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有人說過,她那眼中的湛藍,竟然比最純粹的黑還要寬廣?
——大概是因爲再華美的黑珍珠,也是被大海孕育的吧。
作爲吉原桃源鄉花魁的輝夜姬,一直沒有挑選繼承人選這件事倒也不是個秘密了,只不過其中的原因誰都不知。要成爲一名值得讓人爲之一擲千金的花魁,並不是可以通過那樣簡單的一步步提升達到的地位,而是由上任花魁親自挑選並加以嚴格的□□,通常是從十幾剛出頭的年紀就開始,直到精通各個方面,成爲下一任出色的花魁。
而這樣的女孩,被稱作禿——和被吉原其他女子們挑中作爲身邊的小姓不同,這幾乎可以稱得上是無上的榮耀了——直到成爲振袖新造被推舉出來之前,都要跟在花魁身邊學習和磨練,單單那可以駕馭華麗卻沉重的描黑木屐的八文字步法,就要耗費三年才能夠練成。
這次不知爲何,沒有預料的就選了一個才進吉原的女孩,被人們當做茶餘飯後的談資了很久。而月詠在這次之後卻再沒有被人挑中,所以晚上她還是回到了那個房間,獨自一人。不過她卻並沒有在意這些,眼前不斷浮現出那個臨別的笑容,越來越多的不安漸漸在心底擴散。
一定還會有機會見面的,月詠不斷這麼安慰着自己,合上了眼。然而這一等就是整整三天。三個日出日落,並沒有特別的事情要做,不過每日來來往往的人,聲色犬馬的調笑,足以使她瞭解這裡的基本情況,所以她也明白了那時的她爲何苦澀的搖頭了——吉原,這座沉淪地下永不見天日的城池,是男人的天堂,卻是女人的地獄。
而那日只有一面之緣的輝夜大人——身爲這吉原的花魁,如同那故事中的輝夜姬一般,以她的美麗輝耀着這極夜,如同月亮般的存在。
這一日照例的收拾着雜務,門就被打開,月詠回頭看到了當初帶她們來的那個人,以及身後又一羣的女孩,恍惚了一下。來人並沒有看月詠,而是指揮她們安頓在這裡,“今天你們先住在這裡,乖乖的不要胡鬧,明天自有人來帶你們。”
“聽清了麼?”另一個婦人又走了進來,“唉,真是不得消停,前幾天那個什麼……”
“你也聽說了?”那人一咧嘴,“那個女孩……真是不識好歹,能有幸被輝夜大人選中,居然還想不開尋短見呢。”
“啊,好像是呢……”點了點頭贊同着,轉身要走的兩人被面前忽然出現的人嚇了一跳,這纔看到一個小小的身軀擋在了她們前面。
“剛纔,剛纔說的,是那個三天前的女孩麼?”急急忙忙的問出來,月詠生怕錯過了什麼,“她怎麼了?”
“嗯?”從被驚到緩過來的婦人皺起了眉,“什麼啊,突然就……不知道不知道。”
“求……求你,告訴我她怎麼了!”磕磕絆絆的,月詠甚至說出了哀求的話,第一次。
“唉,”另一個嘆了口氣,“你還不知道麼,就是被輝夜大人選中的那個,昨天尋短見了呢,好像是割腕吧,那個血流的啊……”說着還搖搖頭,似乎是不想提那麼血腥的場面,甩了甩衣袖離開了。
呆在原地,月詠只能感覺腦海中一片沉浮的空白,只剩下剛纔的隻言片語在迴盪着,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奔在了熙熙攘攘的街上,中途撞到了不少人,有些躲開了,有些沒躲開,罵罵咧咧的指點她,但是她都沒有看到。
雖然不曉得路,但是她看得到那個最高的樓,知道那裡就是輝夜所在的地方——而她,一定在那裡,一定在!
藏黑的六角香爐,其中是燃着點點星火的香片,從那雕刻着繁複花紋的四壁間透出的是醉人的香氣,並不濃烈卻有着說不出的魅力,讓人莫名心靜在這房間中。泛着暖色的木地板,雕花描金的燭閃閃爍爍在素色的紙門上投下曖昧的光影,蔓延開來卻成了無聲的寒。低矮的紅木茶几四角是繁複的鏤空,清酒佳餚,單手撐地的女子斜倚在一旁,未施粉戴的面容比平常多了幾分易近的柔和,一挽青絲從頸側傾瀉而下,盤旋在地板上環成柔順的城池,正紅描金的丹蔻從中穿梭而出,再點到地板上,響成空寂的音。
“輝夜大人,外面有個孩子求見。”門外響起了一個聲音,平淡的陳述聽不出情緒。
“知道了。”木蘭色的寬袖一攏,美人直起身子,抿一口清酒,淡淡的笑了,“聽到了麼,那孩子來找你了呢。”
房間另一側的屏風後,捲縮在榻榻米上的女孩呆滯的目光忽而有了一絲光澤,卻依舊沒有動分毫,蒼白的繃帶纏在腕上,其下隱約的猩紅,觸目驚心。
“讓她進來吧。”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輝夜站起來,暖色的裙掃過桌角,從另一側的門走了出去,“好像是叫月詠吧,是個好名字呢。”
“——要怎麼做,你自己決定。”
那邊的紙門才輕輕閉上,這邊的就急匆匆的被拉開,有着明黃色短髮的女孩焦急的左右巡視,然後在那浸染着深藍的屏風後找到了一直心心念唸的人。
“你——”剛一張口月詠才發現自己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思索之間目光落在了她藏在身後的手,一把就拉着揪了出來,這才後悔自己的魯莽。
白色的繃帶上星星點點滲出的血跡,明顯是剛剛那動作造成的,這會兒看來竟比聽到時更加駭人。月詠咬住脣半天才張口問道,“疼麼?”
