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廠之事十分棘手,馮桀單手剪在背後,站在工廠的大院裡,一衆隨從在遠處站着,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
兩個半小時前,馮桀讓公司負責此事的人分成兩路,小蔡和市場部經理跟着他開吳俊彥的車,其餘十幾人又吳俊彥領頭坐着馮桀的日常座駕同往近海的工廠駛去。在距離工廠還有幾條街的地方一輛車壓在車尾朝另一個方向駛去。
等在工廠門口的大幫記者蜂擁圍堵了寰宇集團的五輛車,當他們看見下車的是吳俊彥時,人羣裡有些竊竊私語交談,這些記者都是知道吳俊彥是馮董事長的心腹,此事他能出面必是知道服裝廠出了大問題。他們不清楚的是,他們滿懷期待等的人已經從廠子的後門進入了廠裡,並與打電話給他的人見過面了。
馮桀與這位服裝廠的老臣私下交談了半個多小時,這期間馮桀多數時間在仔細的聽着,偶爾問幾個簡短的問題,具體是什麼被馮桀遣再遠處候着的小蔡不甚清楚。後來幾位主管也到了,他們幾人低聲交談,神色焦急。頻頻望向站在遠處馮桀和那位中年男子,眼神中多是不安,都是在商場混跡多年的人了,都察覺了此事出的蹊蹺,破綻多多。
在馮桀與那人結束談話的前後,終於從一衆記者的狂轟亂炸裡脫身的吳俊彥也找到了這裡。他走到馮桀身邊低聲彙報了他所瞭解的外界情況,聽聞後馮董事長的眸子又深了一層,他返身對那中年人說,可否單獨見一見受傷的工人。那中年人先是面露難色,沉了有一會兒他點點頭說,他想想辦法,便走進了廠子。然後馮桀說他一個人靜一靜,這一站就又過了近一個小時。
站在這裡能看見近海,有幾艘貨輪低鳴着進港,料是馮桀眼尖,他認出那些都是他公司下的貨輪,船身上印着的‘寰宇’還未消去。這入眼的兩個字讓馮桀敏感的心思又縝密了一層。
會是西蒙做的?
當初,馮桀發現寰宇集團從濱海分公司裡召回的人的名單裡並沒有西蒙時,心底就一寒,他以爲西蒙用不了多久回到濱海折騰一番,但是馮桀一直在防備,卻沒有消息說他回來了。從今天小鵬的態度上看,似乎他們將更多的精力都放在了照顧奶奶的事情上,不像是寰宇那邊的動作。如是西蒙計劃的這一切倒是好說,但如不是,那這次風波背後的人就讓馮桀有些拿不準了。
濱海這塊地方,說富不富,說貧不貧。相較周邊的幾座一線城市,實力總歸是稍遜的,要是有人想分這杯羹動了要扳倒馮桀的想法實屬有些可笑。
那他們的目的又是什麼呢?
馮桀多想了一想,隨後心思又一斂。不管是誰,是什麼目的,他馮桀定要站得穩穩的。
垂暮就要西沉了,去而復返的中年人推着一個花白頭髮坐在輪椅上的男人站定在馮桀身邊。吳俊彥的神眼細細打量坐在輪椅上的人,沉思。
馮桀看到這一幕,脊背僵了一下,他早就從手下那裡聽說了,那工人傷得不輕,卻沒想到已經不能行走了。他走上前一步,躬下身子伸出手,道:“在下馮桀。陳先生,您好。”他態度恭謙,幾位主管都有些詫異,這和他們往日熟悉聽聞的馮大董事長實在相差太多,他們都還記得幾個月之前馮桀的暴怒與苛刻。含着金湯匙出世的馮家公子平日多是讓人以爲是高高在上的姿態,但自從人事變動之後,人心都有度量,馮桀變了不少。
好一陣子過後,馮桀伸出的手,並未等到有人相握。從馮桀的臉上看不出太多的波瀾,遠處的幾人不約而同看了對方一眼,又再次看相馮桀,眼中添了些許的敬佩。吳俊彥更是顯得輕鬆了一點,他纔看透了馮桀所想,他也猜到了馮桀這一步走對了。
馮桀堅持着沒有收回右手,他堅毅的眼神看向始終微微闔目的陳先生,又過了一會兒,陳先生先有了變化,他緊抿的嘴角牽動了一下。
他冷眼瞥了馮桀的手一瞬,隨後開口道:“何必惺惺作態。”話裡不免譏誚的語氣。馮桀彎了手指,手擺回體側。隨即蹲下,仰頭看着陳先生。他這一動作讓在輪椅上的陳先生頗爲震動,他的臉臉色在剎那間發生了變化,但仍是夾雜了些許不屑。
“今日的局面,是晚輩的失職。我相信真心或假意的道歉話您聽了太多。我今日來這裡是想真正解決這件事情。我想事情的始末還是由您來親口告訴我比較清楚。”他字字誠懇,眼神堅定。不說當事人陳先生幾位主管已經對年輕的馮董事長另眼相看了。而吳俊彥似是在馮桀蹲下的時候,稍稍向前移了幾步,他們的對話能聽得更加清楚。彼時,馮桀的眼睛掃過他一下子,那其中深意,吳助理揣測了半分。
但顯然這事都還不夠,陳先生冷哼一聲,沒有應話。馮桀繼續補充道:“除了工傷意外我想您比誰都更清楚這次服裝被污染的事情。”
