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男人已迅速趕到,展臂將她緊緊抱住。

“別怕,沒事了。”他在她耳邊低喃着,大掌摩挲着懷中不停顫抖的嬌軀,可憐的小人兒,顯然被嚇壞了。

顏歌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好一會纔回過神來,她慢慢地擡起頭,茫茫然的大眼望着男人近在咫尺的眼眸,有些呆呆地,身子卻抖得更加厲害。

“現在沒事了。”男人不住寬慰,大手將一雙柔荑牢牢包握住。

她的這雙小手,潔白纖長,柔若無骨,指尖有着因爲勤勞地做活計而生出來的薄繭。

這雙巧手,會煮出好吃的食物,會繡出栩栩如生的花鳥蟲魚,他想她應該還會寫一手好字,也畫得一幅好畫,可是現在卻以防禦般的姿態握着,握得死緊,任他怎麼哄也不肯鬆開。

“乖,看着我,現在沒事了,放心,一切有我在……”男人的聲音低沉、醇厚而且無比溫和,彷彿能給人一種無形的力量。

夜依然很黑,周圍的景物都模糊不堪,顏歌卻能清楚的看到男人深邃的眼瞳,正泛着擔憂的光芒,看着看着,她的眸光有些渙散,霎時,晶瑩剔透的淚珠突然就撲簌簌地淌了下來。

“想哭就哭出來,別憋着,嗯?”男人的聲音更加溫柔。

“嗚……”努力了好久,顏歌總算找到了屬於自己的聲音,卻是連哭都顯得心力交瘁,只能小貓咪似的嗚咽。

大掌憐惜地捧起她柔嫩的頰,緩緩地貼近,男人以脣一點一點地吻掉那不停滑落的淚珠兒,最後來到她啜泣的紅脣上,輕輕地、輕輕地吻上……

桌上的油燈再次被燃起,因親手殺了人而嚇壞了的小女人,在炕上已經疲累至極地昏睡了過去,但並不安穩,粉白秀氣的鼻頭仍是紅紅的,不時發出輕泣聲。

男人一直守在一旁,忽聽到窗外依稀傳來幾聲微弱的呻 吟,當下眉峰倏鎖。

他起身,踱步走出屋子,沿着臺階一步步走至院落中央,瞥了眼倒在地上半死不活的三人,冷眸突然一轉。

“戲看完了……”他眼神一凜,銳利的寒光射向牆頭,“還不滾下來!”

接着,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從牆頭一歪,伴着“啊啊啊”一疊聲的痛叫,滾了下來,原來是個高高瘦瘦,其貌不揚的落魄書生。

這大半個晚上,一直趴在牆頭看熱鬧的江湖前任大俠,總算是一下子拉近了距離。

這位大俠,大名馮必書,江南人氏,此人在江湖上小有名氣,武功不弱,偏有個令人貽笑大方的嗜好,那就是好賭,卻賭運極差。

馮大俠的賭運差到堪稱一絕,只要是上了賭桌,無論與人賭什麼,喝酒、色子、棋藝、牌九、武功、詩詞、書畫……就沒有一次不輸的,偏他生平又喜歡跟人打賭,因此人送綽號“逢賭必輸”。

馮大俠也不覺羞恥,猶自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態繼續過着自己落魄的日子。

半年前馮必書因躲賭債來到巴丘避風頭,好不容易過了段消停的日子,不料這天天剛黑,隔壁就開始喊打喊殺,鬧騰得起勁,一下子把馮大俠僅存的那點江湖氣概給激發起來了,於是冒着生命危險趴在牆頭看了大半宿,一邊看一邊感嘆。

那刀疤材的惡名早有耳聞,心狠手辣到令人髮指,屬於馮大俠在巴丘偶爾遇到就得趕緊躲閃的人物,誰知今兒晚上,竟會丟了性命。

唉!說來說去,都是女人惹的禍呀!

