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企業主們建立互動關係,必要的時候可派上大用場,比如建派出所新大樓。
伏龍灘派出所僅有的兩間辦公室被郵電局在中間一分爲二這個事一直被當作一個笑話在整個龍踞公安系統流傳,都快成了阮如璋的一塊心病。指望鄒南粵撥款新建辦公樓完全沒有可能,因此八四年春天阮如璋想到了找企業主們募捐。募捐無比順利,跟私交較好的企業主們暗示了一下,大家心領神會,踊躍捐款,少則數百,多則數千,幾天就募捐到了五萬。接下來找鎮長林炳輝批了一塊地,把工程交給了趙守政。
林炳輝非常夠意思,阮如璋本來只想要一百四十平方土地,他直接批了四百平方。趙守政也非常夠意思,把工程託付給了自己信得過的包工頭,以成本價幫派出所建了一幢規格嚴重超標有十二間辦公室還帶院子的兩層小樓。辦公樓建成後,募捐款還剩下一萬八,阮如璋爲了提高工作效率,又採購了六輛日本進口摩托車,派出所六個公安每人一輛。樂極生悲的是,眼看就到退休年紀的老公安姚阿申不服老,摩托車送來那天,太興奮,執意要試駕,阮如璋在旁邊怎麼勸都沒用。結果因爲上了年紀,又是第一次,心裡緊張,上去就把油門轟到了極限,“轟”地一聲,摩托車飛了出去,人留在了原地,一屁股坐在水泥地上,把尾骨摔粉碎了,拄着拐辦理了退休。
對阮如璋和伏龍灘派出所這一系列離經叛道的行爲,鄒南粵面子上很難堪,但也只能默不作聲,因爲這些事之前政府沒幹過,但好像也沒有哪條法律法規說不能幹。
接下來就是對沒有進工廠的外來務工人員的管理方式由之前的一刀切改爲更靈活的區別對待。居無定所的盲流,一經發現,按老規矩處理,遣送。在龍踞範圍內有租房的,由房東出具的書面證明辦理暫住證,房東擔保,房東監管,發現問題房東負連帶責任。
一句話,做的所有這一切,立見成效。
可依舊有特殊的極少數,像陳嶺南這樣的,即沒有工廠給他開具證明,也沒有房東願意替他擔保,但他又確實不屬於遊手好閒的盲流,這樣的人該怎麼管理?這就不能考慮效率和成本了,只能是發現一個,監控一個。
在陳嶺南去派出所“自首”後過去兩個月,一天中午,阮如璋按照陳嶺南之前說的地址找到崗豐村水塘邊廢品站。廢品站是由廢鐵皮和木板以及石棉瓦搭建而成的一個窩棚。窩棚一側的牆跟下露天堆積着各種廢品,透過廢品的體量和品類,阮如璋得出兩個結論:一是這垃圾佬應該在同行當中也算混得差的,因爲廢品的體量不大;二是這垃圾佬可能是同行當中極少數手腳相對乾淨的人,至少廢品堆裡沒有明顯的贓物。再看窩棚,阮如璋又得出兩個結論:一是這垃圾佬生命力真頑強,二是這垃圾佬真能湊合。面積不足十平方米的窩棚,牆體是鐵皮和木板,頂上蓋着石棉瓦,可以說是冬冷夏熱,尤其在夏天,住在裡面不中暑纔怪。
窩棚的門敞開着(應該說是沒有門),走到門外探頭往裡看,阮如璋顯然沒有做好心理準備,被眼前的場景嚇了一跳。光着上身四腳朝天躺在牀上的陳嶺南看上去就像一具餓死的屍體,胸腔的肋骨輪廓清晰,觸目驚心。更讓人靈魂一震的是,由於窩棚裡的空間實在太促狹,陳嶺南的腦袋幾乎就在阮如璋腳下,而且還張着血盆大口。看到這副場景,阮如璋忍不住想,我要是跟他有仇,這個時候弄死他簡直跟弄死只螞蟻一樣不費吹灰之力。事實是,陳嶺南在龍踞這麼複雜的社會環境裡能睡得如此坦然,確實是因爲沒有仇人。沒有仇人有兩個解釋,一是說明陳嶺南會做人,誰也不得罪;二是連同行都沒覺得陳嶺南是個威脅,連地痞流氓都懶得找陳嶺南麻煩,說明陳嶺南混得確實不咋樣。
阮如璋站在門下擡腳踢了一下牀板。牀上的陳嶺南瞬時間睜開了眼睛,顯然,他睡得很警覺。然而,醒來的陳嶺南僅僅是睜開眼睛而已,卻沒有馬上坐起來,更反常的是身體甚至連動都沒有動一下,目光也沒有落在阮如璋身上,而是直直地望着屋頂。不明就裡的阮如璋順着陳嶺南的目光也擡頭望向屋頂,卻發現上面什麼都沒有。