陳先生放在腿上的手握成了拳頭,這個細節馮桀和吳俊彥都記載了心裡。他像是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眼神有些飄忽。馮桀的話讓他的心起了波瀾。海關下達的通知書是衣物汞超標,但馮桀卻說成是‘被污染’,顯然事情的真相他已經清楚了大半。陳先生疑慮的是眼前這意氣風發,鳳眸深沉的年輕人到底掌握了多少內情,他猶豫着想要開口。
馮桀看準了這時機,低聲說:“關於您的孩子找來記者的這件事,我覺得都很好解決。”陳先生眼睛裡有拉長了的青灰,他嘆了口氣。馮桀隨即揚聲道:“您的後續治療和贍養,我在這裡承諾,無論公司和服裝廠以後怎麼樣,我馮桀會負責到底,他們都可以作證。”他楊手指向遠處的幾人,吳俊彥順着他的話率先點了頭。
“陳老先生,我知道這間廠子是您一點一點看着成長起來的,這廠裡的一切您都比我有發言權,我希望您能幫忙把事情說出來讓我們去解決。這廠裡上上下下如此多的工人生計可都在您這一句話。”對於一個在服裝廠工作了三十多年的老工人來說,這一番話着實打動了他。他將這一個月來發生的事情一一告訴了馮桀。
原來是有一次工人勾兌染料的時候由於懶惰疏忽把閥門開錯,將本該排走的污水注入了衣料中。機器轟隆隆走了半日,陳老先生髮現出了問題,他拼命去強制關掉總閘。閘是勉強關上了,但他也因爲突發腦淤血和摔了一跤導致半身不遂和跨骨骨折。
“當我從醫院醒過來的時候才知道,這,這有人瞞報將這批污染了的衣料做成了成衣。我拿了一件衣服去找你們,讓你們停止報關。誰知道……咳,沒人把我這老骨頭放在眼裡,打發幾句就讓我走了。我要求見你,但都把我當瘋子看。”聽到這裡,馮桀看向站在遠處的人,眼裡寒意極深,自有思量。
“這質檢報告又是怎麼拿到的?”馮桀戾聲問,站在遠處的幾個人聽得清楚,卻沒人敢回答。陳先生的目光在他們臉上一一掃過,又是嘆了口。
良久,他說:“是我疏忽了。”馮桀頷首,臉上看不出情緒。“陳先生您看現在的解決辦法能是什麼?”
“馬上停止生產,整個場子的機器全部都要清洗乾淨才能在啓動。”他情緒變得有些激動,說到這裡又停頓了一下,“若要洗乾淨,至少也要一個星期啊,這恐怕就要耽誤了交貨……另外……”
“您不妨直說。”
“這工人的工資……”
“這不用擔心。”這次先開口的是吳俊彥,他沉聲說:“公司絕不會拖欠工人的工資,如果可能的話,”他快速地看了一眼馮桀,接着說:“公司再多給一些補償。當然,存在疏忽的人和部門我們也要……”他後面的話被馮桀制止了。
吳俊彥不解,眉頭皺在了一起。他剛纔說的有什麼不妥嗎?
馮桀收回示意吳俊彥的視線,柔聲問:“除了這些,您還有什麼要求嗎?”
“我……”他看起來較剛纔更加猶豫,他環視了着周圍一圈的人,尤其是最後在吳俊彥身上略略停頓,然後說:“我想單獨和你再談。”
“好。”他站起來,推着陳先生走向了更遠的地方。素來敏感謹慎的吳俊彥因爲陳先生的那一眼怔在了原地。其餘的人,兩三個低聲快速的交談着,個個面色難看。
約摸着只是過了三五分鐘,馮桀推着陳先生回來了。他臉上的陰沉又添了幾分,周身散發的清冷讓人不寒而慄。
他淡淡看了看隨他來此處的幾人之後,送走了陳先生。留下吳俊彥,把其他的人都散了。
末了他只交代了那幾人一句,“勿輕舉妄動。”連那聲音都是淡淡的。
此時已經華燈初上,空曠的大院裡燈光寥寥,馮桀的神情更是難看清了。儘管如此吳俊彥還是問出了心中的疑問。
眺望遠處的馮桀並沒有馬上回答,他繼續思索着,先是問了吳助理一個問題,“俊彥,從這件事情上,我總是有種不好的預感,你認爲呢?”
“說不好。”
馮桀點點頭,他也是一樣的感覺。“服裝廠的事情要想解決是不難,不過是小人作祟。希望是你我多想了。我只知你說如何懲罰工廠裡犯錯的工人是因爲我並未想要懲罰他。”他收回了視線,轉而面對吳俊彥,“他的父親已經成了這個樣子,我想就放他一馬。過些日子,找個理由辭退了就算了。”
吳俊彥稍稍轉動心思,才恍然大悟,他脫口說道,“我怎麼沒想到這一層?你又何時知道的?”
“你沒過來之前,我和打電話給我的人談了一陣子。是他告訴我的,記者的事情也是同一個人做出來的,他擔心事情敗露便藉着父親的名義大鬧了一番。”
吳俊彥接他的話說下去,“是想轉移我們的注意力。”
馮桀點點頭,總算是鬆了一口氣。“媒體那邊不急,你把公司賄賂質監部門的事情壓一壓,人員做下調整吧。”他佈置的全面,吳俊彥暗自梳理下一步的方向。然後看向馮桀緊皺的眉頭,笑了起來。
“你還真是未老先衰。”他這話有理也無理。今日之事,馮桀處理得沉穩老道,哪像出入商場不過三年的新人的樣子?無理的是,馮董事長的俊美樣貌是人人皆知的,哪裡又會衰?
馮桀知道吳俊彥又在調笑他,“聽起來你挺羨慕的,你是不也想變得像我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