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十名渾身籠罩在黑色鬥蓬下的人影魚貫行出袁府角門,在袁府衛士們的沿途引導和保護下,貼着街邊暗影一路疾行。
“夫人!”何顒眼見着在從人攙扶下行來的馬倫,慌忙施禮,他黯然道:“難道連夫人也不能令太傅回心轉意嗎?”
“我和他,都已將至七十從心之境……一切均隨本心,有何迴心之說?”馬倫低沉悅耳的聲音響起:“若非老身仍然心有記掛,定會隨他一起留下!”
“是!夫人!”何顒痛心疾首的低下頭來:“便讓在下有幸恭送夫人出城吧!”
他一指前方:“十年前,在下和太傅便已預料到今日之局,便在前方不遠的一間小院內留下了出城秘道……請夫人移駕!”
“有勞了!所有袁府衛士都會尊從先生的號令!”馬倫眼見着最後一名袁氏族人行出,深深的望了一眼袁府深處,眼中閃過魂斷神傷之色……夫妻此別,可能便是陰陽永隔了,她突然想起了淮南王劉安除了“非淡漠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外的另一句名言:日月欲明,浮雲蓋之;河水欲清,沙石涔之;人*平,嗜慾害之。此言是否便是夫君袁隗的一生寫照?
“立即起行吧!”馬倫勉強壓下所有雜念,淡淡道:“今夜之間,仍然不知是否會有更多兇險之事出現!”
何顒向着身側的袁府衛士首領打出手勢,示意加速前行,心中卻是一片沉重。此處距離出城暗道的所在雖說不遠,然而一旦途中遭遇巡城士卒。後果便不堪設想。而董卓也遲早會發現派來盯梢的人手被殺,繼而派出援軍追趕……馬倫的顧慮確是一語中的。
袁家衆人的腳步已然極輕,然而那“沙沙”的聲音卻令何顒一陣陣心驚肉跳,恨不得在他們足上纏上布條,好掩去那可能招來滅頂之災的微聲。
他們的運氣似乎好的出奇。穿行良久,竟連一隊巡城兵馬也沒有碰上。何顒看着前方那所隱藏着密道的小院越來越近,一顆心兒終於落回肚中。
“吱呀”兩扇院門應手而啓,正當所有人如釋重負時,遠方突然亮起大片火光,有如一條蜿蜒的火龍般直向此處捲來。耳畔同時響起隱約如雷的足音。
何顒心中一涼,知道自己一行人的行藏必定早已落在敵方暗探的眼中,他們雖然人手不夠,無力出面截擊,卻足以及時指引董軍大隊趕來包圍。
他瞧着遠方來敵的聲勢。至少也在千人以上,自知難以硬撼,一把拎過一名袁府衛士,在他耳邊道:“帶着夫人和公子進入那小院,然後……”
他一口氣說出了進入密道的方法,死死盯着那衛士道:“都記住了?”
看到那衛士肯定的點頭,何顒才心中一鬆的將那衛士一推,厲聲道:“還不去……其餘人。跟我在院外擋住追兵!”
隨行的袁府衛士雖然只有五十餘人,卻無一不是忠心耿耿、技藝高超的死士,聞言無不轟然應諾。
眼見着袁氏族人大半進入院中。何顒隨手棄去手中短劍,從一名袁府衛士手中接過一柄長劍,狂叫道:“準備!隨我……”
“且慢!”一聲嬌呼從黑暗中響起,一條纖細的身影從濃霧一般的夜色緩緩現出身形,同時幾道細密的腳步聲從四面同時響起。
何顒驀的瞳孔收縮,難道敵人竟能提前趕至這處小院前設伏?這是根本沒有可能的!
“渤海鷹將高清兒!”那女子揚聲嬌呼道:“特奉鷹揚中郎將之命。前來保護馬倫老夫人!”
“渤海?高清兒?”何顒渾身一顫,脫口道:“高順之妹!”
“你是奉南少君之命前來?”黑暗中。馬倫鎮定的聲音響起:“可有憑據?”
“稟老夫人!”夜色中,高清兒一雙美眸亮了起來。她曼聲吟道:“海闊天空惜君去,夕陽山外盼兒歸!”
“真的是他!”馬倫驚喜無限的顫聲道:“他身系軍國大事,怎可爲我分心?”
