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sè漸臨,墨讓靜靜的伏在一處深草叢中,遙望着不遠處那龐大的營地,一堆堆篝火正依次點燃,來往穿梭的黑影盡顯忙碌景象。
他已經悄悄跟隨着這數千人的龐大隊伍將近一rì,卻連自己也說不清爲什麼要這麼做。
空氣中傳來一陣陣誘人的香氣,墨讓貪婪的聳動着鼻翼,在腦中幻化出一片片肉乾在釜鑊中隨着肉湯上下翻滾的奇妙景sè,腹中又發出難以控制的陣陣雷鳴之聲。
他剛剛懊惱的拍了一記腹部,突然覺得一絲寒氣襲來,忍不住微微一顫,下意識的緊了緊身上的單衣。
他心中不由生出無盡的悲涼,自己真是愧爲墨門子弟。若是放在二十年前,自己憑着一雙草鞋、一身褐衣行遍天下,也嚐遍了天下之苦,何曾有過一絲一毫的動搖?在那時,以野菜爲食,便是人間美味,能幕天席地,便是感受自然,艱難的苦修更是自己人生的準則。爲何時至今rì,自己竟然變得如此脆弱,甚至是貪生怕死了?
他翻了一個身,呆呆的瞧着滿天隱約可見的星辰,心中突然明白了,自己爲何要跟着這支來路不明的混合大軍。那是一個連自己都覺得羞愧的原因,那就是因爲飢餓,因爲懼怕死亡。
他自嘲的一笑,自己真的是老了!難道一個人的血xìng和膽氣,甚至是理想和信仰,都會因爲年華的逝去而慢慢流走嗎?
他低低的咒罵着,都是這紛亂的世道,是這虛僞的人生,是這聲sè犬馬的花花世界,是這該死的一切,改變了自己,使自己從一個意志堅定的墨門傑出弟子,變成了一個腐化墮落的廢物老人!
他長長嘆息一聲,痛苦的閉上了雙眼。只怪自己啊,爲何當年會聽從矩子的安排,去做一個小小的縣令!而自己年少輕狂,竟然幻想着,可以依靠一身本事來造福民衆,憑藉着一腔抱負來改變這個暗無天rì的大漢王朝。可是結果,卻是自己也在不知不覺中,在那個龐大的旋渦和染缸中迷失了自我,失去了本sè。而最終,他也只是一個可憐的失敗者,被別人從官場那張貪婪和yù望織就的蛛網中重重踢落。
他心中生出一絲慶幸,自己雖然慘淡收場,但也好過那些人身陷網中而不自知,落了個身敗名裂、死無全屍的可悲結局。他又想到那個從小便敬仰的矩子,心中莫名的一痛,自己本該恨他纔是啊!若不是他一心要恢復chūn秋時墨門的輝煌,強令所有弟子入仕,自己又怎會落得如此下場?矩子真的變了,可能他也早已墮入了那貪yù的深淵,而違背了“尚同”和“兼愛”的本意吧?
他呆呆的想着,酸楚一陣陣浮上心頭,自己有何資格去評論一位早已逝去的長者?自己不也已經在官場浮沉之中捨棄了“非樂”和“節用”嗎?
他突然握緊了雙拳,憤怒油然而生,自己就算是一個捨棄自我的弱者,但也已是個知天命的老人,只想安度餘生,爲何這幫天師道的妖人竟然仍不肯放過自己。若非他們強行逼迫,他又豈會因幫助他們製造攻城器械,而犯下了附逆謀反的重罪!這可是要誅連九族的!
他心中一陣茫然,自己今後將要何去何從呢?天師道雖然滅亡,但仍有漏網之魚,他們深知自己的底細,絕對不會輕易放過他,而當今朝庭若是查實了他的罪證,也會毫不留情的予以嚴懲。自己好不容易趁着褒中城一片大亂而逃了出來,可如今細思之下,天下雖大,竟無自己容身之所。世間之悲,莫過於此!
