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沂深吸一口氣,憋了一會,突然開口吐氣,“吠”,右手一使勁,竟真的將那鐵胎弓拉開。
也不刻意瞄準,直接鬆手一箭射出,隨即也不喘氣,從親兵手裡再取一箭射出。
如此三箭,如行雲流水一般,毫不停頓。
箭箭正中五十步外的靶心。
一邊李大亮大聲喝彩道:“好,李英節有子如此,雖死而無憾矣。李沂,本都督今日破格收下你了。”
其實李大亮心中明白,控箭之術在於開弓之後維持的時間長短。
李沂開弓即射,這是取了巧了。
至於射中五十步的靶子,那算不得什麼。
但李沂能連開三弓,這一點就足以自豪了,特別是在李沐如此年齡之時。
李沐一邊聽了大急,上前道:“李都督,家父新喪,家母再三囑咐二弟太小,不可從軍,望都督看在家父面上,收回成命。”
李大亮卻不理李沐,上前拍拍李沂的肩膀道:“好孩子,你先隨你兄長回家稟明你母親,就說你做本都督的親兵,等你成年,便讓你接替你父親軍職,做個隊率。”
說完轉過頭來,對李沐說道:“如此安排,可好?”
李沐知道李大亮這是好意,做爲涼州都督身邊親兵,不到全軍覆沒時,基本上不必上戰場衝殺,這也算是照顧功臣後代了。
見李大亮主意已定,也就只好如此了。
於是抱拳躬身施禮道:“謝都督體恤。”
李大亮笑了笑道:“還有一個月就要過年了,回去準備一下,過完年就來都督府報到。告訴你母親,李英節追隨我多年,某自然會照顧好他的後人,去吧。”
李沐、李沂雙雙施禮告退。
一路上,李沂纔想到回家要如何應對母親,感到後怕。
所以,不停地求李沐爲他一起和楊氏說項。
李沐心中並不怪李沂從軍,人各有志,何必強阻。
與李沂九年兄弟,怎會不明白李沂心意?
只是因爲李沂看着高大,實在年齡太小,本想等到成年,方纔求父親讓李沂從軍。
但此時事已成定局,也就多言無益了。
便答應了李沂爲他說項。
不想,回到家中,將此事與楊氏一說。
楊氏卻並非想象中般動怒,只是輕輕地應了一句:“娘知曉了。”
便再也沒什麼話了。
這幾日過來,楊氏已經不再流淚,死者已逝,生者還得活下去。
她雖然是個婦道人家,但畢竟嫁給李英節九年了,知道親兵是不需要上陣廝殺的,所以聽到李沂已被李都督破格收爲親兵,心中倒是放下了一塊大石。
有都督照看着,兒子的前程應該不需要自己太擔心了。
所以,從這天之後,楊氏精神頭反而一天天好了起來。
雖然臉上依舊沒有笑容,但眼神卻明亮了好多。
日子一天天過去,李家也恢復了正常的生活。
年關漸至,李沐兄弟除了讀書練武,開始幫着母親買些年貨,準備過年。
路上有頑童正在燒竹竿,“啪、啪”聲不絕於耳。
年三十那天晚上,一家人圍着吃飯,上位依舊爲李英節擺放着碗筷。
飯後,楊氏並沒有直接收拾碗筷,“過了年,你們兄弟又長大了一歲,沂兒你即將從軍,切不可只想着爲你爹爹報仇,過於魯莽,別讓娘在家擔心。”
李沂恭恭敬敬應道:“孩兒謹記。”
楊氏轉頭對李沐道:“沂兒從軍之後,家裡就只剩下你和娘了,娘準備把你爹爹的賞金和撫卹金全去買了地,然後租出去,也好多些進項。”
李沐道:“娘做主便是了。”
楊氏點點頭:“你是長子,你爹爹活着時就說過,現在既然沂兒已經去從了軍,每年都有餉銀、賞賜,家裡的田地就留給你吧。”
李沐心中一陣感動:“娘不必說了,爹爹不在了,田地還是留給娘養老吧,孩兒日後自己能找到賺錢的法子。”
楊氏也動起情來,她哽咽道:“好孩子,你們都是好孩子。”
一旁李沂勸道:“娘別哭了,孩兒和大哥日後都會好好孝順孃的。”
楊氏更加哽咽起來,引得李沐、李沂也紅了眼睛。
過了正月十五,李沂便去了都督府做了李大亮的親兵。
好在都在一個城裡,也能時時看見,到也沒有那麼不捨。
那天李沐陪着李沂去都督府時,聽到一個消息。
去年年底時朝廷已經下旨,過完年就要準備征討吐谷渾。
以李靖爲西海道行軍大總管,節度諸軍,兵部尚書侯君集爲積石道行軍總管、刑部尚書任城王李道宗爲鄯善道行軍總管、涼州都督李大亮爲且末道行軍總管、岷州都督李道彥爲赤水道行軍總管、利州刺史高甑生爲鹽澤道行軍總管,並聯絡突厥、契苾的兵馬分道合擊吐谷渾。
聽到這消息,李沐更放下心來,如此陣勢豈是一個小小吐谷渾可以抵擋得住的。
弟弟是親兵,應該沒什麼危險。
回家將消息告訴楊氏,楊氏也更加放心了。
可世事無常,禍福難辨。
都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正月剛過,便傳來緊急軍情,吐谷渾可汗伏允率五萬大軍再寇涼州。
當這個消息在城裡被傳開時,全城一片混亂。
與前者完全不同,上次只來了三千人,城中百姓只是緊張了下,都認爲唐軍肯定能贏,可這次,是五萬大軍啊。
城中只有四千五百府兵,如何抵擋五萬大軍攻城。
城內各族胡人紛紛離開姑臧城,連漢人百姓也開始向東邊靈州方向逃離。
僅僅一天時間,姑臧城城內十室七、八空,留下的大部分是年老走不動的、無處可的,家宅難離的。
只要是有點辦法可想的,誰還會留在城中等死?
