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燒了一大半,老太太看天色不早,站起身,顫悠悠往回走。我趕緊過去扶着她,她擺擺手:“你快把受傷的那丫頭攙到醫療室,我等她。”
我連跑帶顛回到房間,把還在睡夢中的兩人叫起來。盧雯是任憑我擺弄,怎麼弄都行,自己像是沒有思維。我招呼啞巴女孩一起扶着她往外走,剛到門口,我就看到啞巴女孩站在牀邊一動不動。
我打着手勢,示意她跟着一起出去。啞巴女孩搖搖頭,意思是不走。她怎麼了,我有點焦頭爛額的感覺,這黑燈瞎火的,外面飄着小雨,我哪放心把她一個小女孩留在這裡。我過去拉她,啞巴女孩頗爲倔強,把着牀頭就是不走。
我也沒心情管她,現在看她有點煩了。可畢竟她一個小女孩跟我們走了這麼長時間,感情還是有的。我打着手勢讓她自己小心些,不要亂跑。她點點頭,爬上牀,蜷縮在角落裡。
我只好扶着盧雯,踩着夜色,一路來到醫療室。我推門而進,裡面格局還挺大,迎面是一條走廊,左面房間是醫務室,右面房間是休息室,放着幾張簡易病牀,牀頭立着吊瓶架子。
那老太太穿了一身白大褂,有模似樣地坐在醫務室裡,戴着老花鏡正在看一張泛黃的報紙。
看到我們來了,她站起身,幫我把盧雯扶進房間,讓她坐好。老太太看看盧雯的臉,嘆口氣:“怎麼會傷得這麼嚴重。”
我站在旁邊沒說話。
老太太輕輕用手摸了摸盧雯的臉,盧雯一陣呻吟:“疼,疼。”
我說:“盧雯啊,現在給你找了醫生,治病當然疼了,你忍着點。”
老太太觀察了一會兒說:“臉部的燒傷,耽擱的時間有些長了,治起來有點麻煩。不過最麻煩的,是這雙眼睛。”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眼睛……再也好不了?”
“那倒不是。”老太太搖搖頭:“現在眼部周圍的肉因爲高溫而皺褶在一起,把眼睛糊死了。要確定眼睛有沒有問題,得先動個小手術,把外面的皮割開。”
“是不是像割白內障那樣?”
老太太嘎嘎陰笑:“有點那意思。都是眼睛上面蒙了一層東西。”
盧雯突然抓住我的手,聲音顫抖:“劉洋……我害怕。”
我沒好氣,找個醫生容易嗎,不耐煩地說“沒事”。
老太太道:“事不宜遲,馬上動手術。”她拉着盧雯的手:“閨女啊,別擔心,小手術,一會兒就完。”
盧雯抖若篩糠,似乎連話都不敢說了,她緊緊靠着我,拉住我的褲腿。
我嘆口氣,摸摸她的頭髮。其實,這麼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太太拿着手術刀動手術,我是肯定不放心的。因爲我從始至終就沒信任過她。
此時此刻做出手術的決定,說句心裡話,我是有很大私心的。盧雯手術成功自然好;如果不成功,醫療事故再也下不了病牀了,那也是我所願意看到的。首先手術失敗和我沒關係,老太太乾的;再一個也可以就此甩下這個累贅,還不用揹負良心上的譴責。
一箭雙鵰。
盧雯摸索着抓住我的手,聲音悲慟:“劉洋,我害怕,我們回去吧,我不做了。”
有一瞬間我真的有點心軟了,可馬上勸道:“放心吧,手術做完就好了,你也不想瞎一輩子,是吧?”
盧雯抓住我的手就不鬆開。
老太太顫巍巍站起來,哆哆嗦嗦往外走。她來到走廊,打開燈,指着末尾一間房間說:“那是手術室,你先把這丫頭送過去。我準備點東西,馬上就來。”
我扶着盧雯穿過走廊,來到手術室,打開房門後,我頓時驚了。這也叫手術室?跟雜貨屋差不多。裡面亂七八糟,一張手術檯,上面是無影燈,牆角還有書桌保險櫃什麼的,滿桌子都是紙片,屋子裡一股黴味,也不知多久沒用了。
我把盧雯攙上牀,讓她躺下。盧雯整個過程中一直拉着我的手。
我正安慰她,門開了,老太太揹着手術箱,手裡拿着黑碗走進來。她走一步顫一下,那碗裡還盛着滿滿的水,我生怕她一哆嗦把碗打碎了。趕緊過去幫忙,老太太說這碗裡裝的東西叫麻油水,是老年間的土方,喝了以後全身酥麻,跟西方手術用的麻醉劑一個效果。
我扶着盧雯坐起來,一手拿着碗,讓盧雯張開嘴。就在這時,我清清楚楚看到從盧雯的眼角居然滲出一滴眼淚,順着燒成爛肉的臉頰一直流下了來。
雙眼的皮肉黏連粘在一起,愣是能擠出一滴眼淚來,這得多大的痛楚?!
