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便過後,回到車裡,孫維季說我可只告訴你,在老覃面前我都隻字未提。
阮如璋說我剛纔還在想,你爲什麼沒把這事告訴老覃呢。
孫維季說沒必要嘛。
阮如璋說你怎麼就認爲對我有必要。
孫維季說我怎麼認爲的你就別管啦。
阮如璋考慮了一下,說那要不就見個面罷。
孫維季說那我就安排哦,明天一起吃晚飯。
阮如璋說小孫,這類朋友你認識不少罷。
孫維季說瞧你說的,這類人本來就不多,我能認識一個半個就了不得了。
阮如璋說我深表懷疑,你小孫什麼人我也有所耳聞。
孫維季笑了起來,說阮副局,你不會是調查過我罷。
阮如璋說哪敢啊,耳聞,耳聞而已。
孫維季說那你說說,你都耳聞了些什麼。
阮如璋說也沒什麼,全是關於你的好。
孫維季說不能夠罷,真的全是我的好。
阮如璋說全是你的好。
孫維季說不能夠。
阮如璋說難道你有不好的。
孫維季笑着在阮如璋肩上捶了一拳,說真壞,咱們幾個人裡就數你最壞。
阮如璋說沒有沒有。
孫維季說就是,老覃是絕對的好人,趙守政是壞在嘴上,你是真壞。
阮如璋說是麼,你這麼看我。
孫維季說我就是這麼看,你能拿我怎樣,呵呵呵。
阮如璋說我怎麼覺得自己不錯呢,難道我誤判啦。
孫維季大笑,說能覺得自己不錯的人能是好人麼。
阮如璋也笑。
笑過之後,兩人突然發現接不上前面的話題了,車裡的氣氛很好,但就是不知道說點什麼。過了很久,阮如璋感覺到自己握着變速檔的手跟孫維季的手碰了一下。阮如璋沒在意。接着又碰了一下,阮如璋依舊沒太在意。可接着又碰了一下,跟前面兩次一樣,碰到的是孫維季的手背。孫維季的手本來就瘦,手背更是沒肉,而且冷冰冰的。連着幾次碰撞,阮如璋的腦子迅速運轉了起來,聯想到剛纔在路上孫維季下車方便那件事,馬上意識到她是有備而來。一個平日如此收得住的女人,竟然會在路邊野地裡小便,而且身邊還有一個並不是她丈夫的男性朋友,她有那麼憋得慌麼?如果不是別有他意,她即使憋出尿毒症,也絕不會幹出這種跟她的形象完全不相符的事。想到這裡,阮如璋不露聲色把手從變速檔上往自己這邊挪了挪——阮如璋清楚,跟孫維季絕對不能有複雜的關係,首先自己有家庭,另外自己還有前途。何況孫維季是有備而來,這樣的人惹上就跑不掉。
孫維季確實有備而來,見阮如璋毫無迴應,還試圖躲開,於是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把手搭在了阮如璋的手背上。阮如璋感覺到了,孫維季的手真的很冰冷,似乎一點溫度都沒有。
阮如璋心裡掙扎了一下,提醒孫維季,說小孫,把手挪一下,我不好換擋。
孫維季沒有接話,把臉扭過一邊,笑着。孫維季明白,自己的心思已經昭然若揭,這個時候要是露怯,不但目的沒有達到,而且還尷尬,既然如此,不如就這樣放着,看阮如璋如何接招。
阮如璋清楚孫維季鐵了心,所以也沒必要含蓄了,說小孫,你前面說的那個朋友,我還是不見了,我突然記起明天還有事,錯不開時間。
孫維季說什麼事。
阮如璋說局裡開會。
孫維季說要開到什麼時候。
阮如璋說現在還不好說,開到深夜也有可能。
孫維季說那你在路邊停車。
阮如璋說還沒到呢。
孫維季說我打個車,前面你也不順路,經常麻煩你不好意思。
阮如璋說不麻煩。
孫維季說靠邊停罷,我就在這下。
阮如璋說這怎麼行,人跡罕至的。
孫維季說阮副局你就靠邊停罷,囉嗦。
阮如璋無奈,只能先把車靠路邊停了下來,說小孫,沒必要發脾氣嘛,你看得起我,我打心裡感謝,我們可以好好做朋友嘛。
孫維季說我沒有哇,我哪有。
阮如璋說你就是發脾氣了嘛。
孫維季說好罷,我承認,我不高興了。
阮如璋說沒這個必要嘛。
孫維季說我不是因爲別的生氣,我是氣你把公事私事混爲一談。
