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發只是看了一眼那個悲憤的拓跋展圖,重新拿起一本文書念道:“拓跋族,轄六千四百五十八戶,丁口三萬七千四百餘,世代以遊牧爲生,以大青山爲牧區,冬春在南,夏秋在北。
然,大青山連年大旱,河道枯竭,牧草不生,我王仁慈,決定南遷祁連山北麓,放牧地六百七十里。”
原本已經悲憤的不能自抑的拓跋展圖聞言僵住了,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很想再聽一遍哈密王的命令,卻被甲士粗暴的推搡到一邊。
“兀那波磔何在?”
歐陽發的聲音繼續不急不緩的在大堂上響起。
拓跋展圖一個人待在大堂西面,翻着眼睛努力的回憶剛纔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嵬名移沒的屍體就躺在拓跋展圖的腳下,這時候,他早就沒有了憐憫這個倒黴鬼的心思,他的腦袋裡全是祁連山北麓的六百七十里放牧地。
這塊草場是祁連山乃至河西最好的一塊草場,有了這塊草場,族裡的牛羊甚至不用轉場就能吃的飽飽的。
拓跋展圖情不自禁的向前走了一步,卻不小心踩到了嵬名移沒的攤開的手,他忽然想到……自己的族羣人數實在是太少,而牧場非常的大……
兀那波磔夢遊一般的來到拓跋展圖的身邊,他同樣被嵬名移沒的屍體絆了一下,很快他就站直了身體,跨過嵬名移沒的屍體顫聲問拓跋展圖:“你都聽見了?”
“聽見了什麼?”
“大王准許我族遷入草頭山!”
“什麼?遷入草頭山?”
“是的,比你拓跋一族的草場還要好些……”
歐陽發對氣氛轉變了的大堂非常的滿意,用西夏人的牧場來獎勵西夏部族是一個很好地計謀。
甲去了乙地,乙去了丙地以此類推,小部族佔有了大部族的地盤,大部族佔有了更大部族的土地,至於最大的那幾個部族,自然就要讓他消失。
這是一個朝三暮四,或者暮四朝三的故事,是養猴人用來對付慾求不滿的猴子的法子,雖然很粗糙,用起來效果卻出奇的好。
管理國家,最重要的是團結大多數,擯棄一小部分,損失一小撮人的利益,就能把國家治理的很好了。
準確的說起來,任何律法都是秉持這個原則才建立起來的,只要把握好一個度,歐陽發認爲可以隨意的玩。
哈密國想要獲得土族擁護,打擊面就不能太廣,將所有的打擊力量都用在少數幾個西夏國既得利益的頭上,不但能消弭隱患,還可以振奮其餘被壓迫的部族精神。
畢竟,哪個部族都想擁有更多的人口,更多的牛羊,更多的草場。
從嵬名部族,默穆氏,野利氏那裡收繳來的東西足以抵消哈密大軍南下的軍事耗費。
部族的核心就是部族,不是西夏,西夏國對他們來說過於遙遠,就如同哈密國於他們。
不論誰高高在上,稅官總是會下來的,一頭牛繳納一條腿的牛腿稅,對誰都適用。
歐陽發坐鎮涼州十天,嵬名,默穆,野利,三族已經完全消失,這一次舉起屠刀的不再是哈密人,而是收編這三族婦孺的河西各部族,只有除掉所有青壯,他們才能安穩的接收上三族的遺產……
哈密國在沙洲,張掖兩次大戰擒獲的西夏開國元勳張浦後人,則被哈密使者檻押送往大宋都城東京。
鐵心源相信,只要再給歐陽發兩三年的時間,涼州府將會大定。
此時,他無心考慮背後的涼州府,眼前的烏鞘嶺橫在前面,讓他的心都徹底變涼了。
已經走了三天的上坡路,此時纔剛剛抵達烏鞘嶺半坡。
回首望去,只見剛剛翻越的一條山嶺像一條巨龍,頭西尾東,西高東低,披雲裹霧,蜿蜒曲折。
南部的馬牙雪山峻奇神秘,玉質銀齒,直插雲天。
山腳下枯黃一片,大軍如同一條黑線沿着蜿蜒的山路艱難攀登。
清澈湍急的金強河像一條潔白的哈達,飄然而出於山根,滾滾西去,匯入黃河。
北面的雷公山高聳人云,牛頭山雲霧繚繞,兩山並肩而立,各展雄姿。
向西望,古浪峽壁立千仞,關隘天成,懸巖危石,天開一線。
鐵心源擦拭一下短鬚上的白霜對身邊的孟元直道:“西夏人看樣子已經跑了。”
孟元直鄙夷的瞅瞅自家大王指着白雪皚皚的烏鞘嶺道:“上面終年積雪,比咱們天山路還要陡峭一些,誰能在這裡長期屯兵?
古浪峽固然是天險,可是這條峽谷足足有三十里長,兩邊都是鬆軟的黃土,怎麼建造城寨?
更何況我們是從高處向下衝擊,誰會把城池建造在低處,這是取死之道。”
鐵心源嘆息一聲道:“你知道個屁,建城不一定非要出於軍事目的才建城。
我準備在這裡建造一座收稅的城池,將稅檢放在這裡,以後不論是從大宋到哈密,還是從哈密到大宋,我倒要看看誰還能偷稅漏稅?
天山城現在也沒有多少軍事價值了,更多的也是作爲稅關存在。”
孟元直把斗篷裹在身上,微微靠近鐵心源低聲道:“你真的不打算把哈密國合併入大宋?”
