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到達九寨溝賓館,安頓好客人後,青松來到餐廳跟大堂經理接洽。
不多時,櫻子也來到餐廳,問:“嗨,客人的餐桌在哪裡?”
青松連忙轉身,手一指,應道“喏,靠窗那兩張桌子。”隨櫻子走向那兩張桌子。
“不錯,不錯。”櫻子走到餐桌邊,隨手理理檯布,“青松,這可是我第一次帶團哦,你千萬不要讓我帶砸了。要是客人投訴,我丟了工作,我可是要怨恨你的哦。”
“不會,不會。”
“不會?哼,記住,爲客人講解的時候,要讓客人分享你的目光。”櫻子的臉瞬間泛紅。
“嗨。”青松的也臉紅起來。糟糕,講解的時候,我的目光分明就沒離開過櫻子的臉,客人回去後要投訴的恐怕是我?“時間好像差不多了,我們一起去領客人到餐廳吧。”
櫻子隨青松來到客房走廊,客人陸陸續續走出房間,隨青松和櫻子來到餐廳。
待客人落座,酒菜上齊,青松爲每一位客人斟滿酒杯,也爲自己斟滿一杯,端起杯子,敬道:“歡迎大家來到九寨溝,一路上,有我服務不周到的地方,請多包涵。乾杯!”
“乾杯!”客人們一起幹完杯。
青松轉身欲走,回到自己與駕駛員的餐桌就餐。
松田先生起身,按住青松的肩膀,說道:“呵呵,青松君,別走,就這裡跟大家一起用餐吧。哦咦,勞駕,你移個位子出來。”示意自己身邊一位老太婆挪一挪位子。一個服務員趕忙移過一張椅子來,青松坐下。
松田先生站着致辭:“呵呵,各位,這次九寨溝之旅,蒙大家擡舉,公推老夫當旅行團團長,老夫就不客氣了。借中國主人的酒杯,預祝大家旅行愉快。乾杯!”
“乾杯!”客人們再次乾杯。
松田先生落座,客人們彬彬有禮地動起筷子來。青松也拿起了筷子,忍不住偷眼瞄一眼自己座位對面的櫻子,趕緊低下頭去。
客人們寒暄起來。
“松田先生,這次旅行,你又該作幾首漢詩吧?回到日本後,讓我們這些老太婆也拜讀拜讀,長長學問。”
“呵呵,在中國人面前談論漢詩,那不是板門弄斧麼?”松田先生把頭轉向自己身邊的青松,“青松君,你不知道,老夫有個癖好,喜歡作漢詩。她們在取笑老夫。”
“漢詩?”青松來了興趣,“不就是唐詩嗎?在中國,今天也早已沒人作了啊。”
“對啊,青松君,你說,老夫是不是個老古董?”
“不是,不是,松田先生,你不是老古董,你是在爲我們中華文明傳承着千年薪火啊。”
“呃,你這話聽着倒是順耳,青松君,你也作詩嗎?來,碰一杯。”
“作詩是酒足飯飽後侍弄的雅好,我天天忙着工作掙錢,哪有那份心思啊。”
“你這話又不順耳了,杜甫是酒足飯飽後再作詩的嗎?”
“杜甫要是酒足飯飽的話,恐怕就成不了杜甫了。再說,我也沒那水平啊。”
“沒那水平,可以學嘛。老夫聽出來啦,青松君,你一路上的導遊即興講解詞,就是一首首好詩嘛。呵呵,來來來,吃菜,餐桌上,不能談論詩歌,大家又要取消老夫了。抽時間我們私下聊聊。老夫一談論詩歌,他們就都會一下子跑光了,飯也不想吃了。呵呵。”
“哈哈,是啊,他呀一談論起詩歌來,三天三夜都完不了,我已經忍受了他50多年啦,受夠啦。”青松身邊剛纔讓出座位來的老太婆應道。青松這才只知道,她是松田太太,連忙端起杯子向松田太太敬酒。
“50多年?50多年算我白給你上課啦,到今天,你還分不清楚杜甫和杜牧。”
“嘻嘻,我也分不清杜甫和杜牧呢,松田先生,你也爲我也講講吧。”櫻子隔桌奉承道,向松田先生舉起酒杯。
一桌老太婆紛紛舉起酒杯,鬧鬧嚷嚷:“我們也分不清啊,松田先生,你爲我們大家啓啓蒙吧。哈哈哈。”
松田先生招架不住,連連告饒,又轉頭問青松:“知道我們日本人怎麼讀漢詩嗎?呵呵,漢字是從你們中國傳到日本的,日本人都認得。一首漢詩,我們日本人倒着讀,意思就明白了。”
“嘿嘿,漢語的語法結構是主謂賓,日語的語法結構是主賓謂,難怪你們日本人要倒着讀。請,請。”青松示意松田先生夾菜。
晚餐後,青松獨自來到九寨溝賓館外的小河邊,望着天上的月亮星辰發呆。月明星稀,烏鵲南飛。高原的月亮與別處不同,你分明看得見月宮桂樹在搖曳,聽得見寂寞嫦娥在嘆息。她在嘆息什麼?莫非真的是“高處不勝寒”,太孤單?廣寒宮裡,輕抒廣袖;月桂樹下,躊躇徘徊。輕抒廣袖無人伴,躊躇徘徊無人憐。月亮邊星辰倒是熱鬧。你擠着我,我挨着你;有的在追逐,有的在躲閃;這顆在擠眉,那顆在眨眼。把個寂靜天庭,吵鬧得沸反盈天。松田先生不是要我學着作詩麼,我也試試吧。
天上正如同人間,
幾家歡樂幾家愁?
