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省計劃委員會的兩年時間裡,阮如璋工作的並不順心。由於是外行管內行,業務上沒有他多少發揮的空間,更多的是學習。而且阮如璋的背景也挺尷尬,明明是路線派出身,現在卻投靠了改革派,在本省籍同僚眼裡,此人就是個叛徒。別說在同僚眼裡,即使在老丈人安立海眼裡,阮如璋也有點混賬。要知道,安立海半輩子的仕途浮沉都跟路線派緊密相連,當年把路線派排擠出權力中心的可就是阮如璋現在依附的那羣人。不過這都是阮如璋自己選擇的,所以他也怪不了誰,再難也得受着。
在這期間,要求進步的阮如璋順便回到大學拿了一個經濟學研究生文憑。跟許多官場同僚不一樣,阮如璋拿的不是虛頭巴腦的在職研究生文憑,而是貨真價實的脫產研究生文憑。這對阮如璋並不難,因爲跟很多同時代的同僚比起來,他的求學經歷完整得多,是正經八百的“**”前北大哲學系高材生。那個年代能上北大,至少證明一點,那就是阮如璋學習能力肯定出類拔萃。另外,決定拿一個正經八百的脫產研究生學歷,也是因爲空閒時間實在太多。阮如璋祖籍江蘇川沙,也就是如今的上海浦東。父親阮小寒三十年代中期就離開家參加革命了,老家也沒什麼直系親屬。母親出身於上海的大家族,不過直系親屬又大都在四九年前後跟着老蔣走了,所以母親那邊也沒有直系親屬。加上六六年父母帶着兩個妹妹去了貴陽,如此一來,除了妻女和老丈人,阮如璋在本省沒有任何其他直系親屬。而老丈人一支的親屬也非常單一。安立海是南下幹部,老家在山西太原,解放後在江西工作多年,六十年代又調去了北京,七四年才調來本省。丈母孃六幾年就死了,阮如璋根本沒見過。安慧真的弟弟妹妹如今也都在北京安家立業。阮如璋每個禮拜去看望老丈人一次,剩下大量閒暇時間不知道怎麼打發,有的是時間學習,所以乾脆去居安大學拿了個脫產研究生文憑。
兩年來,阮如璋在居安接觸最多的就是孫維季。在這期間,阮如璋一次也沒有被孫維季麻煩過。朋友之間的聯繫倒很頻繁,幾乎每個禮拜都會見面,吃飯喝茶打羽毛球,一聊就是幾個小時。在電話費還很貴的年代,兩人在電話裡一聊也往往是幾十分鐘,聊的也大都是各自平日的一些日常和見聞。對孫維季來說,這是感情投資,爲將來找阮如璋辦事做鋪墊。對阮如璋來說,這也是感情投資。阮如璋明白,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總有一天孫維季會從自己這裡索要她想得到的東西,這在自己第一次跟大軍見面那天就已經註定,不可能躲掉。既然如此,兩人在這之前建立起親密友情,總比那天到來的時候被孫維季赤裸裸的勒索心理上更容易說服自己。在阮如璋看來,只要不突破自己的底線,其他的都可以考慮,也可以商量。阮如璋的底線是跟孫維季的交往只限於友情,而不能有任何其他複雜關係。說實話,這其實非常不容易,阮如璋自己倒不會主動往不好的地方尋思,但架不住孫維季不會往那方面引導。
孫維季肯定會往那方面引。不過這也不能指責孫維季怎樣怎樣,大家本錢不一樣而已。換位思考一下,兩人都不甘平庸,如果把他們的身份對調,誰也不能保證阮如璋就不會這樣幹。何況,孫維季其實也沒太出格,不過是穿着打扮比大街上的女人新潮時尚,比如出門會記得往嘴脣上抹口紅,穿的是低胸雞心領衣裳,還有跟男人接觸的時候比別的女人放得開一點,僅此而已,而且分寸把握恰當,不會給人造成不適,頂多算誘惑,絕談不上騷擾。何況,孫維季也沒拿刀子架在阮如璋脖子上逼他就範,上不上趟阮如璋有得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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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來說說覃長弓。電器店開到第六家的時候,覃長弓再一次遭遇一個現實難題,那就是手下的人幾乎都變成了人才,隊伍沒法帶了。
