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樓蘭城是不允許百姓自由走動的,畢竟這是戰時,宵禁是一個非常必要的事情。
日出的時候,銅子來到了里長家裡。
里長以前是一個讀書人,只不過因爲和守寡的侄媳婦有些不清不白的關係,被族裡追究,纔不得不遠遁哈密換個名字重新來過。
這樣的人在來哈密的宋人中已經算是好人了,因此,他也願意和同樣算是好人的銅板父子來往。
銅子來的時候,里長剛剛從外面回來,硬拉着銅子圍着火爐就着茶水吃了一塊烤餅暖和過來之後道:“昨天就有人來問我,這座城到底能不能守住。
那時候我心裡也沒底,所以就說了兩句官面上的話把他們敷衍過去了。
今天要是有人問我,我一定會肯定的告訴他,別說守城,我們甚至能打敗外面的敵人。”
銅子高興地站起來道:“華叔您上城牆了?”
華叔得意的點點頭道:“昨晚咱們哈密的悍將鐵三將軍出城偷襲了敵軍,毀掉了城外的冰城,現場那個慘喲,冰城不見了一半,另一半也破爛的不成樣子,遍地都是屍骸,粘在巨大的冰塊上,慘不忍睹。
那些蠻子沒了冰城,還拿什麼來攻城?外面冰天雪地的能凍死狗,老叔我出去在城頭站了一柱香的功夫就凍得透透的,那些蠻子即便是抗凍一些,在野地裡,也經不起這樣的寒冷。
放心,敵人退兵是遲早的事情,告訴你爹,趕緊把字模刻出來是正經,老夫來哈密來的狼狽,一本書都沒帶,沒了書就沒了一半的命,現在,就等着你家印書坊開業呢。”
銅子沒口子的答應着,離開了里長家。
能不去充當民夫就不要去,之所以會找里長想去幫着守城,就是擔心萬一城破了,自己拖家帶口的往哪裡逃?
現在局面一片大好,自然歡心。
銅子高興了,穆辛卻非常的不高興。
他之所以在冬日裡動進攻,就是因爲有很多堅冰可以利用,如果沒有堅冰,樓蘭城沒有任何攻破的可能。
大食人有投石機,這是從羅馬人那裡學來的,這是他唯一的攻城利器。
只可惜,從焉耆到樓蘭路途遙遠,一路上大多是沙漠地帶,孔雀河春日氾濫造就了衆多的流沙地,龐大的投石車不好攜帶。
冬日裡孔雀河結冰,雖然是一條不錯的大道,只可惜冰面承受不住投石車的重量,只能帶一些輕便的中型,小型投石車。
冰塊充當的投石算不得好,冰塊太脆,太輕,擊打在城牆上起不到攻城的作用。
來到樓蘭才現,這裡竟然找不到多少可以充當投石的石頭,這個失誤讓穆辛非常的失望。
眼看着冰城就要建成,大軍就能居高臨下的打擊樓蘭城,從而讓攻城軍隊順利的攻下這座城。
如今也成了泡影。
儘管菖蒲海里的堅冰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他卻沒有時間和人手來繼續做這件事情了。
看着殘破的冰城,遍地的屍骸,穆辛第一次從心底升起一股無力感。
他現,自己總是低估了自己的那個壞學生。
他對火藥並不陌生,鐵心源在西域之地的第一爆就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那時候鐵心源說那是天罰!自己竟然相信了……
想起這些事情,穆辛就不由得苦笑起來。
自己的兩個學生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
阿丹帶着阿伊莎離開了博斯騰湖,消失的無影無蹤,穆辛總覺得這不是一個祥瑞的徵兆。
就連阿丹的母親,在塞爾柱人奪走巴格達的主導權之後,也不遠萬里來信,指責穆辛見死不救。
一具年輕的屍體就倒在穆辛身邊的冰塊上,眼睛睜得很大,死亡時的恐懼真實的被定格了下來。
穆辛探手想要幫這個年輕的士兵合上眼睛,手觸摸在士兵臉龐上的時候,才現,無論他怎麼做,那個士兵的眼睛也合不上。
戰場的慘烈,即便是最喜歡啄食屍體的兀鷲也不敢靠近,振翅飛向遠方。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穆辛長嘆一聲,終於放棄了幫年輕士兵閉上眼睛的努力。
“把這裡的冰塊全部丟進樓蘭城裡去。”
穆辛轉過頭對阿拉丁和阿胡拉道。
等他來到菖蒲海邊的帳篷裡,就聽見遠處投石機射的聲音,以及冰塊砸在城牆上的聲響。