阮如璋說我沒有嘛。
孫維季說你不承認,你不承認是不是。
阮如璋說好罷,既然這樣,我承認好了,那我接下來能不能問你個問題。
孫維季說你問。
阮如璋說你爲什麼把你的朋友介紹給我認識,你究竟是怎麼想的,能不能跟我交個底。
孫維季說你想聽實話是麼,那我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告訴你,第一,我知道你有能力,可你光有能力還不夠,你還要有朋友,而我正好有朋友;第二,我的朋友接下來在龍踞會有大動作,不是一般大,是非常非常大。他需要在當地找一個可靠的人,所以我纔在你們中間搭橋。他不是一般人,他家住紅牆裡面,你作何選擇,你自己思量;第三,將來你上去了,我也多個靠山,何樂而不爲。說到這裡,孫維季盯着阮如璋,說我已經夠坦白了罷,你還想知道什麼,你儘管問。
阮如璋說你那個朋友有沒有見過張小園張總。
孫維季說據我所知沒有——也沒有這個想法。
阮如璋說能否具體一點。
孫維季說兩代人,聊不到一塊去——不需要我說的更具體罷,更具體我就要犯錯誤了。
阮如璋陷入了長時間的沉思,從目前來看,孫維季說的應該是實話。確實,這條線如果搭上了,自己如虎添翼,鄒南粵甚至周澎都不再是對手。可萬一這條線搭錯了呢?這幾十年來,從中央到地方,政治人物之間你方唱罷我登臺的戲碼還少啦?搭錯了怎麼辦!不搭麼?那就只能自己慢慢熬了。面對這種情況尤其要冷靜,絕對不能急躁。想到這裡,阮如璋反手握住了孫維季的手。
阮如璋的這個反應讓孫維季百思不得其解——之前上趕着貼過去,他躲開,現在又反過來主動了,他心裡究竟在想什麼呢?
阮如璋欣賞着孫維季的手,說小孫,你的手怎麼這麼涼。
孫維季說我屬蛇。
阮如璋說五三年的。
孫維季說嗯。
阮如璋嘴裡“嘖嘖”兩聲,說不愧是搞藝術的,這雙手長的真好,又柔軟又纖長,保養的也好,光滑透亮,好像塗了層豬油。
孫維季說什麼豬油,是“百雀羚”——哎哎哎,阮副局,現在是聊這個的時候麼,你怎麼撇開話題啊。
阮如璋說沒有,你容我回去考慮考慮。
孫維季說還考慮什麼啊,這種機會可遇不可求,錯過了可能這輩子都錯過了。
阮如璋說嗨,不還有你麼。
把孫維季送到酒店樓下,等孫維季下車進了酒店,阮如璋開車飛奔回了伏龍灘派出所。時間已經是深夜十二點,安玉柱和郭密都已經睡下了。阮如璋也管不了這麼多,敲開宿舍門,硬生生把兩人從牀上叫了起來。
安玉柱說阮局,出什麼事了。
阮如璋說沒出事,能不能往好裡想,能出什麼事。趕緊穿衣裳,帶上工作證,跟我去趟市裡——穿便裝。
郭密說現在。
阮如璋說要不等天亮——可不現在麼。
兩人不敢再問,回到宿舍換上便服帶上工作證就跟阮如璋上了車。三人飛奔往市裡趕,阮如璋在車上交代了一下工作:抄一份“龍踞飯店”最近兩個禮拜入住的客人名單,姓名、年齡、戶籍、房號,全部搞到手。聽到這裡,兩人頓時不由得緊張起來。任務倒不難,不過抄一份酒店入住客人的名單而已。可問題顯然不會這麼簡單,三更半夜,阮如璋如此着急,可以猜到絕非小事。加上穿着便衣,又是跨區域作業,可見這又不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阮如璋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兩人又不敢打聽,只能是硬着頭皮聽命。
回到孫維季入住的“龍踞飯店”,放下安玉柱和郭密,阮如璋把車停在百米之外的路邊,坐在車裡目不轉睛盯着酒店大門,焦急的等着兩人從裡面出來。時間過去一個多小時,兩人終於出來了。此時是深夜,天氣並不熱,可回到車裡的兩人額頭上卻虛汗淋漓。
阮如璋明知故問,說有這麼熱麼。
安玉柱說不熱。