強烈的飢餓將他拉回了現實,不管怎麼說,自己也絕不能窩囊的餓死在這荒郊野嶺,能活下去纔是真理。
他爬起身來,慢慢伸展了一下腿腳,努力想使自己恢復到昔rì的迅捷,然後緩緩向營地摸去。
可能的結局他已不及多想,他只知道,若是再不能爲身體補充一些食物,說不定今夜,便是他的最終歸途。
他彎着腰一點點湊近營地,鼻中那漸漸濃郁的肉香如同一道催促他前行的符咒,他終於完全失控,直起身體,放開腳步向火堆奔去。
“什麼人!給我止步!”一聲斷喝,彷彿是厲鬼的索命之聲。
墨讓渾身劇震,定在當地。跟着一支映照着點點火光的鋼刀架在他的頸間,斷絕了他所有的生念。
他嘴邊露出一絲苦笑,終於還是被發現了啊!只可惜啊!臨了仍然要做個餓死鬼。
火光驟亮,顯出鋼刀主人那冷酷無情的年輕面龐,眼中盡是凜然殺機。
墨讓長嘆一聲,閉上眼睛,一屁股坐在地上,人生五十年,如夢如霧又如幻,死便死吧!也沒有什麼可以留戀的了!
突然,只聽那年輕的士兵“咦”的一聲,然後“嗆”的一響,似乎是還刀入鞘的聲音。
墨讓只覺一雙有力的大手輕輕的將自己扶了起來,怎麼?殺人還一定要站着殺嗎?難道是爲了欣賞自己的無頭屍體緩緩倒下的慘象嗎?
他睜開雙眼,正要怒斥那殘忍的年輕人,卻發現那士兵正彎下腰來,伸手爲自己拂去身上的長草和灰土。
墨讓不由張大了口,這是怎麼回事?不殺我了嗎?
那士兵擡起頭來,年輕俊秀的面孔上哪還有一絲適才的殺意,他正皺起眉頭,嘟嘟囔囔的抱怨着:“俺說大叔,你晚上不好好呆着,一個人亂跑什麼?俺萬一失手傷了你可咋辦?”
他見墨讓一臉癡呆,不由嚇了一跳:“大叔!你莫要嚇俺,難道剛剛是俺不小心嚇壞你了?”
墨讓終於回過神來,這小子定是認錯人了,連忙道:“後生啊,不是我亂跑,實在是這肚子!”
那士兵卻是會錯了意,笑道:“明白了,您老人家可真是厲害!知道晚上有牛肉湯吃,非要清空肚子猛吃一頓吧!”
墨讓只覺口水將要狂涌而出,口吃道:“牛肉,牛肉湯?”
那士兵輕輕的笑着,扶着他的胳膊道:“得嘞!您老是哪個隊的?就讓小子扶您去吧!也算給您賠罪了!”
墨讓呆呆道:“哪個隊?這,我不記得了!”
那士兵又皺起了眉頭,道:“唉呀,這可不行啊!你若是不找到自己的隊,你的家人還不得急死?”
他爲難道:“俺正在當值,也沒時間陪着您老一隊隊去找啊!”
墨讓脫口道:“我也沒有家人了!”
那士兵恍然道:“明白了,您家只有您兒子一個人了吧!但他有自己的隊伍,您可不能和一幫士兵們混在一齊!不過這就好辦了,俺隨便給您安個地兒不就行了?總不能老是餓着您吧?”
墨讓一陣狂喜,這樣最好,自己算是有驚無險的就混進大軍之中了,而且聽這士兵的意思,只要身處軍中,所有的人都能吃飽肚子,這對自己來說,真是一個美妙的消息。
那士兵遊目四顧,突然喜道:“有了!”
他扶着墨讓來到一個火堆前,向圍坐在火堆旁的十幾個百姓裝束的人告了個罪,才解釋道:“這位大叔孤身一人,剛剛又找不到隊了,只好先在你們隊裡擠擠了!”
那些百姓一聲不吭,卻有幾人挪了挪屁股,騰出一個空位。
那士兵扶着墨讓坐下,然後湊在旁邊的一塊木牌上瞅了一眼,笑道:“恩!丙十三隊,俺記下了!”
他衝墨讓揮了揮手,叫道:“大叔,您老慢慢享用牛肉吧!有空俺會來看你的!”說着,一溜小跑的去了。
旁邊一隻手伸了過來,遞給墨讓一個鉢子,裡面盛着肉香撲鼻的牛肉湯。
墨讓眼都綠了,顧不上道謝,便唏裡呼魯的大口喝了起來。
一連喝下兩鉢肉湯,墨讓感覺到生機彷彿重新回到了體內,渾身也熱乎乎的,再也沒有適才的寒意。
他這纔有機會擡頭打量自己的同伴,他吃驚的發現,身邊十餘個百姓幾乎全是老弱婦孺,沒有一個青壯男子。他白天雖然跟了很久,也注意到數千人中有近半都是百姓,卻全然沒有看清他們的模樣。
一個比他年紀還大的老人用同情的目光瞧着他,嘆道:“老兄弟!瞧你那吃象,怕是餓壞了吧?難道你早上沒有用飯?”