“不礙事。”收回自己手的女孩子彎起了眉眼,搖搖頭,有着讓人心疼的蒼白。
“怎麼會……爲什麼要這麼做呢?”
沉默了片刻,對面的女孩並沒有回答,原本就纖細的眉糾纏在一起,屢不清那萬千的愁緒。月詠見狀忽然的騰起一股怒火,聲音也不自覺的大了起來,“你說啊,爲什麼呢,就這麼輕易決定了……不管不顧別人的心情,我……這個世界就這麼不值得留戀麼?”
“月詠……”
“還說什麼保重,結果只不過是留下我一個人麼自己逃走的膽小鬼!”
“……月詠是擔心我的吧。”沉默已久的女孩終於開了口,篤定的語氣。
臉一紅,月詠的視線瞟到一邊,不做聲了。見狀,她縮在袖子裡的手指掐緊了自己的手心,“擔心我,一直在意我,不會丟下我一個人的,對麼?”
“啊。”月詠轉了很久的目光還是對上了她的,點了點頭。
“這樣啊……”她像是決定了什麼一般,露出釋然的笑容,“那月詠記住,我的名字——百華。”
“百華。”月詠跟着念道,卻望進了她那抹綻放着光彩的湛藍,移不開眼去。
“嗯,這個名字,之前知道的已經都死了,之後也不會有人再知道了。所以月詠要牢牢記住,這個不會再被叫起的名字。”這麼說着的時候,女孩挺直了瘦弱的身子,“然後好好的活下去,在這個永夜之城,我們一起。”
月詠看到面前的女孩綻放開的笑容,像是夏夜的星光一般,璀璨卻不耀眼,有着讓人安心的魔力。
“嗯。”
很久很久之後,月詠還能記起來那澄澈的藍,代替了之後許多年中無法見到的天空一直一直映刻在了腦海中。在那個所有人都仰視着一個太陽般的日輪照耀着這吉原,感謝一個月亮般的月詠守護着這吉原的時候,卻無人知曉,還有一個同樣作爲不可或缺的存在的星輝,默默的支撐起一片溫暖的天空,灑下淡淡的光。 шшш_Tтká n_C○
若是隻有太陽和月亮的話,再耀眼也只是乏味的天空,仰望間變成刺目的殤。
唯有這細碎卻不失明亮的星光,久久遠遠,滲透每一方心田。
站在門後的輝夜靜靜聽完這段對話,有莫名的霧氣氤氳了那雙如同黑珍珠般的瞳,然而不等它們凝結墜落便消散在了深處。真是感人呢,有關友情……不過那些太過遙遠的回憶,之於現在的她,早已破滅如昨夜碎裂的夢。定了定情緒,她揚起一抹豔麗的笑意,轉身看着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的男人,輕啓朱脣,“鳳仙大人……”
“嗯。”銀白的發一絲不苟的別在耳後,幾縷略長的掃過肩際,與素色的浴衣倒是相稱的緊。衣襟處系的嚴謹而服帖,如若不知的確很難想象在那之下的身軀有着怎樣讓人戰慄的力量,那些人們都感慨昔日的夜王已經淡出了視線,流連在一個小小星球的角落,威武不再,卻不知自己犯了多大的糊塗。
曾經立在巔峰的王者,永遠都是王者,哪怕他刻意隱蔽了鋒芒,卻不可能再成爲等閒之輩。
在這吉原的,不是一個因離開戰場垂暮軟弱的老者,而是以另一種方式繼續着他的王者傳奇。而王者身邊的位置,從來就只爲能夠配得上其鋒芒的人留——這足以輝夜的光華,倒是不折夜王的威。
“這麼久不見,怎麼又突然回來了?”擡手爲他撫了撫本就平整的不像話的衣襟,輝夜的素顏卻不顯暗淡,不失明媚,恰到好處的表現了一個女人的美好。
“處理了些瑣事,不過從今以後就再也不用出去了。”他享受着貼心的動作,忽而伸手一拉,纖細的人影就勢倒在了懷中,“以後就在這兒陪着你,可好?”
“自然是……”別過臉,眼底有星點的喜悅,然後一轉身攙住那條結實的手臂,兩人一起漸行漸遠的消失在走廊深處的房間。是的,夜王鳳仙是這座城的主人,這座城的一切都屬於他——包括最美麗的女人。而作爲花魁,她除了依附,別無他法。然而又如何呢,從踏進這條街開始,她們就不再有作爲一個完整女人的資格了,而她已經避免了最悲哀的命運,成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又還有什麼祈求呢?
況且這個男人,是真的王者,她也忍不住要臣服。感受那一雙有力的肩臂摟住了自己輕盈的腰肢,輝夜閉上眼輕嘆一聲,用雪白的玉臂環住他的脖頸,仰起頭承受一場久別的激烈——至少,證明他還是有一絲在乎自己的,不是麼?
一室春光旖旎,吹散了剛纔幽幽的愁,消磨在了這個仲春乍暖猶寒的夜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