阮如璋說不熱哪來的汗。
郭密說大廳裡不時有人進出,工作人員也問東問西。
阮如璋說還打過仗的人呢,就這點出息,讓我怎麼放心得下——名單到手了麼。
安玉柱把厚厚一沓紙交給阮如璋,說最近兩個禮拜入住的客人,都在這上面。
阮如璋說沒落下罷。
安玉柱說一個不落。
阮如璋大致翻了一下手裡的紙,基本上信息都抄寫清楚了。阮如璋說你們就近找家招待所住一夜,明天一早回所裡。
郭密說你不送我們回去啊。
阮如璋說我送你屁股上一腳,都三更半夜了,我不要休息啊。
安玉柱說我出門身上沒帶錢。
郭密說我也沒帶,我哪知道還要在外面過夜。
阮如璋說出門不帶錢,這個習慣非常不好,以後要改。說着,阮如璋從身上掏出十塊錢遞給安玉柱,說夠不夠。
安玉柱說我沒住過招待所啊,不知道啊。
郭密說我餓了,想吃個宵夜。
阮如璋說要吃就吃好。說着,又掏了十塊錢給郭密。
等兩人拿着二十塊錢下了車,阮如璋也開車回了家。
聽到外面開門聲,安慧真從牀上起來,睡眼朦朧來到客廳,說阮如璋你還知道回來,這麼晚幹什麼去了。
阮如璋說去伏龍灘了,吵醒你了。
安慧真說那也不能這麼晚罷,都兩點多了——還喝酒了。
阮如璋說我心裡有數,你放心好了。
安慧真把臉湊到阮如璋胸口深呼吸了兩口,說嗯,孫維季也在那。
阮如璋笑了起來,說你真有意思。
安慧真說阮如璋,別怪我沒提醒你哦,要注意影響,那女人你最好跟她保持點距離,別到時候羊肉沒吃上惹上一身騷。
阮如璋說瞧你這話說的,我家有賢妻,何必惦記外頭的腥騷。
安慧真說呵呵,油嘴滑舌。
阮如璋說慧真,你困不困。
安慧真說怎麼了。
阮如璋說困了就進去睡覺,不困我想你幫我參考參考。
安慧真說什麼事,說來聽聽。
夫妻二人在客廳坐下來,阮如璋把手裡的紙遞給妻子,說這裡面有個人物,北京過來的,其他的我就不多透露了,你現在用你女人的直覺告訴我,這個人我見還是不見。
安慧真說見啊,幹嘛不見。
阮如璋說慧真,這可不是鬧着玩的哦。
安慧真說你不是讓我憑直覺麼,我的直覺就是見。
阮如璋說講講你的依據是什麼。
安慧真說直覺嘛,哪來的什麼依據,有依據就不叫直覺了。
阮如璋說有道理,聽老婆話吃飽飯,那就見一面。
阮如璋當然不至於這麼草率,徵求妻子的意見不過是尋求一個心理安慰而已,真要拿它當行爲準則,還真沒這麼想過。
而安慧真說見,也絕對不能簡單地看作是女人的直覺,更應該是對丈夫的精神支持。夫妻十來年,丈夫是個什麼物種,安慧真比誰都清楚。他就是一個政治動物,不貪錢財,不好女色,不圖享樂,只對權力情有獨鍾。他就像一隻小蜜蜂,在政治的花叢中孜孜不倦的採着蜜,叫他放棄權力,無異於拔掉蜜蜂屁股上的刺,他是活不了的。他說北京過來一個人物,安慧真下一秒就明白這個人物對他意味着什麼,不然他絕對不會說,所以安慧真也不能打擊他。至於前面是萬丈深淵還是康莊大道,安慧真都選擇跟他一起面對,這在當年嫁給他的那天就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
安慧真內心的強大不是外人能明白得了的,嫁給阮如璋後遭遇的變故對她而言不過是小風小浪而已,當年在孃家經歷的那才叫大風大浪,父親一會兒上臺,一會兒下臺,一會兒東山再起,一會兒又關了牛棚,一會兒官復原職,一會兒又靠邊站,母親發瘋,大哥自殺,等等此類,這一切的暴風驟雨過後,一顆少女的小心臟早就練得刀槍不入了。
阮如璋坐在客廳裡對着那份從酒店抄來的客人名單研究了一晚上,卻沒有發現任何有價值的信息。阮如璋用的是排除法,首先把名單中來自北京的客人摘出來,有三十幾人。接着把這三十幾人的年齡做一個劃分,孫維季說對方是中央領導家的孩子,那麼對方的年齡應該在二十歲至五十歲之間。然後是性別,女性排除在外。最後是房號,既然是首長的孩子,入住的肯定是高級套房。也就是說,對方的初步畫像應該是這樣:住在酒店高級套房的北京籍中年或者青年男子。名單裡完全符合這一標準的客人有三個,但是首長孩子的可能性都可以排除,因爲三個人裡一個姓“單”,一個姓“金”,一個姓“付”,而中央首長當中沒有這三個姓。
