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某些人來說無比漫長的一夜過去。
初升的太陽打在小興安嶺深處與世隔絕的一個小寨子上,雞鳴聲由遠到近,升起一陣裊裊炊煙,但是這個平日裡格外祥和的小寨子卻如同蒙上了一道灰一般。
小寨子旁辦了整整三年的小學,與其說是小學,不如說只是三間小土房,簡陋的黑板,形狀各不相同的書桌,這都是從寨子各家各戶湊出來的,這些年修修補補,就這般熬了過來。
有幾分空曠的院子,豎着一個自制的小型籃球架,算是唯一的裝飾品,但卻給人一種搖搖欲墜的感覺,窒息的貧苦成爲了這個窮山惡水最大的陰影,即便是這些平日裡爲了柴米油鹽就斗的不可開交粗糙的人們,也格外重視這個由全寨子人共同建立的希望小學。
而這裡唯一的女老師,對於這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人們,便是那宛如神明一般的存在,完全放在心裡的尊重,因爲儘管是大字不識一個他們,都無比明白一個道理,那便是唯有讀書,才能夠讓這些本沒有未來的孩子踏出這一片炎涼。
三年,這個美的像是年畫上的女人已經在這個窮山惡水生活了整整三年,即便是過年都不曾離開,她對於這一羣孩子的打心底的關愛與執着,寨子的所有人都看在眼裡,所以即便是寨子出了名的潑婦張寡婦,見到這個面容已經蒼黃的城市女人,都會擠出一絲溫暖無比的笑臉。
或許對於這些老實巴交的農民來說,這個從大城市而來的女人,徹底改變了他們對於城市人的看法,因爲從這個女人清澈的眼底,他們從未看到過任何歧視,而是一種連他們都覺得淳樸的真誠。
這個美的讓老爺們流出哈喇子的女人雖然在這種地方待了整整三年,卻並沒有人動一絲歪心思,或許對於這些沒有生活唯有生存的人們而言,這個女人便是那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蓮,只能夠遠遠的望着,連跟這個女人握手都不敢,怕讓空靈的她沾染到了這世俗的黑。
寨子里人除了知道這個女人來自於大城市,對於這個女人的過去一無所知,也沒有人傻到去問,怕碰到了傷疤,甚至連這個好看女人的全名都不知道,只知道這個女人叫銀鈴,所以寨子裡的老人都喊她一聲玲子,上一輩都尊敬的喊她一聲鈴老師,青年都喊她玲姐,孩子們則都會圍在她的身旁叫她銀鈴。
而她,無論對誰,都是那一張乾淨的笑臉,無論颳風下雨,正常上課,即便是腳上走出了繭子,都會去鎮裡用微薄的工資給孩子們買書籍,這便是她,善良到讓人忍不住爲其心疼,所以對於這麼一個排斥外人的封建寨子,從來沒有人把她當過外人,甚至地位要比那獨眼村長都要崇高。
但是自從一輛東風的越野車來到寨子後,一切都變了,這個每天到晚都會微笑的女人不笑了,而是第一次流下了眼淚,車上只下來一個身穿迷彩的中年男人,一個電話便讓護犢子的獨眼村長徹底閉嘴,寨子的年輕人看不慣,四五個一齊動手都被這一個在北方人之中不算壯實的男人輕鬆掀翻,連寨子裡敢上山打野豬的獵人都栽在了這個男人的手中。
所有人都絕望了,只能夠眼睜睜看着那輛車子停在了小學前,那個女人哭成淚人的樣子,在得知了明天這個女人就必須離開後,這一夜,成了這個寨子最難熬的一夜。
今天的她,穿上了第一次來時的淡藍色的長裙,頭髮散落在肩膀,本來便是瘦弱的她,在風揚起她長裙的時候身材看起來更加纖細,誰能夠想起,這個弱不禁風的女子,支撐起了這一座小小的學校,三年如一日。
守在門口身穿迷彩的男人起過身,看向那個女子,一張皮膚粗糙的臉上露出那麼一絲感性,但又透着那麼幾分無奈
作爲近二十年的郭家守門人,許華升很瞭解這個女人,對於這麼一個生於這樣的溫室,從小沒有吃過一丁點苦,哪怕是沒有受到一絲委屈的女人來說,在這種窮山惡水生活了整整三年,到底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是他所無法想象的。