發生這種事的起因是上一年開的那次表彰大會。轉過年,職工們猛然回過神來——出去做銷售比待在廠裡做工人掙的多得多,不但工資照發,每個月還有出差補貼,年底還有高額獎金,所有收入加起來最少也要比呆在廠裡多好幾倍。幾乎所有職工都覺得自己也應該出去做銷售,而且一定能比別人做得更好。而自己之所以還待在廠裡,就是因爲覃長弓不批。覃長弓這個混賬王八蛋太專橫霸道了,不但讓周國強制定出各種條條框框的廠規來限制職工自由,而且處事不公,看誰順眼就讓他出去做銷售發財,看誰不順眼就把他留在廠裡,好像電器廠是他一個人的。大家不敢當着覃長弓的面說,但背地裡已經是怨言四起。爲了表示抗議,帶着情緒的職工要麼消極怠工,要麼破壞生產。工廠每個月都要接到幾次各地的電器店打回來的電話,說收到的空調出了問題,看上去也不像是運輸過程中損壞的,而是出廠的時候就存在質量問題,比如空調風扇少裝一個葉片,或者電路板動了手腳,插上電源就報廢。爲此覃長弓專門成立了質量檢測部,質量問題確實少了,但依舊存在,不可避免。如果問題在工廠的時候被發現,損失可以忽略不計。但空調到了電器店才發現問題,損失幾乎不能承受,先不說萬一把質量有問題的空調賣給客人會給自己的聲譽造成損失,即使問題當場被發現,再把空調發回廠裡,也需要支出一筆運輸費用,這筆費用往往大大超過空調本身的利潤。
覃長弓開始意識到生產加自銷的路子根本走不下去。職工情緒當然是其中之一,但不是關鍵,而且覃長弓憑着自己的鐵血手腕也可以把它壓制住。覃長弓真正焦慮的是人才儲備嚴重不足。職工們個個覺得自己是人才,事實上他們都高看了自己一檔,覃長弓知道他們大部分是庸庸碌碌之輩。電器店開到第六家的時候,人才供應其實就已經非常吃力了。工廠就二百來人,每開一家店就撥出去六七八九個,那麼誰來生產?這個問題可以通過招工來解決,那麼,另一個問題又出來了,每次撥出去的六七八九個銷售員是不是都是人才?覃長弓發現並不是,真正的人才其實鳳毛麟角。覃長弓出了幾趟差,去到各地的店裡實地巡查了一圈,不但發現人才鳳毛麟角,而且發現一個更殘酷的事實,那就是有的店裡個個是人才,而有的店裡全軍覆沒。他們當初出發的時候信心滿滿鬥志昂揚恨不得咬手指立軍令狀,上到戰場馬上就慫,完全打不開局面。伍德利是一個極優秀的管理者,帶着一支精幹的銷售隊伍在四川做得風生水起。可爲了應對局面,覃長弓讓他做了救火隊長。伍德利在全國各地東奔西跑,大半年下來累得脫了相,可取得的戰果卻並不理想。原因很簡單,一拖六,再厲害的人也吃不消。
一家電器店能否做起來,說起來其實很簡單,一個調度張弛有度的地區經理,加上一到兩個能力出衆的骨幹銷售員,再加上幾個吃苦耐勞的銷售,很容易就打開局面了。可偏偏有的店就是打不開局面,經理像銷售,銷售像經理,管理混亂不堪,矛盾糾紛不斷。更頭疼的問題是,業績好的店,財務進出也清楚瞭然,業績糟糕的,消耗也大,財務上也是一筆糊塗賬,不但浪費明顯,而且存在貪污。山高皇帝遠,根本沒法管。