穆辛滿意的點點頭,總會有一些人能安靜的聽從神的旨意。
馬希姆已經等待了穆辛很長時間,他的兩隻大腳趾幾年前就被凍壞,最後被鐵心源毫不留情的給割掉了。
這導致他現在走路有些顛簸,枯燥的軍隊裡已經有人稱呼他顛簸的馬希姆。
這絕對是不是一個惡意的稱呼,而是一個尊稱,這些年下來,馬希姆已經幫助過無數的大食軍人把自己得到的金幣,銀幣送回了家。
因爲從來都沒有出過差錯,人們又叫它誠實的馬希姆。
五年下來,馬希姆已經從一個流浪武士一般的小商人,變成了西域最大的商隊領,在他的手下,有足足三千名彪悍的西域武士爲他服務。
這讓他已經過上了曾經夢寐以求的好生活,在他的營帳裡面,從來不缺少黃金,醇酒和各族美人。
這讓他對這片讓他財的土地非常的眷戀,即便是老死在這裡,他也心甘情願。
只有兩個事情不太好,是他根本就沒辦法避得開,繞得過,那就是鐵心源和穆辛這兩個大麻煩。
如果有可能的話,馬希姆一點都不願意見到穆辛,或者鐵心源。
這兩個人都有隨便砍掉他腦袋的能力,而且還不用擔心有什麼後患。
每次跪倒在這兩個人腳下的時候,他總有一種重新成爲奴隸的感覺。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穆辛和鐵心源是他見過的人裡面,最聰明,最睿智的兩個人,絕對沒有第三個。
他曾經幻想過,躲在這兩個聰明人的羽翼下成爲一個富有的人然後幸福平安的過一生。
這個念頭隨着這師徒兩成爲敵人之後,就化作了泡影。
走進穆辛帳篷之前,馬希姆在心中長長的嘆了一口氣,穆辛的冰城計劃失敗了,希望穆辛不要把怒火泄在他的身上。
“找到阿丹和阿伊莎了嗎?”穆辛的聲音充滿了疲憊之意。
“我的人在拜城找到了一些蛛絲馬跡,阿丹和阿伊莎都去過那裡,然後就消失不見了。
我的王,他在故意躲着我們,我們沒有辦法找到一個故意躲着我們的人,除非您下令緝拿。”
馬希姆依舊跪在穆辛的腳下,斟酌了詞彙之後才小心的道。
穆辛在腦海中大概估算了一下阿丹和阿伊莎的行程,再加上扎素和古爾丹的杳無影訊,他就大致明白生了什麼事情。
能讓阿丹拋棄兩萬軍隊的只能是十萬軍隊,能給阿丹提供十萬大軍的只有博克圖,既然如此,博克圖汗應該落在阿丹的手中了。
“馬希姆,扎素和古爾丹已經死了,是阿丹殺死了他們,傳我的命令,從現在起,阿丹和阿伊莎爲瀆神者!
任何人都有處死他們的權力,任何人都能帶着他們的人頭來我這裡領取十萬金幣!”
穆辛說完話之後,又看了一眼跪在腳下的馬希姆,補充道:“包括你,馬希姆!”
“感謝我的王,能給我一個爲天神效力的機會,我這就安排人手追捕阿丹和阿伊莎……”
穆辛沒空聽馬希姆絮絮叨叨的感恩的話,事情交代完畢了,就讓馬希姆離開。
走出帳篷的馬希姆來到結冰的菖蒲海邊上,嘴裡自言自語道:“瀆神者?長老對自己的學生還是那樣的無情。”
馬希姆總覺得一個學生背叛老師,這很可能是這個學生的錯,如果有兩個聰明的學生都背叛了老師,那麼,這個老師很可能是有問題的。
他不敢質疑穆辛的對錯,卻對東征這事沒有一星半點的好感。
如果沒有這場該死的戰爭,自己的商隊一定在塔利班的城池裡呼風喚雨,把生意做的紅紅火火。
如果沒有這場該死的戰爭,自己就不用在智慧之王和塔利班之間站隊了。
以自己和塔利班的情義,一定能從哈密購買到最好的貨物,然後賣到大食和波斯去,哪怕是塞爾柱的那些貴婦們,只要自己生意做的足夠大,也能一親芳澤。
十萬枚金幣,五年前可以讓馬希姆出賣自己的靈魂和祖先。
三年前能讓馬希姆把自己的老婆賣掉,而現在,十萬枚金幣對馬希姆來說依舊是一個大數字,卻已經不足以讓他豁出性命和老本去賺取。
馬希姆站在一個沙丘上,遠遠地瞅着投石機把冰塊丟上樓蘭的城牆,看着冰塊碎裂成無數塊冰屑掉落在地上。
他忽然覺得這場戰爭非常的無聊,不論是智慧長老贏了,還是塔利班贏了,對他來說都不是一個好事情。
“你們打仗,受損失的卻是我……”
馬希姆咬牙切齒的詛咒道。(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