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樓走進絳雲閣的時候,董氏喜出望外地迎了上去,柔柔地喚了一聲“王爺。”
平日不覺得這熱切期盼的眼神有多貴,可剛從冷冰冰的玉熙堂過來,董氏的溫柔曉意格外熨帖人的心。
唐樓點點頭,走入內房,董氏親自提了他平日在屋內行走愛穿的布鞋給他換上,淨了手又親自絞了帕子,“王爺擦擦臉吧。”
翠籮沏了熱茶端上來,董氏親自遞到唐樓的手裡。
唐樓輕輕啜了一口,“這茶?”
翠籮快嘴地笑道:“這茶是半年前王爺賞的大紅袍,姨娘自己哪捨不得喝,都留着等王爺呢。”
這大紅袍是茶民冒着生命危險在山頂採的,一年裡就是全國上下也不過產四、五斤,都上了貢,唐樓從宮裡得了半斤,給了董氏一兩,沒想到她這兒現在還有。
董氏聽了翠籮的話,羞得頭都要埋到胸脯裡去了。
只是女人們這樣的奉承,唐樓早已見慣不驚,只有那一個人的溫柔是他費盡心思也求不來的。
翠籮識相地退了下去,只董氏一個人靜靜地含羞帶怯地看着有些出神的唐樓,只覺得這一生能就這樣看着他,便足夠了,也不出聲打擾這靜默時刻。
待唐樓回過神來,看董氏癡迷的眼神,只微微一笑。這兩人雖是夫妻,可話語素來少,唐樓與董氏也談不到一塊兒,拿眼掃了一下屋當中的桌子,上面置着筆墨紙硯,還有幾張董氏練字的作品。
“哦,怎麼你還在練字?”
董氏點點頭,“王爺上次教奴婢寫自個兒的名字,奴婢總寫不好。”董氏不識字,上一回唐樓偶爾有閒情逸致,教她寫了自己的名字,這便也想從此讀書識字,能和王爺說上一兩句話也是好的,免得他前面說一句,“人有悲歡離合”,而她卻不懂後面接一句“月有陰晴圓缺”。上一回就是這樣,後來董氏還巴巴地去問了才情出衆的花側妃,這才知道後面是這樣一句詞。
唐樓走到桌邊,細細地看了看,紙上寫着董素雲三個字,看字跡,便能知道董氏定是仿着自己的字跡在寫。
“奴婢寫得不好。”董氏有些羞怯自卑地低頭。
щшш●тт κan●C〇 唐樓笑了笑,“你初寫,能到目前這水平,想是下了苦工的,只是我素來尊顏體,你筆力不及,顏體非你所適,你倒可以試試趙體,改日去內書房讓水彤給你找一本帖子讓你仿。”
說起趙體,唐樓就想起楚漣漪來,她寫得一手婉轉嫵媚又不失風骨的趙體,那一日,她那樣笑嗤自己,一邊用手拉着被子,還能一邊寫出那樣促狹的詞來,那一日楚漣漪脖頸間散發着的玫瑰香,唐樓至今還記得。
董氏見唐樓呆呆地看着筆墨,還倒他動了寫字的念頭,開口道:“王爺可是要練字?”