不死心的阮如璋推翻之前的研究,把研究面擴大,結果卻一樣,名單裡沒有一個有嫌疑。阮如璋認爲,孫維季應該不大可能說假話,肯定是自己的方向錯了。難道對方住在別的酒店?可能性不大,“龍踞飯店”作爲龍踞聲名遠播的涉外酒店,是海內外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入住的首選。那麼對方是不是住在自己的別墅裡?可能性也不大。中央首長們在龍踞確實有專門的別墅,但都是度假和療養才入住其中,絕大部分時間別墅裡是沒有首長的,因爲首長們多數時間在北京。首長或者他們的家人什麼時候住進了別墅,身爲公安局副局長的阮如璋肯定在他們動身來之前就接到消息了,因爲公安局要負責首長和他們家人的安全工作。除此之外,首長的孩子還有哪裡可以落腳呢?身份如此特殊的人不可能隨隨便便找個地方落腳,肯定是在一個特殊的地方。阮如璋絞盡腦汁琢磨,直至天亮才恍然大悟——警備區招待所。
阮如璋發現自己熬了一整夜幹了這輩子最蠢的一件事。說它蠢,一是沒有任何收穫,二是最應該首先想到的,偏偏到最後纔想到。其實把整件事捋順了再來研究,很容易就能想到部隊招待所——中央手掌的孩子在龍踞,這個消息是誰告訴自己的?孫維季。孫維季最早的身份是什麼?軍人。她最鐵的人際網絡在哪裡?軍方。她跟對方是朋友,而且可以向對方引薦自己,說明兩人交情非比尋常,也就說明這個朋友十有八九有軍方背景。這個朋友到了龍踞,落腳地點首選當然是警備區招待所。
那麼,這個朋友又會是誰呢?要麼,他的首長父親曾經在當地軍區任過職;要麼,他自己曾經在當地軍區呆過。前者可以排除,因爲曾經在當地軍區任過職後來去了北京的高級領導不是已經打倒了就是退居二線了,沒有一個至今還手握實權。那麼,曾經在當地軍區工作過、現在又下海經商了、他父親還是中央首長,符合這三條標準的人究竟是誰,阮如璋猜到這裡就猜不下去了,因爲沒在部隊呆過,不清楚這個系統裡的人事。
一夜未眠,接下來的整個白天阮如璋依舊思維活躍。這個人是誰,已經不用猜了,因爲猜不到。在不知道這個人是誰的情況下,要不要去見他,這纔是阮如璋考慮的。千萬不能以爲只是見個面吃頓飯而已,事情完全沒有這麼簡單。它不是朋友之間的見面,也不是簡單的應酬。它是見面雙方各自都有明確意圖的一次接觸,說得直接一點就是利益交換。接觸後雙方能看對眼當然不錯,可是,如果看不對眼,那處於劣勢的一方就要小心了,因爲你可能見了你不該見的人,可能聽了你不該聽的話,而阮如璋明顯是劣勢一方。另外,這顯然也是一次信息完全不對等的見面,阮如璋對對方還一無所知,對方對阮如璋的底細應該已經查了個底朝天。還有最關鍵的一點,據孫維季透露,對方不考慮見張小園。張小園作爲龍踞直接聽命於中央的人物,對方竟然不考慮去見他,這說明什麼,這就說明對方要繞開張小園另起爐竈。如果真是如此,阮如璋一旦跟對方對上眼了,就等於直接上了船,沒有任何轉身的機會了。到時候阮如璋能不能左右局面?能不能控制局面?既然沒把握,乾脆不見好了,不見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可阮如璋又很難說服自己不見,正如孫維季說的,這是一個可遇不可求的機會,錯過了可能就永遠錯過了。
下班後,阮如璋選擇了遵從妻子安慧真的直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