僅僅開了六家店就出現這麼多問題,覃長弓意識到生產加自銷這條路難以爲繼,必須做出重大調整。覃長開始考慮之前孫維季提的方案,那就是把銷售權承包出去。讓誰承包?顯然不能承包給孫維季,她的地域已經足夠大,肯定不能讓她一家獨大。覃長弓首先想到把這個發財的機會給內部職工。既然你們都認爲自己是人才,事實也已經證明承包能發財,那你們承包好了,前提是先辭職。肯定不能讓你端着鐵飯碗出去發財,天底下沒有這樣的美事。工廠唯一的支持是可以先把空調賒給承包者,但承包者必須自組團隊,自負盈虧,包括售後服務。開出的條件已經夠優越了,結果卻讓覃長弓大跌眼鏡,除了伍德利的四川團隊以及少數幾個職工有勇氣辭職下海,其他人都捨不得丟下手裡的鐵飯碗。不過這已經夠了,十幾個人,每個人出去開一家店,一下子電器店的數量翻了倍,而財務支出卻節約了一大筆,幹好了雙方都獲利,沒幹好承包者承擔損失,簡直是天才般的創舉。爲了叫其他人把嘴閉上,覃長弓在職工大會上講得很明白,機會已經給你們了,去還是留是你們自己選擇的,既然你們沒膽量走出這一步,那就幹好你們的本職,再有情緒,直接開除,絕不姑息。
伍德利和喬國切有情緒。兩人有情緒不是不想辭職,而是覃長弓不允許他們辭職。肯定不能讓他們辭職,工廠發展這麼快,正是大量招攬人才的時候,怎麼能讓兩個已經被實踐檢驗過的人才跑掉,覃長弓還要把更重大的任務交給他們呢。伍德利倒很容易就做通了思想工作,他是副廠長,二把手,老黨員,爲了個人私利跑去下海,實在說不過去,另外他才四十出頭,顯然是將來接替覃長弓的第一人選。喬國切就不這麼想得開了,在四川一年多,他是絕對的銷售骨幹,看到了自己的能力,又清楚知道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出去幹一年比在工廠幹一輩子賺的還多,這樣的懸殊,誘惑力可想而知。爲了辭職下海,喬國切在覃長弓面前拍了桌子。
覃長弓說你即使辭職,我也不會把空調給你,你賣個雞毛。
喬國切說我不要你的空調,我出去賣雞毛也能發財,你只要批准我辭職就行。
覃長弓說我可以批准,但你老婆也必須跟你一起滾蛋。
喬國切說可以,完全沒問題。
覃長弓說那我也不批。
喬國切說你不批我也要走。
覃長弓說你的檔案在我手裡,你走我就報警抓你。
喬國切說覃長弓,你別欺人太甚。
覃長弓說有膽量你試試。
除了調整銷售策略和招兵買馬,工廠這一年更大的動作是擴建廠房,花巨資從日本引進了一條生產線。因爲有市委的支持,工廠從銀行貸了一千二百萬。有了錢,幹什麼都順手了。核心技術還沒有能力攻破,那就暫時擱置。但簡單的零配件能自己生產也大大壓縮了成本。
生產線投入使用,覃長弓才發現自己這些年被香港人訛成什麼樣。不幹不知道,一干嚇一跳,香港佬雖說同根同種,但做起生意來卻完全不是東西,欺負大陸落後,幾乎所有的零配件價格都翻倍,而且不是一倍兩倍,是好幾倍,稍微有點技術含量的甚至十幾倍幾十倍。而且你還必須找他,因爲你自己沒有。什麼叫落後就要捱打,這就是最鮮活的例子,你沒有一點還手的能力。現在好了,手裡有錢了,直接從日本引進生產線,不再依賴你了。不但簡單的零配件自己生產,自己生產不了的核心配件也不再從香港進口了,直接從日本進口。日本鬼子解放前沒少禍害中國,這個時候倒是挺不錯,提供的產品不但質量有保證,而且價格也比香港的便宜一大截。
而最大的收穫是覃長弓以每天供應一個西瓜的代價,把一個跟機器設備一起從日本過來的高級工程師扣了下來。這個叫寺尾隆一的工程師原本三年後就該退休了,可覃長弓爲了留住這個人才,沒收了他的護照,愣是把他扣留在廠里長達六年之久,直到九五年才讓他回日本。六年裡,工廠職工們幾乎每天傍晚都能看到這個留着谷村新司式小鬍子的瘦小老頭坐在工廠門口的大榕樹下抱着半個西瓜拿個不鏽鋼條根一臉鄭重其事地喂着自己、同時又時不時地昂望蒼天若有所思,畫面即傷感又滑稽。寺尾隆一是“三洋”的高級工程師,在他的主持下,工廠生產的空調深深地打上了“三洋”的烙印,質量好、噪音小、使用壽命長、樣式難看。同時還培養出了一批技術骨幹。這批骨幹在寺尾隆一離開後全都成了國內空調界大拿,有的留在廠裡做了中高層領導,有的辭職下海做了空調老闆,多年後幾乎都成了富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