鐵心源冷哼一聲道:“只要我活着就休想!”
孟元直點頭道:“明白了,你準備把哈密國留着給喜兒增加一些籌碼是嗎?
話說回來,你一定要讓喜兒成爲大宋皇帝之後還要兼職哈密王嗎?幹嘛不把哈密國留給小樂兒?”
鐵心源嘆息一聲道:“想要一個國家不分裂,最好在一開始就明確所有的權責。
哼哼哼,一旦分置兩王,你看着,將來只會以兵戈結束紛爭,我不想讓我的兩個兒子自相殘殺。”
孟元直皺眉道:“這對小樂兒何其的不公也!”
鐵心源瞪了孟元直一眼,恨恨的道:“我知道你們都喜歡小樂兒,不是很喜歡小喜兒,在我看來,小喜兒纔是當皇帝的料,小樂兒已經被你們教成野人了,讓他當皇帝對哈密國來說將是一個災難,永遠都有打不完的仗。”
孟元直不解的道:“開疆拓土乃是大丈夫所爲……”見鐵心源目光不善,孟元直的話只說了一半。
“你們啊,是真正的得隴望蜀啊,當年,我們如同老鼠一般在戈壁上討生活的時候,你敢料想現在? ωwш● т tκa n● ℃O
國土是需要經營的,沒有經營的國土屁用不頂,別看現在攻打的喜歡,將士們撈軍功,百姓們揚眉吐氣,可是時間一長,誰還記得那些遙遠的地方?
契丹人就是例子,疆域開拓到北海又有什麼用?那片國土上的部族還不是該怎麼活,依舊怎麼活?
他們想要繳稅都不知道交給誰,佔領了和沒佔領有什麼區別,只會滋生一片雲這種毒瘤。
土地經營是一門大學問,打下來只是一個開始,後面的經營纔是最重要的。
就像哈密國現在的狀態。
我們經營哈密國內一塊,開發天山北麓一塊,然後再盯着于闐這一塊,謀算燕雲十六州,這已經是我們能力的極限了,其餘的不要多想。”
孟元直不解的道:“你跟我解釋這麼多做什麼?這話你該對霍賢他們講。
反正我們這羣武人是聽文官們安排的,他們制定好策略,我們上陣廝殺就是了。”
鐵心源安撫一下焦躁不安的棗紅馬嘆口氣道:“這就是我爲什麼一定要給你解釋的原因所在。
連你都看霍賢他們這羣文官不滿了,遑論其他人。
老孟,你最好把壓制文官這個念頭給老子去掉,文武兩途是我哈密國的兩條走路的腿,兩條吃飯的胳膊,缺了誰都不成,要是一個給一個使絆子,老子這顆腦袋還吃個屁的飯,走狗屁的路,自己摔都摔死了。“
孟元直見鐵心源扣下來這麼大的一個帽子,連連擺手道:“誰有心思和文官爭權。”
“你剛纔的口氣就很想爭,而且已經爭了。”
“老子沒有!”
“你確實爭了,只是你還沒有意識到。”
“老子打完這一仗之後告老還鄉還不成嗎?”
“做你的大頭夢,不幹到老死,你以爲老子會放過你?”
“這官當得噁心啊!”
“你才知道?誰告訴你當官是個好差事來着……”
大王與大將軍一路罵罵咧咧的向烏鞘嶺頭走,他們身邊的侍衛親兵卻一個個笑嘻嘻的簇擁在周圍。
能以這種方式與大王交談的人,哈密國只有大將軍一人,哈密國的丞相霍賢都不成。
下午的時候,鐵心源與孟元直終於爬上了烏鞘嶺,瞅着極遠處的地平線,孟元直忽然道:“這麼說,小喜兒是一個人在爲自己的前途奔走?”
鐵心源瞅着東京方向黯然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情,我可以教育他,指導他,給他創造條件,至於事情本身需要他自己去做。
他需要讓大宋官家看到他的長處,讓大宋的官僚們明白他一定是一個合格的皇帝,讓大宋的士子們相信,他成爲皇帝是大宋國最好的選擇,也要讓百姓們明白,他當了皇帝之後他們的日子會過的更好。”
“橫空出世,莽崑崙,閱盡人間春色。飛起玉龍三百萬,攪得周天寒徹。夏日消溶,江河橫溢,人或爲魚鱉。千秋功罪,誰人曾與評說?
我哈密橫空出世,銳不可當,令天下變色,周天寒徹,如今江河橫溢,西夏人已成魚鱉,你當年在天山作這首詞的時候是不是已經想到今天了?”
孟元直別看嘴上說說,他卻最不願意摻和皇家立儲,封王這些事,他在東京城看的多了,知道的也多,臣子摻和皇家內事,有好下場的不多。
鐵心源明知道孟元直這是在得到了答案之後,強行扭轉話題,他也不想讓孟元直更多的參與遂笑道。
“這首詞明顯是不完整的,難道你沒有發現?”
孟元直探手撈一把雪花,眼看着它們在掌心融化笑道:“我讀過書。”
鐵心源立馬烏鞘嶺,瞅着突如其來的大雪曼聲吟誦道:“而今我謂崑崙:不要這高,不要這多雪。安得倚天抽寶劍,把汝裁爲三截。一截遺宋,一截贈遼,一截還西夏。太平世界,環宇同此涼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