這一刻,我真的心碎了,覺得自己有點太自私了。可轉念一想,拋開自私不談,帶着盧雯就醫這件事本身沒什麼錯。就算不在這裡治療,走到外面她遲遲早早也是個死,至少在這裡還有希望。
我半灌半倒,整碗水都讓她喝了。別說這藥還真有效果,喝下之後,盧雯長舒了一口氣,表情居然漸漸舒緩開來,臉上露出一種發自內心的微笑。
她輕輕說了兩個字:“媽媽。”
老太太似乎也有觸動,拉着她的手說:“唉,乖女兒,媽媽在這呢。”
盧雯又喊了一聲:“媽媽。”又是一滴眼淚流了出來。
我趕緊解釋:“老太太,這姑娘命苦,從小讓爹媽遺棄了,跟着奶奶長大的。你別見怪。”
我覺得此時此刻的盧雯,喊媽媽更多的是象徵意義大於實際意義。媽媽在她心中並不是那個遺棄她的女人,而是一種母性符號的具體形式。她喊媽媽,是因爲自己將面臨一場極爲重要的手術,心裡惴惴不安,好找個慰藉。
老太太看我一眼,忽然說了句很莫名的話:“再命苦也得知道孝順,知道誰把她帶到這個世界的。”
孝這個話題很難掰扯清楚,尤其盧雯這種情況。我覺得父母遺棄她在先,對她首先就沒有責任,盧雯也用不着以孝報答,她對父母自然也沒有責任。不過這老太太看樣子思維呆板,現在也不是辯論道德的時候,她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老太太讓我出去,說要動手術了。我從手術室出來,在走廊溜達了一會兒,估摸可能需要很長時間,這裡充斥着藥味,實在受不了,便從裡面走出來。外面的雨已經停了,空氣清冽,非常舒爽。我回到民工住所。
啞巴女孩睡的很香,我倒有點羨慕她。這一路走來,風風波波,生生死死,我現在身心俱疲,而這小女孩則悠哉悠哉,不懂世事,偏偏又多次化險爲夷。
我躺在牀上,閉眼養神,迷迷糊糊睡了一覺。起來以後,外面還黑着天,我惦記盧雯,就溜溜達達走回醫療室。推門進去,裡面空空蕩蕩,沒有人影,手術室的燈還在亮着。沒有表,也無法計量時間,不知這手術做了多久。
我走到手術室前,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敲敲門:“老太太,老太太?不打擾吧?”
裡面寂靜無聲,我心下狐疑,就算是正在做手術,招呼一聲的時間總有吧。我在門口徘徊了兩圈,又敲敲門:“老太太,需要幫忙嗎?”
裡面還是沒有聲音。
我深吸一口氣,握住門把手,輕輕一扭,裡面沒鎖,應聲而開。我說道:“老太太,我可進來了啊。”
裡面還是沒有聲音。我推開門,探頭往裡看看,這不看還好,一看整個呆住了。手術室空空蕩蕩,一個人都沒有。別說那老太太,就連盧雯都消失了。
我腦子嗡了一下,後脊背毛髮森森俱豎。她們兩個哪去了?我一激靈,想起老太太那詭異的言談舉止,這人絕對不像她表面看起來那麼簡單!難道是她把盧雯給挾持走了?可她這麼做又有什麼意義呢?
我仔細看了看手術牀,注意到白色被單上血跡斑斑,老太太一定是給盧雯開刀了。難道盧雯治好了?和老太太一起喝茶去了?我搖搖頭,否定了這個天真的想法。查了一圈實在沒找到什麼可用的線索,順手把手術檯上的手術刀拿起一把,防身用。
我從手術室出來,左右瞧瞧,在走廊盡頭還有個安全門,半遮半掩的。我想了想,記憶裡這扇門最開始應該是關閉的,而現在打開一條縫,肯定有貓膩。
我小心翼翼走過去,沒着急進去,趴在門縫往裡看看。裡面是安全樓梯,沒有開燈,樓梯螺旋向下,伸進黑暗中,也不知通到什麼地方。
我想了想,還是走進安全門,來到樓梯前。下面應該是個地下室什麼的吧,我心裡一驚,我靠,這老太太不會是個變態狂魔吧?
我握着刀,扶着把手,小心翼翼順着樓梯往下走,越往下越黑。走了一段,遠處漸漸有了光,走到最下面,發現這裡果然有一處地下室。
地下室沒有鎖,敞着大門,我慢慢走進去。裡面空間不大,四面都是混凝土的牆,頭上亮着一盞十五瓦的昏黃燈泡。就在天花板上,垂下一根鐵鉤。鐵鉤子的尖端正刺破盧雯的舌根,使她整個懸空吊在空中。
她的屍體在空中慢慢轉着,似乎剛剛死去,雙腳僵硬下垂,舌頭被鉤子拖得長長一截,死狀極爲悽慘。
最讓我觸動的,卻是屍體的臉上保持着淡淡的笑容。像是她臨死時看到了這個世界最美好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