那一張漂亮到空靈的臉看起來已經失去了當年的光鮮亮麗,無比白皙的皮膚也看起來有那麼幾分蒼黃,畢竟再美的東西,也熬不過這一種貧苦的摧殘,但是唯一沒有改變的,是她的眼睛,還如同三年前那般明亮,那沒辦的清晰,宛如這個世界上最聖潔的東西,其中所充斥着的,那是三年疾苦都沒有打磨掉的倔強。
許華升無比了解,郭銀鈴便是這種人,一個愛好鑽牛角尖,但永遠都不算壞,先天性善良的孩子。
女人眼眶的紅,讓許華升有那麼幾分無法直視,或許是因爲他知道,這個比任何鳥兒都要嚮往自由的女人,接下來到底要經歷什麼,但作爲他的立場,他又必須保證,這一隻鳥兒,絕對不要從他手心飛走。
“等到青竹跟青子到達後,你便隨着他們離開。”許華升對她說着。
她並沒有回答,只是環顧着自己這生活了三年的地方,這裡留下了無數張深刻到讓她永遠都無法遺忘的笑臉,那曾是她所認爲的救贖。
一個光頭孩子在這個時候探出了頭,年齡看起來不大,七八歲左右,一張臉蛋紅撲撲的笑臉,那本來大大的眼睛卻腫腫的,在學校的門口使勁衝她揮了揮手,臉上擠出一絲唯有孩提纔會有的笑容。
她認得這個孩子,小名叫四川,父親死在了大山上,母親就這樣拋棄兩個老人一個孩子跑了,留下了一個孩子所無法接受的環境,好在寨子裡的人還算同情這個無父無母的孩子,沒有讓四川在大冬天活活餓死,所以這個吃着百家飯長大的孩子,格外的懂事。
接下來的一幕,讓本來以爲自己流盡了淚水的郭銀鈴不由淚如雨下,整個希望小學十六名學生,全部出現在了學校門口,水汪汪的大眼睛全部看着她,淚水在打着轉,但緊緊咬着嘴脣也不願掉下來。
或許即便是心堅強到如同石頭一般的人,也有最過柔軟的地方,或許眼前這些清澈的眼睛,便是她的柔軟,三年的時間,她喜歡上了這麼一羣孩子,如果有那個機會,她特別想要帶這些孩子離開這個窮苦的地方,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但顯然,她並沒有那個機會了。
許華升也沒有想到會一時冒出這麼一羣孩子,心中也充滿了於心不忍,領頭的四川狠狠瞪了一眼許華升,在孩子的眼中,許華升便是那個帶走了銀鈴姐的壞人。
這仇恨的眼神,讓許華升有幾分汗顏,或許如果這個孩子有這個能力,會一口直接把他吞下去。
“我想要給孩子們上最後一節課。”郭銀鈴看着許華升說道。
許華升則跟郭銀鈴這般對視着,最終點了點頭說道:“我還沒有不講情面到那個地步。”
郭銀鈴則仍然冷冷的看着許華升,並沒有因爲許華升的妥協而報以感激,而是諷刺道:“唯有不講情面的人,纔會講情面這兩個字。”
許華升是滿臉的苦澀,知道自己無論怎麼做,都是那個壞人,最終唯有讓開路,對那個嫉惡如仇看着自己的孩子說道:“孩子,如果真有這麼恨我,等你再大一點,來京城找我,我叫許華升,記住這個名字。”
四川衝這個自我感覺良好的男人翻了一個白眼,小跑向郭銀鈴,剩下的一票也一個個不懷好意的抽着這個莫名臭屁的男人,苦着小臉走進這一所給予他們留下太多深刻記憶的希望小學。
許華升站在原地看着這一羣孩子的背影,其實在心底,他並不反感這一羣孩子,反而對於那個髒兮兮的小男孩有幾分中意,只是心中滿是遺憾,因爲他知道,自己註定在這麼一羣孩子的人生之中,扮演着壞人這個角色。
朗朗的讀書聲從教室傳來,誰也想象不到,在這麼一片鳥不拉屎的地方,能夠聽到這般標準的普通話,這本是一件讓人值得無限欣慰的事情,但是在許華升察覺到了這聲音之中的哭腔後,只感覺一切都變了味道。
他大體明白了爲什麼,郭銀鈴爲什麼會在這麼一個小小的地方待上三年,他慢慢擡起頭,看向天空,一眼萬里,望眼欲穿一般。
等到太陽落下,這裡會有着京城永遠都不會再有的星空,甚至能夠看到銀河,許華升這般想着,莫名的有幾分感性,在這種地方生與死,即便是被這麼一個所謂的江湖所遺忘了,又能如何?
在通往寨子的那一條小路,盡頭出現了一個小黑點,一輛如同重甲怪物一般的黑色悍馬H2氣勢洶洶的殺了過來,發動機發出一陣轟鳴,徹底打破了這寨子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