阮如璋說哎,你在看什麼呢。
陳嶺南說沒看什麼,我渾身動彈不了。
阮如璋說怎麼回事,是不是病了。
陳嶺南說沒病,過一兩分鐘就恢復了。
阮如璋說怎麼搞的,你沒去醫院看過。
陳嶺南說沒事,很快就好了,你稍等。
阮如璋說要不要我扶你一把。
陳嶺南說別別別別別,千萬別啊——疼啊。
接着,在阮如璋的注視下,陳嶺南像一條從冬眠中醒來的蛇一樣身體一截一截活動開來。這是一個令旁人感覺非常不舒服的過程——先是腳趾能動了,接着是腳踝以下部分能動了,接着是膝蓋以下能動了,接着是整條腿能動了。同樣的,雙手也是如此,最後是頸部。
看到陳嶺南這副艱難的模樣,一旁的阮如璋渾身汗毛倒豎,說這也太可怕了,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事,你都沒去醫院檢查過麼。
陳嶺南卻像沒事人一樣無所謂,說出海打漁吹多了海風,我家祖上幾代人都有這毛病,沒得治,也死不了,不過這個時候旁邊的人千萬別碰,只能自己一點一點恢復,不然疼得喊救命。說着,陳嶺南從牀上爬起來,拿起牀上的衣裳穿上身,說你是來抓我的罷。
阮如璋說我看你最好還是上醫院檢查一下,我一個旁人看着都難受。
陳嶺南說也是,有時間是應該去檢查一下——你是專程來找我的啊。
阮如璋說……哎,下次再說罷,我現在什麼心情都沒有了——你看看,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9
教簡光伢蒸饅頭的那天晚上,回到宿舍的操小玉意外失眠了。操小玉知道很多男孩子對自己有意思,簡光伢不是第一個,也肯定不是最後一個。可爲什麼之前從來沒有因此失眠,偏偏這一次會失眠,操小玉遲遲想不明白這個問題。想不明白其實也不難解釋,首先操小玉並不是一個善於思考的女子,其次操小玉也沒意識到,簡光伢對她表達好感的方式,跟之前那些男孩子其實有本質上的不同。之前那些對操小玉有好感的男孩子,一類是愛你在心口難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另外一類是有事沒事跟操小玉套近乎、請操小玉吃零食喝飲料、賣力地表現幽默大方。簡光伢屬於第三類,心無旁騖,直奔主題。對操小玉有好感的男孩子確實不少,可直接上手的,簡光伢卻是第一人。男孩子的幽默和大方,會讓操小玉覺得有趣,但也僅此而已。而簡光伢直接上手,卻讓操小玉心裡起了漣漪。
簡光伢追求操小玉的方式之所以高效,並不是他天生就是情場高手,而在於他目的明確,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現實主義者。而簡光伢之所以現實,首先在於他清楚知道自己並不具備比別人好的條件,公平競爭機會渺茫。其次簡光伢已經打定主意從外面騙一個老婆回去,不然就得回去娶腦膜炎表姐何春香。最後操小玉還那麼討人喜歡,不劍走偏鋒迅速把她拿下,很快就沒他簡光伢什麼事了。綜合所有這一切,簡光伢要想達到目的,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閃電戰,速戰速決,不給操小玉回過神來的機會。
那次成功約上操小玉後,簡光伢又對事情接下來的發展有了一個清醒的預判。首先,包括何雨生和何文在內的其他喜歡操小玉的競爭者絕對不會眼睜睜看着自己摘桃子,肯定會從中作梗。其次,操小玉儘管不夠聰明,但只要有足夠時間,她也會回過神來,而回過神來的操小玉是百分之百看不上自己這種男孩子的。總之,無論哪種可能性發生,自己都將空忙活一場。