墨讓尷尬一笑,掩飾道:“老哥說得是,早上鬧肚子,錯過了飯頭!”
那老人釋然道:“怪不得了!這些兵雖然不知道要將咱們押往何處,但無論是吃飯還是喝水,竟然都幫咱們弄得妥妥當當,真是怪事一樁!”
墨讓湊向鉢子的嘴猛然停頓,擡起頭駭然道:“什麼?押?他們是押解咱們!”
那老人驚訝道:“老弟,你可真是不知憂愁啊!難道你一點也不擔心咱們今後的處境?”
墨讓心中升出極爲不妥的感覺,慌忙道:“老哥啊,咱這個人天生就笨,你快給我說說!究竟是怎麼回事?”
那老人長嘆一聲道:“這幾rì發生了這麼多怪事,老實說,我老頭子雖然活了大半輩子,卻也給弄胡塗了!但是我知道,如果一直這麼下去,多半不是什麼好事!”
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子突然冷笑道:“當然不是什麼好事!可是又能如何?如今我們和家中的男人被分隔開來,不就是想拿我們當做人質嗎?”
一個年紀稍長的女子一把捂住她的嘴,小聲道:“妹子!小點聲,莫要被他們聽到了!”
經過衆人一陣小聲議論,墨讓終於明白了整個事情的原委,他的心沉了下去,卻強笑道:“你們是不是多疑了?我瞧那些個兵對我們都挺不錯的啊!”
那年輕女子又冷笑道:“就是因爲不錯,這纔可疑!大叔你是不是老胡塗了?你也偌大年紀的人了,你聽說過對人如此和善的官兵嗎?”
她停頓了一下,瞧了瞧四周,小聲道:“妾身曾經聽過一個故事,當年西楚霸王坑殺二十萬秦軍降卒之前,也是用盡了懷柔之策!”
墨讓豈能不知這段歷史?他不由雙眼發直,手中之鉢也掉了地上。老天!難道自己真是剛出虎穴又入狼窩?
他急急道:“那你們爲何不逃走呢?”
那女子用瞧白癡般的目光注視着他:“大叔,妾身剛剛已經說過,我們和當兵的男人們被隔絕開來,如果我們一方有所舉動,首先倒黴便是另一方的親人了!誰敢這麼做呢?”
那老人點頭道:“她說得不錯!老朽年輕時也曾從軍,我敢說,這些押送我們的官兵足有三千之衆,而且憑他們的戰力,只須分兵一半便可將我們所有人斬盡殺絕!”
那女子又壓低聲音道:“還有,你認爲我們能夠逃得了嗎?他們的戒備如此之嚴!噓,你瞧,又來了!”
所有人立即閉口不言,木然瞧着身邊連續行過的巡兵。
這一夜,墨讓雖然睡在了溫暖的簡易軍帳之中,卻只覺得心中越來越冷,這一夜,真是難捱的漫漫長夜啊!而且,明天又會有怎樣的恐怖命運在等待着他們呢?他生出了悔意,可是爲時已晚,只有繼續將這命運莫測之路走下去。
經過兩rì的跋涉,墨讓算是明白了大多數人冷漠寡言的原因,因爲他也變得和他們一樣,心中越惶恐,便越是沉默。似乎所有的人都有了同一個覺悟,那便是:既然要死,就靜靜的等待這一時刻吧!他們已經別無選擇!
今天的天氣yīn得嚇人,正好所有人的心情一樣,人們就象一羣行屍走肉,機械的挪動着腳步,面對身邊那些黑甲士兵們不時發出的關切話語,也僅是回以一個哭笑難分的表情。
墨讓突然注意到一件怪事,大多數黑甲士兵的口音非常奇特,漢語說得有些結結巴巴,尤其是那些騎兵,他們之間偶爾會用一種連自己也聽不懂的語言對話,似乎有點象羌語。難道他們竟然是羌人?
墨讓想着不由搖了搖頭,這怎麼可能!羌漢的世仇延續百年,死者何止百萬?若他們真是羌兵,只怕這數千漢人百姓早已死無全屍了!
一滴冰冷的雨絲落在了墨讓的臉上,他擡起頭來,心中充滿了對上天的憤恨,難道人們的遭遇還不夠悽慘嗎?連老天也要降下這諷刺的懲罰!