隔壁家的小娘子,生得嬌嬌巧巧,看着就似朵含苞欲放的花兒,他平時沒事趴在牆頭偷看幾眼也就知足了,誰讓自己個兒這麼大把年紀還沒娶上老婆呢。

不像那刀疤材,以爲人家相公是省油的燈,明目張膽就找上門,這下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了吧。

馮必書大俠正在自我慶幸,冷不丁就被那小娘子的男人一聲冷喝,當即嚇得掉下牆頭。

好死不死,這一掉居然掉進了隔壁的院子,甚至他還來不及有任何動作,就被一道淩厲的身影截斷了去路。

“哎喲……”馮大俠捂着摔疼的屁股,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跪着向對方連連作揖,只差沒有當場哭出來,“這位大俠,我馮必書對天發誓,一定不會將今晚所見一切傳揚出去,若有違誓,必將五雷轟頂,死後打入十八層地獄。”

男人卻沒理睬他,反而轉身走向橫七豎八躺在地上的三人,有兩個顯然已經死去多時,還剩下個未死只餘半口氣的刀疤材。

只見男人極優雅地一撩衣袍,擡起一腳便踏踩上刀疤材的腹部。

咦?這是要……

不等馮必書想分明,驀然見到隨着那男人施力,刀疤材口中突然噴井似地吐出大口大口的鮮血,接着抽搐着蜷縮起身子,最終呼吸也停滯了。

天吶!好狠的男人!

馮必書立即心驚肉跳的明白了,這幾個人,怕是都不會活着見到明天的太陽了。

馬幫的人數衆多,爲非做歹,做盡了壞事,如果被他們發現自家老大死在這小屋子裡,恐怕從此雞犬不寧了。

小娘子的相公雖有一身深不可測的武功,可猛虎難敵羣狼,只怕在這巴丘是待不下去了。

問題是,自己也目睹到了這一切……不會也要把他給滅口了吧?

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如雨點般順着臉頰落下來,馮必書大俠瞬間屏住了呼吸,唯恐聲音大點惹對方不快。

“你聽清楚,給你兩個選擇。”男人忽然開口。

“什……什麼選擇?”馮大俠心一顫,開始結巴。

“第一……”男人勾起嘴角,露出一抹殘酷的笑意,“自行了斷,我留你全屍。”

“啊?不、不、不!”馮必書頭搖得如撥浪鼓,急急地問:“那第二個呢?”

男人擡手,向他扔過去一樣東西,“拿着這個,到烏秅大都的宗臺府。”

馮必書忙不疊地拿起那東西細瞧,原來是正反面都篆刻着古怪花紋的烏金權杖,“做……做什麼?”

“你帶着權杖,自然會有人接待你,你只需告知對方我的所在便可。”

馮必書點頭,想了想,又不死心地問一句:“閣下難道不怕我在半途偷偷溜走?”

男人微微一笑,黑眸格外冷酷,“你大可試試。”

什麼?馮必書一愣。

“你可以試試看,我有沒有本事把你找出來。”男人向前傾身,薄脣一勾,帶着令人不寒而慄的危險笑容,一字一句道:“但是你得先記住,如果被我找到,我至少有一百種方法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你是什麼人?”馮必書臉色慘白,聲音顫抖地問:“你是……烏秅王朝的人嗎?”

與性情暴虐,貪得無厭的烏皖人不同,烏秅人是勝則分功,敗則圖變,狡詐多端,表面上與中原關係狀似友好,頻頻釋出善意,願與朝廷皇親貴戚和親通婚。

十多年前,中原天子不疑有詐,一道詔書降旨賜婚,其中英勇善戰的潼州節度史聶讓便娶了烏秅王朝親王之女,苔雅公主,婚後夫妻恩愛,琴瑟和鳴。不過短短几年,烏秅突然反目,發兵攻打潼州,聶讓不幸戰死,那苔雅公主情深意重,在得知惡耗後,將七歲的獨子託付於自己的侍女,便殉情追隨相公而去。

至今,烏秅血洗潼州的慘狀,一提起仍然令人骨寒毛豎,大漠有句俗語叫:“寧殺烏皖三個,莫惹烏秅一人。”

可是男人輕笑一聲,眉目間有絲鄙夷外加嘲諷,似乎根本沒將那烏秅王朝放在眼中。

“你究竟是何人?”馮必書越發奇怪,大着膽子追問,唯恐將來連死在誰手中都搞不清楚,那才叫死不瞑目啊。

男人俯首,低聲對馮必書說了三個字,短短三字,卻似乎有着無比的邪惡力量,令本來膽子就不算大的馮大俠一下子癱坐在地,全身似篩子般抖啊抖,呼吸極爲困難,“你是……洛……”

“我還是那句話,你如果敢逃,大可試試。”

“不……不敢。”逃是死,不逃還能死得慢一點兒,馮大俠還想多活兩天。

“那就好,對了……”男人環視了一下院子,吩咐道:“內子見不得血腥場面,我也不想再讓她看到受刺激,你明白怎樣做嗎?”