要知道去年吐谷渾犯鄯州時,就屠滅了兩個縣。
涼州都督李大亮或許知道城破不可避免,體諒到上天有好生之德,竟沒有在第一時間下令封城,任由得百姓逃離,也算是積了一大德。
李沐也正在勸楊氏逃離姑臧城,“娘,快走吧,不然封了城就出不去了。”
楊氏搖搖頭,“沂兒還在,娘不能丟下他。”
李沐道:“娘放心走吧,孩兒會留下來,看着弟弟就是了。”
楊氏苦笑道:“扔下兩個兒子,娘能去哪裡?”
李沐有些急了,還想再勸。
楊氏固執地擺擺手,“別再勸了,娘哪也不去,娘要看着你們,真要是城破了,娘正好去地下見你爹爹,只是……。”
說着,楊氏流下淚來,她探手撫摸着李沐的臉,“沐兒,娘知道你早已知曉娘不是你親孃,對嗎?”
李沐一愣,含淚道:“養恩重於親恩,娘就是我親孃。”
楊氏泣道:“好孩子。娘如果真有不測,你可要照看好你弟弟。”
李沐道:“孩兒謹記。”
“去看看你弟弟,叫他千萬別逞一時之勇,告訴他別讓娘在家擔心。”楊氏無力地擺擺手道。
“哎。”李沐見楊氏主意已定,只好應着,轉身出去了。
來到都督府前,門前也已經一片亂象。
大小官員們的家眷,還有各種財物正一箱箱地擡上馬車。
忙得不可開交,哪還有往日那種肅穆的形象可言。
李沐不禁苦笑,連當官的都已經沒了信心,讓家眷逃命了,何況百姓?
好不容易找到人遞話進去,等了近半個時辰,李沂才急匆匆地出來。
“二弟。”
“大哥。”
“大哥怎麼來了?”
“娘不放心你,讓我來叮囑你千萬別魯莽,記得娘和我在家爲你提心吊膽。”
“大哥,你糊塗啊,怎麼還不帶娘逃出城去?”
“我勸了多次,娘說你在這,她就不走。”
“大哥,我已經走不了了,也不想走,我要殺吐谷渾賊人,爲爹爹報仇。可你應該帶娘走,我李家不能一門死絕了啊。”畢竟還是孩子,李沂哭泣了起來。
李沐嘆了口氣:“既然走不了,那就死在一起吧。”
李沂還想再勸,李沐攔住他:“別說了,和我說了也沒用,你只要記得,真要上了戰場,切不可逞強,留得命在,才能多殺賊人。”
李沂哽咽道:“我知道了。”
這時,府內一個親兵跑出來喊道:“李沂,都督召你速去。”
李沂應了一聲,轉頭對李沐道:“大哥,我去了,你照顧好娘,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
李沐點點頭:“去吧,保重好自己。”
兄弟兩縱有千言萬語,卻只能無言地分別。
回到家裡,將見面之事告之楊氏,李沐引着楊氏到了後院枯井旁。
“娘,孩兒與二弟前年玩耍躲貓貓,在井下鑿了個洞,能容納一人,只是孩兒當時身體小,所以洞小了點,今天起我便下井去鑿大一些,娘去準備些乾糧、飲水備着,如果真到了城破之日,也好進洞躲避。”
楊氏點點頭,“娘這就去準備,沐兒你要小心點。”
李沐遂找來繩索下井擴洞,又找了些木頭支撐,一天下來,竟也鑿大了不少,雖然擁擠,可也能容納二人蹲着。
李家不是豪富人家,一處小院落,想來吐谷渾人也不會太仔細搜查。
心想真到了萬不得已之時,蹲着就蹲着吧,總好過喪命。
也算是留下一條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