唐樓初時還有些迷茫地從那過去的溫柔寫意裡出來,後來定定看了看董氏,才憶起她說的話,“噢,練練吧。”
董氏伺候了筆墨,鋪開紙張,又用青玉紙鎮壓好,纔將筆遞給唐樓。
唐樓提起筆,想起那日他寫給楚漣漪的《蝶戀花》,又想起如今他二人的形同陌路,筆刷刷地一路狂寫。
一氣呵成了一副草書。
董氏自然是不懂的,在她看來這有張狂風格的草書儼然就是鬼畫桃符,可哪裡敢說這話,只溫柔地笑着,掏出手絹爲唐樓擦了擦額際的汗。
唐樓看了看董氏,知道她不懂,但她袖口裡冒出的微微暖香,又讓唐樓覺得她溫柔之極,眼前忽然出現了另一個人的容顏。
華姐。
華姐長唐樓三歲,是他的第一任妻子。
名門閨秀,才貌雙全,爲人最是溫和有禮,待唐樓最是溫柔婉和,唐樓與她成親的時候,只覺得如果她是他的母親就好了,這樣的溫柔美麗,所以對她頗多依戀。
想起少年時的妻子與朋友,唐樓有些思念,想着如果華姐還在該多好。她如同董氏一般溫柔,她與自己紅袖添香,煮酒潑茶,是那樣的愜意。而且華姐還會哼很好聽的曲子哄他入睡。
一想到曲子,唐樓又不由自主地想起讓他又恨又惱的楚漣漪來。她的聲音無疑極美的,在月夜下唱起來,空靈高寂,把人的心揪得死死的。
唐樓憶起楚漣漪裝病,他夜探楚府本想探病的那夜。那一夜他本來是想找她問個清楚明白,如若她心裡真的有了他人,他定然想盡辦法成全她。可就是聽了那歌,唐樓就退縮了,他如何能忍受她嫁給其他的男人。這是他恨不得縮小了,藏在掌心,含在嘴裡不被人瞧去的寶貝,他怎麼甘心。
“王爺。”董氏見唐樓楞得久了,臉色忽而一紅,忽而一白,最後轉成慘青,不由擔心了起來,這纔出聲呼喚。
唐樓將腦海裡楚漣漪的影子掐掉,快速閃過他父親臨終的模樣,只覺手心生寒,回頭看着董氏,“累了,歇着吧。”
董氏有些害羞地點點頭,伺候唐樓梳洗,更衣。
芙蓉帳裡,唐樓摟着董氏,軟玉溫香,才覺得這是真正的女人柔和溫熱的身體。
這幾日他宿在玉熙堂,雖然與楚漣漪同榻而眠,可兩人之間卻彷彿隔着千山萬水,而他素來是不強迫女人的,楚漣漪的拒絕唐樓感覺得清清楚楚。
有時候整夜不眠,就看着她的背,只覺得她不像一個真正的人,連呼吸都是輕輕的,不仔細聽都察覺不到,那樣冷清。
董氏身體的溫熱,又讓唐樓不自覺想起山川風雨閣密室裡的風情來,那時候,雖然楚漣漪笑起來含諷帶刺,拒絕起來嬌嗔含怒,可只讓你覺得她活生生就在你面前,彷彿粉團一般惹人火起,你恨不能與她疊成一處,揉成一團。
想至此,唐樓不由緊了緊手臂,董氏“啊”地輕叫了一聲,臉色潮紅,卻讓唐樓想起楚漣漪變臉的時刻。
只是他不知道那時是因爲他納了董氏,還是因爲楚漣漪是傾慕了其他人。
唐樓收回手臂,瞧着董氏,想着如果他不去邊域,沒有遇上董氏,會不會……
董氏有些不解地擡頭看着唐樓,眼裡滿是小心翼翼的賠錯的卑憐,她不知道自己是哪裡錯了,惹了唐樓忽然不開心。
唐樓看了董氏的眼神,只覺得不忍,她就跟被人拋棄的流浪狗似,全心全意依靠着自己,而他卻還……
唐樓不得不想起董氏的哥哥。
那時候先皇身體日漸不支,如果不是爲了能早日回朝助新皇一臂之力,如果不是爲了能早點兒回去看那個讓自己魂縈夢牽的人,他也不會下令急行軍,強渡河,爲鼓勵士氣,聲先士卒,冒險繞近路援錦,那樣董副將就不會爲自己擋了那箭矢而死。
他就這樣一個妹妹,臨時前又是那樣託孤。
唐樓想起那時的董氏。雖然答應了董副將納董氏爲妾,可唐樓覺得他心整整地拴住楚漣漪的身上,恐怕董氏嫁給自己未必是好,所以唐樓第一次看到董氏的時候,依然表示願意認她爲義妹,從此定然不敢有人輕視她。