“將軍吩咐,不惜一切代價也要確保老夫人安全!不僅如此!”高清兒恭敬道:“將軍已親率兵馬於城外接應,專爲迎候夫人而來!”
“南鷹揚……”何顒突然厲聲道:“他究竟是真對老夫人一片赤誠,還是另懷不同告人的目的?”
“切!果然還是那多疑的秉性!”黑暗中,一個聲音冷笑起來:“以己度人,誠爲可笑!”
“你!你是?”何顒聽着那個熟悉的聲音,駭然道:“子……孫賓碩!”
“事到如今還在隱瞞身份嗎?甲兄,多年不見了!”孫賓碩高大的身形從暗影中行出,微笑道:“不曾想你我兄弟昔日決裂,今日卻仍要聯手應敵,真是世事無常!”
“你怎會知道我的身份?”何顒更是震動了一下:“難道是從我的聲音……”
“不要說是你!”孫賓碩冷笑着打斷道:“十大天干、十二地支,我家將軍盡皆瞭如指掌!”
“真的嗎?”何顒面如死灰道:“這麼說,他竟會對我們手下留情……”
“閒話一會兒再說吧!”孫賓碩行至何顒身側,拔劍與他並肩而立:“先應付了眼前局面再說……還不送老夫人走?”
聽着已經近在咫尺的董軍足音,幾名袁府衛士如夢方醒的簇擁着馬倫奔入院中。
大片火光轉過街角,現出無數董軍步騎的身影,他們顯然是有暗探一路指明方向,剛一轉過街來,立即毫不猶豫的吶喊着殺上。
“你們!究竟來了多少人?”何顒瞧着渤海軍僅有孫賓碩和高清兒兩人現身,且一副鎮定自若之相,再瞧瞧身邊面露緊張之色的幾十名袁府衛士,終於忍不住問道:“說什麼不惜一切代價也要保護夫人安全……可不是在虛張聲勢吧?”
高清兒不答。她一直看到對面董軍士卒在火光的映照下,其猙獰面目亦清晰可見,才突然嬌喝道:“動手!”
長街兩側的高牆屋脊上,無數黑呼呼的物事擲出,在董軍叢中爆裂開來。接着一支支火箭一起射下。
數十團明亮鮮紅的火焰瞬間沖天而起,將堪堪衝至數十步外的數百名董軍盡數裹在火中。
淒厲的慘叫聲響徹夜空,董軍們變爲一個個火球,在火中翻滾掙扎,兩人高的火頭逼得董軍後軍大隊鬚髮皆焦,潮水般的向後退去。
“嗖”“嗖”的破風聲中。兩側暗箭一支又一支勁射而出,將倉惶後退的董軍們射得人仰馬翻。
何顒瞧得目瞪口呆,卻是心頭一塊大石落地,他正想向孫賓碩一笑,突然間只聽火焰中傳來一聲暴烈的大吼。
整道火牆彷彿被一陣颶風驀的吹開一條口子。一條人影倏的穿牆而過,他一手持矛,踏着滿地的火星光屑,一步步向着小院行來。
“呂布!”何顒和孫賓碩同時色變,而高清兒的一張俏臉卻猛然間冷若冰霜。
“趁他一人穿越火場,殺了他!”何顒當機立斷的狂叫道:“子一,你我聯手齊上!”
數十名袁府衛士看到董軍大隊仍被火牆箭雨阻在遠處,呂布確實不過是一人殺至。鬥志陡生,一起怒吼着殺上。
高清兒亦是一聲不響的拔劍出鞘,當先殺去。
“又是你!”呂布一臉瞧清了高清兒。登時露出一絲苦笑,他一矛點出,正中高清兒劍尖,立時震得伊人觸電般後退不迭,隨即再無顧及的振出如山矛影,層層疊疊的刺向一窩蜂殺來的袁府衆人。
三名飛身撲上的袁府衛士同時喉間現出觸目驚心的血孔。一聲不吭的直直摔倒,第四名衛士卻已成功避開呂布矛勢。近身殺至。
不等他一刀砍落,呂布一拳轟出。將他打得有如被投石機擲出的石彈一般倒飛而出,竟將後方三四名同伴同時砸得筋斷骨折。
何顒和孫賓碩雙劍齊出,從左右兩側殺上,然而呂布身形突然變得有如鬼魅,他滿場遊走,隨手一矛便刺倒一人,竟令何顒和孫賓碩兩大高手追之不及。
眼見着袁府衛士們不斷慘呼倒地,何顒和孫賓碩二人劍出如電卻根本摸不着呂布的衣角,兩人同時駭然相視。
“快退入院中!此人並非羣攻可勝!”何顒不能再睜睜睜瞧着衛士們送死,他狂叫道:“我來擋住院門!”