意識到這個現實,簡光伢也加快了節奏。在牽上操小玉的手第二天,簡光伢趁熱打鐵,下班後又跑去了表姐何齊的廠裡。在去的路上,簡光伢順手在水塘邊草叢裡摘了一朵小小的野菊花。進到廠裡,衆目睽睽之下,趁操小玉在機器前埋頭幹活,悄悄走到背後,把小花插在了操小玉的耳朵上。包括何雨生在內,車間裡的人看到這一幕無不倒吸一口涼氣,心想這傢伙死定了,接下來非捱揍不可。操小玉發現身後有人,回頭看了一眼,是簡光伢。接着操小玉擡手摸了一下耳背,拿到眼前一看,頓時面紅耳赤,在簡光伢胸口重重推了一把,說簡光伢,你鱉孫。簡光伢笑着,卻沒有說話,轉身進了何齊的辦公室。
簡光伢前腳剛進辦公室,何雨生後腳跟了進來,跟何齊告狀,說你知道這屌毛剛纔對人家操一娜幹了什麼。
何齊說幹了什麼。
何雨生說這屌毛剛纔在車間調戲人家操一娜。
何齊說你確信。
何雨生說這屌毛把一朵花插在操一娜耳朵上,都看到了。
何齊問簡光伢,說老表,你真這麼幹啦。
簡光伢說幹了。
何齊說你厲害。
何雨生說操一娜生氣了。
旁邊的何苦意味深長地的開口了,說你得出的結論要是這樣,看來你是真的只適合單身。說完,何苦衝簡光伢豎起大拇指,說老表,我都要跟你學習了。
何齊附和,說老表,河南婆蠻不錯,接下來就看你的了。
簡光伢沒有給操小玉任何冷靜思考的時間,乘勝追擊,次日傍晚又來見操小玉了。來之前,簡光伢又蒸了一籠饅頭,蒸了豆豉排骨和清炒四季豆。取出前一天特意買回來的鋁製飯盒,裝上排骨和四季豆,上面放了四個饅頭。去表姐廠裡的路上,簡光伢又順路去衛生所買了一卷醫用紗布和一支凍瘡膏,又在路邊地攤上買了兩雙襪子。
見到簡光伢遞上來的飯盒,操小玉害羞,拒絕收下。
一旁看熱鬧的人起鬨,說操一娜,你就收下罷,簡光伢肯定花了不少心思,別辜負了他的一片癡情。
旁人越是起鬨,操小玉越是害臊,執意叫簡光伢把飯盒拿回去,甚至真的生氣了。見操小玉態度如此堅決,簡光伢也沒有再堅持,最後從兜裡掏出紗布和凍瘡膏以及襪子,跟操小玉說飯菜我拿回去,這個你收下。
操小玉看着簡光伢手裡的東西,說這是啥。
簡光伢說你是不是生凍瘡了。
操小玉確實生凍瘡了,而且凍瘡已經破了。但她以爲沒有人知道,因爲腳上穿着襪子,襪子裡面還墊了紙,不仔細看的話,誰也看不出來。突然聽到簡光伢說這話,操小玉心裡“咯噔”一下,以爲凍瘡膿血洇出來了,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腳後跟,卻發現並沒有。
操小玉想繼續隱瞞,說你說啥哩,別瞎說。
簡光伢說我這兩天都看見你走路撇腳——今天還是這樣。
操小玉鼻子一酸,惡狠狠地瞪了簡光伢一眼,一把奪過簡光伢手裡的紗布凍瘡膏以及襪子,紅着眼圈轉身往宿舍跑。剛跑出車間,操小玉又折了回來,一把奪過簡光伢手裡的飯盒,說了聲“你回去罷”,在衆目睽睽之下哭着跑回了宿舍,晚上也沒有加班,一個人在宿舍哭了兩個小時。直到晚上八點多,工廠裡其他人都還在加班,操小玉端着洗臉盆從宿舍出來,驚訝地發現簡光伢還沒走,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食堂裡。四目相對,兩人相視一笑。
操小玉說你怎麼還在這。
簡光伢說等你呀。
操小玉說討厭。
簡光伢說飯吃了沒有。
操小玉說吃了。
簡光伢說藥塗了沒有。
操小玉說塗了——喏,你買的襪子,我換上了。
簡光伢說哦,那我回去了。
操小玉說簡光伢。
簡光伢說嗯。
操小玉說後天中午我有空,出去逛街罷。
簡光伢說真巧,我也有空。
操小玉說德性。
