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隆的如雷足音中,大道之上黃沙漫天,一支約一萬五千人的步騎大軍正在全力行進。密集如林的鐵戈之上,無數面“孫”字大旗迎風飄動,昭示着這支兵馬的身份。
“將軍有令!”一名傳令兵縱馬從大隊一側疾行而過,厲聲高叫道:“全軍保持現有速度,繼續前行三十里後下寨,敢有遷延懈慢者,嚴懲不貸!”
全軍將士聽了俱是默不作聲,然而軍令如山,唯有強行忍受住疲倦繼續前行。
一名將軍聽到軍令,嘴邊露出一絲苦笑。他縱馬幾步,追上另一名將軍,低聲道:“公覆兄,我軍一連狂奔數日,均已是人困馬乏。這麼下去不等敵軍攔截,我軍將士便將不戰自潰了!”
“義公啊!”那被稱爲公覆者正是長沙軍中有名的悍將黃蓋,他亦搖頭苦笑道:“我何嘗不知這其中的道理?然而又如何?便是程普和少將軍一同向將軍進言,也被駁了回來,你我還是服從軍令吧!”
那義公卻是長沙軍中另一名勇將韓當,他嘆息道:“我倒是能夠理解將軍的心情……也不知怎的,那玉璽之事竟被泄露出去,引得七八路人馬追在我們身後,早一日回到長沙,纔算是脫離險境……”
“錯了!”一個年輕的聲音冷冷道:“如今的長沙軍,已經成爲全天下僅次於董卓的公敵,即使我們回到長沙,也依然是四面楚歌。怎可談得上脫離險境?”
韓、黃二人一起回身,叫道:“少將軍!”
孫策沉着一張臉策馬而來,他顯然是因爲再次勸告無果。反被斥責了一番,他有些憤然道:“剛剛收到消息。連早先脫離討董盟軍的袁術也收到了玉璽的消息,正引一支兵馬從南陽斜插而來,意欲封死我軍前路……我適才向父親進言,勸他將玉璽送於袁術,不僅解了我軍覆沒之厄,還可趁機向袁術討要大批軍械糧草,更可再次引發袁紹、袁術二人的爭端……”
“好一個一石三鳥之計!”韓當脫口叫道:“那麼將軍怎麼說?”
“你說呢?”孫策木然道:“那答案應該已經寫在我的臉上了吧?”
韓當立即住口,而黃蓋卻一臉訝然的盯着孫策:“少將軍小小年紀。不僅能夠思出如此扭轉形勢的奇計,更難得的是這份當機立斷的果決!真是令蓋刮目相看!”
“都是在叔父那裡學的!”孫策終於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他輕輕一嘆:“面對玉璽的誘惑,父親似乎已經失去了冷靜思考的能力……我剛剛卻在想,若是換成叔父,他是否也會犯下相同的錯誤呢?”
此次輪到黃蓋沉默下來,韓當卻再次開口道:“少將軍請慎言,末將已經聽出了你的言下之意…..南將軍雖然待你甚厚,卻終究無法與您的父親相提並論!請少將軍保持對將軍的敬意!況且那玉璽更是天賜……”
“有命活着再說吧!”孫策有些不耐煩的揮了揮手:“玉璽誰不想要?可是自古以來天賜奇物均是有能者居之,說到底還是實力……若我們此時擁兵數十萬。還有人敢來巧取豪奪嗎?”
韓當正想再次勸說,突然間前方“嗚嗚”的警號之聲大作,三人均是臉色大變。一帶馬向前方疾馳而去。
長沙軍前方,一支約數十人的騎兵攔在道中,一面“袁”字大旗下,一名相貌清奇的將軍勒馬而立,正是袁紹部下著名的大將高覽。
長沙軍整齊的軍陣突然有如分波裂浪般閃出一條通道,面沉如水的孫堅領着長沙軍諸將馳出陣中,一言不發的冷冷注視着高覽。
“文臺將軍!”高覽行了一禮,微笑道:“袁盟主聽說將軍不辭而別,特譴末將一路追來送行…….”
“首先。我長沙軍一直是配合渤海軍行動,對於袁紹來說。不存在什麼不辭而別!”孫堅毫不客氣的打斷道:“第二,我孫堅和他袁紹不過泛泛之交。不勞他相送……你的話說完了,可以走了!”
高覽見孫堅如此強硬,不由面色微變道:“文臺將軍,那麼末將也就開門見山了…….聽說你於洛陽一戰中帶走了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不知可有此事?”
“笑話!”孫堅仰天長笑:“他袁紹又不是本將直屬上官,有什麼資格作出如此質問?”
他驀的收住笑聲,一雙鷹目寒光大作:“本將是否可以將這等挑釁之舉,視爲你們對長沙的宣戰?”