倖存的近半衛士如蒙大赦般紛紛脫出戰場,退入小院之中。
孫賓碩一眼瞧見長街上的沖天火光也漸漸低落下來,伸指入脣,吹出尖利的長哨。夜空中的破風箭聲立時靜默下來,顯然是他正在命令部下們尋機撤走。
黑暗之中,幾名渤海軍屬下奔了過來,架起高清兒亦向小院中退去。
何顒和孫賓碩交換一個神色,兩人並肩堵在小院之前。所有人中,除了他們二人尚可與呂布一戰外,其餘人即使助陣也不過是枉自送死罷了。
“帶小姐快走!”孫賓碩向着呂布猛撲而上,口中怒吼道。
“小姐你聽到了……馬老夫人早已進入地道了!”聽到門外孫賓碩的那聲大吼,一名渤海戰士急急大叫道:“我們的任務也算完成了,你先走吧!”
“不!渤海鷹將,豈會丟下同袍不管?”高清兒瞧着屋中地上那個小小的入口,再聽着院門前三人廝殺發出的怒喝厲叱,她猛一咬牙,伸手從那戰士腰間扯下一個火油罐,尖叫道:“你們先走,本將斷後,違者……”
“以不遵軍令論處!”她望着兩名屬下惶切的眼神,森然道:“軍規,都不會忘了吧?”
“是!小姐!”兩名屬下渾身劇震,終於縱身跳下地道。
“轟”兩扇院門同時爆爲殘片碎木,何顒和孫賓碩狼狽萬狀的倒飛入院中,孫賓碩立即挺身躍起,伸手拭去脣邊鮮血,狠狠的瞪着緩緩跟入的呂布。
而何顒剛擡起半個身子,突然間“哇”的一聲噴出滿天血霧,一張臉瞬間慘白如紙,一雙眼神也黯淡下去。
“呂布!”高清兒一手舉起火罐,一手平端火把,美目之中直欲噴出火來:“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人,我要和你同歸於盡!”
“小姐,你怎麼還沒走?”孫賓碩眼中盡是絕望之色,若自己死在此處也還罷了,白繞自然會在南鷹的全力支持下重振孫家……可是如果高家小姐也折在此處,孫家不僅無功,反而是鑄成了彌天大錯!
連氣息奄奄的何顒也吐血道:“不!不要!”
出乎何顒和孫賓碩兩人意料,呂布愕然止步,苦笑道:“清兒小姐何必如此……在下放你們離去便是!”
“什麼?”輪到高清兒瞠目結舌道:“你會放我們走?那麼爲何之前仍要苦苦相逼!”
“他是董公要殺的人之一!”呂布指了指何顒,聳肩道:“且不說他還能不能活下去,至少我也算是盡了力……若我完全沒有動作,那麼上千將士目睹之下,我如何向董公交待?”
他後退一步,平靜道:“趁着院外火牆仍未熄滅,你們快走吧!”
“孫大哥,扶上他先走!”高清兒不敢有絲毫鬆懈的緊抱着火罐,擋在孫賓碩身前:“我來斷後!”
“小姐小心!”孫賓碩再不敢猶豫,他一把抱起何顒,飛身撲入地道。
“小姐滿意了?”呂布一手將長矛伸在身後,一手平伸而出:“快請離去吧!”
“哼!算你啦!”高清兒面上厲色漸漸殮去,她終於現出一個甜甜的笑容:“算你不是忘恩負義之人,後會有期吧!”
纖細的身形敏捷的躍入地道,同時油罐和火把擲在地道入口。
望着地道入口完全掩沒在熊熊烈焰之中,呂布再次泛起一個無可奈何的苦笑:“真是一個瘋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