那時候,唐樓剛打敗女真,着急回師京都。對董氏並沒有太多時間去關注,過幾日不曾想,伺候的侍女來稟,董氏從知道她哥哥的死訊後就不吃不喝,唐樓深覺愧對董副將,親自去董氏的榻邊勸慰。
董氏蠟黃着一張瘦得幾乎只剩雙眼的臉,讓唐樓又愧又疚,董氏撲進他懷裡痛哭的時候,唐樓有些手足無措,最終還是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她這才聽了勸肯用飯。
如此,唐樓也知道自己不得不納了董氏爲妾。
想至此,唐樓又覺得董氏可憐,重新摟了她,渾渾噩噩地睡去。
一連幾日唐樓都宿在董氏的絳雲閣,惹來衆多的流言。這才新婚幾日,王爺就丟下貌美如花的王妃,去了董氏屋裡。王府裡的下人都是極會看眼色和奉承人的。
再說楚漣漪這邊,到了小日子的第四日上頭,纔算清爽了些,梳妝整理後依舊去三秀庭院請安。
可三秀庭院的規矩卻變了。
原本楚漣漪正式成了王妃後,便同太妃及唐樓三人在東次間用飯,可如今太妃“攆”了楚漣漪去東稍間與那些表姊妹用飯。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出太妃是如何不喜歡這位新王妃的。
楚漣漪在東稍間用飯,其實還覺得放任自在些,只是這名聲就不好聽了。對於這位太妃如此行事,楚漣漪反而覺得未來可能容易了些。
太妃的喜怒如此好琢磨,豈不是樂事?楚漣漪心想,如果換了是自己不喜歡自己的兒媳婦,定然是不會像太妃這般棱角分明的,表面的文章還是會做的,總不好讓兒子難看。可是太妃偏偏不,由此可想太妃的心思只怕是有些單純的,這樣的人以後反而好處。
雖然在吃飯的位置上顯露了不喜,可太妃是絕不肯自降身份給楚漣漪立那些“陰損”的規矩的,也不會動不動就讓媳婦跪着、蹲着半日不起的,或者半日不接茶水晾着兒媳婦雙手一直懸空的。
楚漣漪對這位太妃,其實並不討厭,反而覺得她那心思單純得緊,簡直不夠鬥,又覺得她自矜身份,心地不惡,雖然討厭兒媳婦,但使的手段並不下作,所以楚漣漪也有心與這位太妃好好相處,況太妃如此會保養,楚漣漪早存了親近的心思,是以並不與太妃真做計較。
第二日就再不見唐樓來三秀堂用飯,只說是公務忙,太妃也無話,如此楚漣漪又得了“榮幸”能與太妃一同用飯,雖然是自欺欺人,但是不用享受那樣“特殊”的待遇,楚漣漪還是很高興的,深覺得唐樓以後永遠都不來用飯纔好。
如此幾日,唐樓與楚漣漪始終不曾見面,就連楚漣漪的小日子乾淨了,也不見唐樓回到玉熙堂。王嬤嬤也再找不到理由安慰楚漣漪。
前幾日她還可以說,主母身子不方便的時候,由小妾伺候王爺,這也是極尋常的事,可如今楚漣漪身子“很方便”了也不見王爺回來,王嬤嬤也着急了。
卻說唐樓下了決心,不想學自己的父親,又要爲楚漣漪推波助瀾,所以這十來日都宿在絳雲閣,不僅玉熙堂不去,就是去三秀庭院也是錯開了楚漣漪。
哪知到這一日晚,唐樓在外面與朋友喝了酒回府,纔要進垂花門,就聽身邊華安道:“王爺,聽說今日王妃被董姨娘給氣得暈倒了。”
唐樓大吃一驚,再問華安,華安也是一問三不知,他一直陪在唐樓的身邊,剛纔不過是聽另一個素來相得的小廝祿貴說的。
唐樓再顧不得自己的決心,拉了拉袍子,急急就往玉熙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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