每到秋來,惆悵還依舊。
爲問新愁,何事年年有?
山,今又紅;
人,空增壽。
欲向山澗垂釣鉤,
誰與共?
來年春來際,
櫻花可比秋葉紅?
青松在心頭默吟一陣。奇怪?我怎麼會胡扯出這麼幾句老氣橫秋的句子?文不文,白不白,彷彿是個孤芳自賞的前清遺少,難道我的心境真的老了?沒老啊,白天那種澎湃濃烈的激情都哪兒去了?莫非眼前沒了她,我的心境又是一片蒼涼?大地需要綠草鮮花裝點,人心又何嘗不是?一顆孤寂的心跟荒原有啥區別?
“嗨,沒睡?”
這聲音好耳熟,我沒做夢?別慌,慢慢回頭,“啊?!真是你。”青松驚喜萬分。
“嗯哼,我陪客人轉街去了。瞧,買了這個。” 櫻子把一條藏族女孩子的紅絲巾往肩上一圍,“路過這裡,看見了你,就來……融化你。”
“融化我?”
青松沒被融化,反倒變成了根冰棍,硬邦邦呆立原地。定定地望着櫻子,動也不動;眼見月光撲向櫻子的臉,櫻子的臉太光滑,月光站不穩,星星點點,滑落而下。
這時候,青松直後悔自己幹上了導遊這一行:導遊講解是站在上方,面對衆人,嘴裡雄赳赳地胡說;求愛是單膝跪地,面對一個人,低聲下氣,苦苦哀求。自己站在上方,面對衆人,雄赳赳胡說慣了。此時此刻,應該單膝跪地,面向櫻子苦苦哀求才對啊,可這膝蓋怎麼彎不下去?
儘管青松沒有單膝跪地,可櫻子依然感到自己心理上高出一大截,佔着至高無上的絕對優勢,低下頭去,問:“你,你還沒看夠?白天給你看了一整天。人家的臉現在還在發燙,都是給你的目光燒灼的。明天,可不準再這樣燒灼我。小心把人家的臉點燃了,變成個骷髏頭,嚇死你。”
“哦。”青松木訥地應道。
櫻子側頭瞄一眼青松。你不是很能說嗎?說呀,瞧,這月亮,這星辰,這寂靜山巒,還有這身邊小溪伴唱,多麼美好多麼浪漫的背景,你就當自己是在出演“羅密歐與朱麗葉”臨時隨便編幾句臺詞嘛。你的抒情臺詞應該憂鬱中飽含癡情,熱烈中不乏哀怨。人家的拒絕臺詞都準備好了呀:哼,休攀我,攀我夠你受。任你發盡千般願,哪怕東海海底現。惱你三百六十日,愁成個苦瓜樣。還是一個字:休!
但青松傻站着,脖子往前伸得長長,彷彿變成了一頭長頸鹿。
櫻子精心組織的對白臺詞沒法說出口,生氣一跺腳,作勢欲走,並未移步。
“櫻子,在日本有人等你嗎?”青松急出一句話來。
櫻子氣急而笑,真是個阿呆,人家要的可不是這句臺詞啊,你怎麼把前面的對白臺詞全都省略掉了嘛?有你這麼直奔主題的嗎?哼,一點兒浪漫也無。不行,得罰你把前面臺詞統統補上。櫻子悠長地應道:“你問這幹嗎?當然有啦。”
眼見青松耳朵豎起來,旋即耷拉下去,看得櫻子幸災樂禍好愜意,耐心地等待着青松說點兒好聽的。
可青松乾脆從長頸鹿變成了木頭。
櫻子失望得不行。哎,你可比白天差勁兒多啦。到了晚上,到了月光下,反倒這麼笨?你就把車上講過的臺詞重複一遍不就行了嗎?看你傻的喲。那些臺詞,本來你應該只講給本姑娘一個人聽的呀,你卻講給了一大幫老太婆聽,把本姑娘的獨享專利特權白白贈送給一幫老太婆分享。哼,氣人,阿呆。
櫻子動了真氣,轉身就走,但,腳步不快。
青松更急出一句話來:“請代我問他好!”
櫻子頭也不回,笑意從嘴角盪漾開去,走了好遠,大聲唱:“我—定代你問我媽媽好!さよな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