼珠子也與中原人大不一樣,一雙黑藍色的眸子,隱約閃動熠熠藍紫的神秘光芒,似是異族。
“你我是夫妻,因在中原得罪了官家,才隱名埋姓到這裡,不巧半路上又遇上仇家追殺。”自稱是她相公的男人不知是因爲傷勢過重還是有些寡言,三言兩語就算是告訴了她事情的來龍去脈。
“相公……”她半信半疑,惶恐不安地看着眼前的男子,聲音細小如蚊蚋地道:“妾身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了。”
“你叫……”他薄脣微動,言簡意賅地吐出兩個字:“顏歌。”
她的腦中立即浮現出一句詩詞來,花顏笑春紅,當歌共銜杯。
原來她的名字是這兩個字,默默將那個名字反覆唸了幾遍,半晌,她又問道:“那相公呢?”
這下男人躊躇的時間更多了一些,眉宇之間難掩驕矜之色,卻含含糊糊地說了句:“我姓晏。”
顏歌聽了正欲再多問些,卻見男人眉眼中一閃而過的厲色,當下便嚇得將未說出口的疑問,“咕嘟”一聲全嚥了下去。
縱然失憶了,她也看得出這男人絕對不是尋常人,渾身上下有種莫名其妙的強大氣場,剛毅威嚴,就算傷重得只能像個活死人般躺在榻上,她也不禁會被那種氣勢震懾,不太敢接近他。
甚至他的胸部,都刺着青鬱郁的一頭豹子呢!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顏歌難免生疑,因爲自那日起,她夜夜都會陷入奇怪的夢境中,高大巍峨的城牆,古木森森,到處是碧波流水緩,荷香錦葵紅,內侍和宮女們川流不息,來來往往,一時又到了一處極華美奢麗的府邸,亭臺廊榭伴着花木扶疏,精巧有致……
來不及細想,一時又變成了刀光劍影,震耳欲聾的殺戮聲聲,車輪隆隆,馬車內有一個文弱的美少年,生得淨白秀美,面上無須,眉目間閃爍着風情萬種,明明危在旦夕,卻仍不忘逗她。
“小姐,你答應做我娘子,以後便要叫我相公,我們從今往後永不分開,好嗎?”
夢中的她,雖初爲人婦,可畢竟年少,臉皮又薄,只能垂着粉頸,聽話地輕輕喚一聲:“相公。”
那人便很開心地笑,再生生地嘔出一大口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