“啊----哈!”聽出主將毫不隱藏的殺機,全體長沙軍戰士大吼着上前一步,擺出了攻擊的架式。
高覽的臉色瞬間一白,幾乎生出立即退去的心理。然而他終非常人,再次微笑道:“素聞文臺將軍勇烈,今日一見果然不虛……末將今日此來不過是代主送行,順便提些小小疑惑,將軍如此作派,是否有欺人之嫌?”
“如你所說,你不過是一個跑腿的!”孫堅冷笑着一揮手:“回去吧……若有疑惑,可請袁本初親來相詢,至於你?還不夠份量!”
面對孫堅的咄咄逼人,高覽終於敗退,他沉默着勒馬道旁,做出一個“請”的手勢。
“全軍……繼續前進!”孫堅不屑一笑,揚聲大吼道:“本將倒要瞧瞧,前面還有什麼人敢於螳臂當車?”
望着長沙軍有如滾滾洪流揚長而去,高覽嘴邊牽出一絲冰冷的森然之意:“孫堅,你已經成爲整個天下的衆矢之的,且瞧你能夠狂妄到幾時?”
正如高覽所言,長沙軍的秘密早已不脛而走,沿途不斷有各方諸侯前來阻撓,雖然這些人均因調兵不及或顧忌長沙軍強大的軍事實力而先後退去。然而孫堅最後一絲耐心終於被消磨殆盡。
“怎麼回事?前軍爲何停下?”孫堅殺氣騰騰的縱馬向前:“本將剛剛纔說過,再若有人敢來攔路,直接斬殺……”
“將軍。此次是不同的!”一名長沙軍軍官苦笑着遙指前方,低聲道:“是那位將軍來了!屬下們誰敢對他不敬?”
“那位將軍?”孫堅驀的瞳孔收縮:“他怎麼也來了?”
他呆立了一會兒。才嘆息一聲:“全部退下,本將前去親迎……”
“少將軍已經去迎了!”程普縱馬而來,亦是一臉無奈:“將軍,若他來也是一般心思,咱們的麻煩可就大了!”
“不會的!”孫堅深吸一口氣,跳下馬來,一步一步向前行去:“天下間,唯獨他不會對我不義!”
道間。一身輕裝的南鷹負手而立,怔怔的凝視着遠方,似乎心中有着極大的心事。孫策一臉恭敬的束手立於他的身側,竟不敢出言打擾。
“文臺,你來了!”聽到身後的步聲,南鷹輕輕扭頭,有如雕像般輪廓分明的臉龐上,那一雙略帶疲倦的雙目之中盡是令人心顫的憂鬱。
“漢揚,你也知道了?”孫堅與他那雙眸子一對,竟然生出幾分不敢與之對視的惶然。他緩緩行來,與南鷹相對而立,低聲道:“你是來責備我的嗎?”
“不!”南鷹長長嘆了一口氣:“我是來幫你的…….文臺啊文臺。睿智如你,怎麼也會犯下這等引火*的愚行?”
“引火*?”孫堅有些茫然的探手入懷,取出一個包袱打開…….明亮柔和的寶光瞬間映亮了兩人的面龐:“如此奇物,如此奇物啊!”
他突然間目光一凝,雙手捧着那方玉璽遞了過去:“若這世間,只有一人可以令我心甘情願的將此物奉上,那便是你!”
“你南鷹待我有天高地厚之恩,我孫堅豈是忘恩負義之人?”在孫策不能置信的目光中,孫堅猛然間單膝跪下。雙手再次將那方玉璽奉於頭頂:“只要漢揚收下這玉璽,我孫堅可以在此立誓。終生再無二心的輔助你成就帝業!”
“什麼?”不僅是孫策駭然失色,連南鷹亦是渾身劇震。
“文臺起來!”南鷹將孫堅一把拉起。深深吸了一口氣,緊緊盯着孫堅的雙目:“我不會收的,而我,也不准你收!”
“爲什麼?”孫堅的雙目一下子銳利起來:“如今天子蒙塵,你南漢揚身爲大漢皇叔,若受了此璽正可謂水到渠成,天下人都將擁立你繼天子位……”
“天子?”南鷹瞬間想到了靈帝的種種苦難,他有些失控的笑了起來:“爲何天下人都想做天子?是否連文臺也想做天子呢?”
“不可以嗎?”孫堅平靜的目光驀的閃過一陣灼熱:“正所謂時事造就英雄,高祖亦不過是一個亭長,都可以斬白蛇賦大風成就一代偉業,我孫堅憑什麼不能去實現這份尊榮?”
“這是一條不歸路!”南鷹搖頭道:“古往今來,又有哪一個帝王能夠得到真正的尊榮…….以高祖的開天闢地之功,都有韓信、呂后這些人令他寢食難安,可見天子的內心中,亦多悽惶悲苦,有何尊榮可言?”
“人活一世,終有所思!”孫堅淡淡道:“難道漢揚心中便無心願和抱負?”