“是!小的明白!”馮必書磕頭如搗蒜,期盼對方念他心誠,饒他一命。

要是早知道隔壁鄰居好死不死是姓“洛”的,如果一切可以重來,他寧願冒着被債主揪住痛毆的風險,在那小娘子搬到此處之前遠離巴丘,更別提天天趴在牆頭偷看她了。

因爲馮必書覺得,像自己這種藏頭縮尾,低調度日的小人物,對令人談虎色變、望風而逃的那些大人物,譬如說這個男人,也不一定是萬分敬仰的,就算這輩子不碰面,也是種難得的幸福啊!

巴丘的日夜溫差極大,夜晚猶若隆冬時節,冷得讓人受不了,炕上,繡看鴛鴦的衾枕親密的依偎在了一起,厚實的棉被擋去寒氣。

顏歌睡得極不安穩,整個人似乎沉浸在惡夢中,備受煎熬,不停地輾轉螓首併發出合糊的囈語。

她又夢見了那裡,巍峨的城牆,金壁輝煌的宮殿,高高的相思樹下有三個小小的人兒,一模一樣青衣白裙,梳看雙丫髻的宮女打扮,正拎着籃子在花圃中一朵朵地摘着鳳仙花,歡快的笑聲如銀鈴般動聽。

她們……是誰?其中有一個,可否是幼年時的自己?

不等看分明,顏歌發覺自己又來到那處華麗富貴的府邸,一個生得淨白秀美的少年虛弱地伏在榻上,精緻得無可挑別的臉上全是豆大的汗珠,覆於背部的柔軟雪白絲絹隱約透出斑斑血漬。

她一怔,忽然想哭,她應該是見過他的,沒錯,他是那個馬車上的年輕男子,難道這是……是他少年時期的模樣嗎?

可是,她知道他痛,很痛很痛,猶如萬箭穿心的滋味,那有多痛,她嘗過!

是的,她嘗過的,真痛啊……顏歌全身彷彿被針尖刺上,尖銳而清晰的痛楚身臨其境,她驀然尖叫出聲:“不要!”

“別怕,醒一醒,是作惡夢了嗎?”耳畔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顏歌似曾聽聞,卻奇怪地不會出現在她夢裡。

不安地轉動頭顱,長睫微掀,含淚的迷濛雙眸張開,乍見一張刀削斧刻的俊顏,原本依偎在男人溫暖寬厚懷抱中的嬌軀驀然震了一下,櫻脣輕啓,竟問了一句:“你……是誰?”

男人倏地眯起眼睛,還未開口,卻見神智迷茫的人兒,紅脣微微開合,又柔柔巧巧地喚了聲:“相公……”

冷硬剛毅的臉部線條瞬間變得柔和,眼中厲芒也頓時化爲烏有。

“剛纔是作惡夢了嗎?”他低聲問,大掌撥開她的額上被汗水浸得溼涼的整齊劉海,印上細吻。

懷中人兒卻在剎那間蜷縮起身子,彷彿憶起某種可怕的事情。

“顏歌?”他心中一沉,收縮雙臂,更緊地攬住懷中嬌小的身子。

慢慢擡起頭,一雙水眸兒瞠得大大的,顏歌張開脣瓣動了動,兩隻緊攥成拳的小手微微地發抖,發出的破碎噪音同樣在顫動,她完全無法說出完整的句子:“那人……那人……”

是的,她想起來了,她……殺了人!

“沒有。”男人將她摟進懷裡,動作輕到幾乎將她當成了脆弱的娃娃,口中不住寬慰:“別怕,那人沒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