第三天上午,簡光伢加快手腳把廠裡的活忙完,洗漱乾淨,午飯也沒吃就來到了和操小玉約定的小公園。這是簡光伢第一次正式約會,能不能拿下操小玉,成敗在此一舉,所以簡光伢也豁出去了,出門的時候帶上了近一年來省吃儉用攢下的全部積蓄——七十塊。這是簡光伢打算春節回家還叔叔簡有家的錢。當初叔叔爲了支持自己出來闖蕩,把家裡幾十棵樹齡二十幾年的杉木以一元一棵的價格賣給了村長何運卿。那杉木原本是給兩個堂弟將來成家的時候建新房準備的,嬸嬸要是知道了,依她的暴脾氣,叔叔肯定得脫一身皮。而山上的杉木沒了,這麼大的事又不可能瞞得住,所以不用猜,叔叔那身皮應該早就脫了。簡光伢不止一次想過,叔叔爲自己付出那麼大的代價,自己春節回去的時候不但要把錢還上,還必須加倍奉還,唯有如此纔對得住叔叔。不過這一次簡光伢改主意了——叔叔的滴水之恩確實該涌泉相報,但在自己的婚姻大事面前也應該先擱置一邊。叔叔是明事理的人,如果自己能弄個老婆回去把香火傳出來,他應該也高興,因爲他自己當年也是這麼幹的。何況,操小玉人高馬大,自己把她弄回去還能改良一下人種。在這種種冠冕堂皇的理由支持下,簡光伢決定今天拿這筆鉅款跟操小玉敞開了造。
然而操小玉卻遲遲沒有出現。
在小公園裡等操小玉的過程中,簡光伢又一次遇見“喵喵”。“喵喵”是簡光伢真正怦然心動的女孩。簡光伢對操小玉是心生好感,是想娶回家做老婆的那種。而對“喵喵”,是看一眼心裡就小鹿亂撞,但卻不敢靠近的那種,因爲“喵喵”太漂亮了。
這是自己第幾次遇見“喵喵”,簡光伢已經不記得了,反正好像每次上街都能遇到。簡光伢好奇的是,每次遇見“喵喵”,竟然都是在伏龍灘派出所馬路對面的小公園裡,而且每一次“喵喵”臉上都掛着彩。這次也一樣,“喵喵”從派出所後面的巷子裡走出來的時候,額頭和眼角各一塊淤青,鼻孔裡流着血,手裡提着一隻斷了跟的高跟鞋,腳上蹬着另一隻沒有斷跟的高跟鞋,一瘸一拐滑稽地來到小公園裡,在公園中心那棵榕樹下的水泥凳子上坐下來,自始至終一聲不吭。
“喵喵”是伏龍灘街上的娼妓,不過簡光伢此時並不清楚她的身份,甚至不知道她叫“喵喵”。其實很容易就能猜到,從“喵喵”的妝扮就能看出一二,只是簡光伢涉世未深,還不知道有“娼妓”這種職業存在。另外“喵喵”跟伏龍灘街上別的娼妓也不同。別的娼妓一看就知道是娼妓,因爲她們具備娼妓的普遍特徵,比如大都是已婚婦女,打扮妖豔俗氣,言行粗俗無禮,背後有一個遊手好閒的男人保護,出來攬客的時候往往是三五成羣。“喵喵”身材嬌小,一米四出頭,尖尖的小臉上長着一對又大又圓的眼睛,誰看了都會覺得她是你的鄰家妹妹,而很難把她跟娼妓聯繫在一起。另外“喵喵”此時還未成年,身體甚至還沒來得及發育,即使有意打扮成熟也掩飾不住她渾身的稚氣。而且“喵喵”一直是獨來獨往,背後也沒有男人保護——不然也不至於經常被人欺負。還有最特殊的一點就是,別的娼妓通常都對公安避而遠之,唯獨“喵喵”反其道而行,從業範圍偏偏選在伏龍灘派出所眼皮底下,從沒有離開派出所對面那個小公園。“喵喵”被人欺負有兩個原因,一是身邊沒有男人保護,二是搶了同行姐妹的生意。在之後的多年裡,簡光伢在同一個地方遇到過“喵喵”無數次。幾乎每次“喵喵”臉上都掛着彩,但簡光伢依舊沒有搞清楚“喵喵”的真實身份。簡光伢一直以爲“喵喵”只是一個經常被人欺負的無家可歸的流浪者。“喵喵”也自始至終沒有把簡光伢當成獵物。多年來,兩人在同一個地方無數次相遇,無數次對視,可彼此之間卻從來沒有發生過交集,始終是陌路人。
也是在這一天,“喵喵”的素描形象陰差陽錯成了龍踞電器的商標。當時“喵喵”身單影只坐在電器廠門口大榕樹下的水泥凳子上發呆,電器廠員工——業餘繪畫愛好者喬國切——把她和身邊的榕樹畫了下來,被從一旁經過的廠長覃長弓偶然看到。覃長弓覺得畫得挺好,順手要了過來,截取畫裡的局部註冊成了商標,取名“榕樹”。數年後,“榕樹”商標聞名全國。數十年後,更是聞名全球。然而,全世界的人都不知道商標上的人是誰,包括喬國切,包括覃長弓,也包括“喵喵”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