很快,豆大的雨水噼裡啪啦的澆了下來,在天地間連成一條條白線,漸漸視野也模糊起來。
人們繼續在雨中前行,任大雨溼透了衣衫,卻沒有一個人停下腳步。是啊!連死都已經無所謂了,區區大雨又有何懼哉?但願自己疲憊的**和悲傷的心靈能夠在上天降下的甘露中得到洗滌吧!如果有來生,不要再重複這苦難的生命!
一名黑甲騎士從前軍策馬狂奔而來,在馬上發出雷鳴般的洪亮吼聲:“長官有令!此處無法紮營,全軍繼續緩緩前行!”
人們臉上的木然神sè抽搐了一下,果然啊!自己這些人的生命不過如螻蟻一樣卑賤,又怎能遲滯大軍的步伐?
又一名黑甲騎士馳來,大吼道:“長官有令!所有弓弩營戰士下車,所有騎兵下馬!道路兩側列隊前行!快!”
人們一呆,這是怎麼回事?他們傻了嗎?淋雨很舒服嗎?
第三名黑甲騎士奔來,他的命令才真正讓所有百姓和漢軍士兵陷入了呆滯,甚至懷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失去了作用。
他傳達的命令是:“長官有令!所有鷹巢所屬立即行動,依次將老人、小孩、女人送入車中避雨,無法坐下的,穿上騎兵蓑衣,上馬!”
相比數千百姓和千餘漢軍們那呆如木偶般的表情,數千鷹巢戰士卻沒有一絲猶豫,他們早已在近兩年的生活和訓練中,習慣了這類的命令。所以,他們在最快的時間內就完成了令百姓們終身難忘的一連串行動。
車內的士兵們快速收起手中的弓弩,小心的放入車內的鐵箱中鎖好。這東西嬌貴的緊,可經不起雨水。而且車上若有孩子,這些武器可是很危險的器具。他們一個接一個的跳下車來,不由分說的將老人們首先塞進車內,然後是孩子。
騎兵們躍下馬背,任泥濘漫過了他們心愛的馬靴,卻連瞧也不瞧一眼,這靴子雖然漂亮,可是哪個戰士沒有好幾雙備着?何況,如果讓主公瞧見他們的怠慢,那麼回到鷹巢之後,等待他們的將是懲罰xìng的可怕訓練!他們麻利的從油布包中抽出疊得整整齊齊的蓑衣,看到一個身邊的女子,便兜頭套上,再將她們強行推上馬背,然後牽起了馬繮。
墨讓張大了口瞧着眼前的一切,他感覺心臟正劇烈的跳動着,自己引以爲豪的廣博見聞,在此時似乎完全被顛覆!不!這一切都不是真的!自己是在夢中嗎?這俗世之間,在這醜惡的人世,怎麼會有這樣的軍隊?
一聲馬嘶從耳邊響起,他一驚望去。
一名黑衣年輕人正從馬上俯視着他,英俊的面容正透出一絲怒氣。
那年輕人喝道:“士兵!”
附近所有的士兵一齊停下手上的忙碌,面向那年輕人雙足一併,在泥地上踏出大團大團的泥漿,整齊劃一的回答道:“有!”
那年輕人用馬鞭一指墨讓,怒道:“這是怎麼回事?爲何這位老人仍然沒有上車?”
一名士兵連忙道:“報告長官!眼前的幾輛馬車均已滿員,不過屬下會立即安排!”
那年輕人面sè稍緩,馬鞭一擺道:“算了!等你們安排好,這老人非生病不可!”
他跳下馬來,取出一套蓑衣、蓑笠爲墨讓披戴好,再扶他上了馬背,然後瞪着那士兵道:“你!幫他牽馬!”
那士兵慌忙接過馬繮,牽馬向前行去。
墨讓在馬上回身瞧去,見那年輕人正立在雨中目送他離去,任雨水將漆黑的長髮一縷縷的沾在額上,臉上卻露出了一絲滿意的笑容。他向墨讓微微頷首,然後瀟灑的一甩長髮,轉身向遠處另一名仍立在雨中的女子走去。
此刻,墨讓心底正有一個聲音狂叫着,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一定在做夢!既然要殺我們,爲何還要如此惺惺作態?
他再瞧着身邊那一張張被雨水淋得雙目難睜的年輕面孔,他不禁又想,這些士兵真的會揮動屠刀砍向自己嗎?
他突然覺得冰冷的面頰上一熱,伸手一摸,溼漉漉的盡是水。
他對自己說,這一定是剛剛淋到的雨水。他在心中連說了幾遍,卻連自己也越來越不能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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