“當然有!”南鷹緩緩坐在道旁的一塊大石上,出神的望向天地交接之處,悠悠道:“當我死前回眸這一生的所作所爲,只覺問心無愧…….這便是我的心願!”
“什麼?”孫堅一下子呆住了,突然間放聲狂笑:“以殺戳征戰聞名於世的鷹揚中郎將,心底竟會有這麼可笑幼稚的想法……”
一旁的孫策聽了,卻是若有所思。
“幼稚嗎?”南鷹側過臉來,雙目之中盡是清澈:“那麼文臺的想法又是什麼?”
“我嗎?”孫堅沉思着,亦坐到南鷹身側:“概括來說,便是戰遍天下無敵手,青史留名耀門楣這十四個字吧?至於是否要做天子,倒是其次了!”
“原來文臺想的這麼簡單?”南鷹輕輕道:“那麼請文臺細思,憑我南鷹的戰績。是否已經可以暫時當得這戰遍天下無敵手七字?”
“這個?”孫堅一怔,苦思片刻才終於有些頹然道:“漢揚出戰以來,平黃巾、敗韓遂、掃烏丸、勝董卓。生平大小百餘戰從無一敗,確可當得當世無敵了…….我不如你!”
“你錯了!不說日後我必定會有失敗之時。只說當下,便有一人,我一直難以戰勝!”南鷹瞧着孫堅愕然的目光,微微一笑,以手指心:“這個人,便是我自己!”
“何時我能完全勝過心底*,徹底保持一顆寧靜之心!”他彷彿陷入深深的回憶,連聲音都輕柔起來:“那麼。我才真的算是戰遍天下無敵手!”
“我……不懂!”孫堅呆在當場。
孫策卻是身軀輕顫,望向南鷹的目光盡是敬慕之色。
“文臺是否常常會感覺到意志交戰,左右爲難?”南鷹輕輕一拍他肩頭道:“你最大的困擾就在於,你不知道哪一種選擇纔是最正確的……以無慾之心,行有益之事,那便是了!”
見孫堅沉默不語,南鷹再道:“至於青史留名耀門楣?文臺此言倒是令我想起一個梟雄的名言了!”
“什麼名言?”孫堅好奇道:“他怎麼說?”
侍立一旁的孫策亦露出側耳傾聽之色。
“他說……”南鷹搖了搖頭:“既不能流芳百世,不足覆遺臭萬載耶?”
“好大氣魄!”孫堅動容道:“此人是誰?”
“文臺贊同這種想法嗎?”南鷹不答反問:“我等堂堂男兒,想要青史留名當然沒錯,然而一旦真的瘋狂到了這等地步。可以不擇手段的做出任何獸行,是否還配立於天地之間?”
“可是若無雷霆手段,怎能一路披荊斬棘?”孫堅顯然有些不以爲然:“只要最終立於雲端之上。自然名載史冊,爲後人所景仰!”
“文臺又錯了!歷史如鏡,後人終會對我們做出正確評價!”南鷹再次一笑:“有一位忠臣義士說過這麼一句話,卻令他流芳千古!”
“什麼話?”孫堅精神一振。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南鷹低嘆一聲:“如何?”
孫堅、孫策同時渾身一震叫道:“好一位英雄人物!”
“誠然,人誰不死?活着,便要求一個心安理得!”南鷹平靜道:“然而有人死了重於泰山,有人死了卻輕於鴻毛!若文臺依然認爲這是幼稚之言,那麼我也無話可說!”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孫堅終於低下頭來:“可是你爲什麼不准我留下這方玉璽?既然你無意問鼎至尊,至少也可允我一試……我保證不會做出天怒人怨之事。更不會做出對不起你的事來!”
“你不會還想着中興大漢吧?”他突然擡起頭來,苦惱道:“大漢氣數已盡了。漢揚又何必執着?”
“我只是爲了保護當今天子!”南鷹聲音低沉下來:“歷史如輪,沒有一個朝代可以流傳萬世。若你願做皇帝,我不會攔着!”
“太好了!”孫堅大喜跳起:“你放心,我也沒有那麼大野心,能夠佔據江東一隅稱王便已經足夠!”
“所以你更應交出玉璽!”南鷹定定的瞧着他:“想要裂土封王靠的是什麼?是政治優勢,是軍事實力,是天下人心,不是一塊破石頭!”
“這!”孫堅再次怔住,臉上盡是猶豫之色。
“醒醒吧!”南鷹長嘆道:“沒有這麼大的肚量,就不要吃這麼多食……知道我爲何披星戴月的追你嗎?”
“沒有忘記我最擅預言之道吧?我是在救你的命!”他突然間狠狠瞪着孫堅:“不然你活不到返回長沙的那一日,更會連累策兒和無數將士!”
想起當日帝都應驗的天譴預言,孫堅終於色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