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衆人退下,陽筠卻不先說姚良媛自盡,只問武存琰許多爲人處世的學問,諸如是非、善惡、忠孝節義,武存琰竟都有些見識。
聽他一一作答,陽筠心中感慨:這姚良媛果真教出個好兒子來,只不知他今日能過得了這個坎不能。
陽筠心裡有些不忍,奈何這話不說不行。待善惡說完了,她便提起生死。
武存琰雖明白何謂生何謂死,卻終究是個年幼的孩子,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上頭去。見陽筠問他如何看待生死,他便依着自己的理解答了一遍。
“兒臣活着,能說能笑,就是‘生’,哪日患了病而不能醫治,就要死了。”
話雖淺顯,又有些似是而非,可經由武存琰的口中說出來卻十分沉重,一來因爲他太過年幼,二則是因他如此天真的年紀偏偏沒了生母,讓人看着愈發覺得可憐。
陽筠心中不忍,將他輕輕抱坐在腿上,輕聲道:
“書上說:天地之大德曰生,父母之恩曰生,活也曰生;而死者,乃人之終也,庶人曰死,小人亦曰死。這話,琰哥兒可懂麼?”
武存琰自然不懂,便輕輕搖頭,怯生生地說了句“兒臣不懂”。
陽筠輕嘆了口氣,又不緊不慢道:
“生便是好的,誰都想要,多少人求仙問道,要的就是一個‘長生不老’。可世事終究無常,人又多半看不清明,如貪婪、情思、恚怒等諸多雜念,往往誘人犯過,甚至因此喪命,也是時常有的事。”
“兒臣知道!孃親說過,諸事均要正心,否則什麼也做不好。”武承訓思考了幾息功夫,隨即認真道。他以爲陽筠在問他學問,抑或教他道理,心中並沒疑慮,稚嫩的臉上也便沒有一絲惶惑。
“是啊,正是這個道理。”陽筠嘆氣道,“可是道理人人都懂,真正做起來,卻有許多限制,往往不能隨心所欲,琰哥兒可懂麼?”
武存琰認真琢磨了片刻,接着用力點了點頭,道:
“兒臣懂得。比如兒臣要吃桃子,卻要看季節,要出去玩,也要看天氣,想做的總不能做。”
陽筠輕輕一笑,也不去糾正他,順着武存琰的話繼續說了下去。
“琰哥兒說得對,即便是要吃、要玩,也要受着限制,若是要做大事,自然會有更多麻煩,對不對?”
武存琰幾乎沒有片刻猶豫,便鄭重地點了點頭。
被陽筠軟軟地抱在懷裡,令他終於覺得心安,不再像上午那般害怕了。而陽筠方纔的話姚良媛也曾說過,不過是大同小異罷了,道理都是一樣的。
這般熟悉溫暖的感覺,令武存琰放鬆了許多。
可陽筠接下來的話卻讓他有些發懵。
“琰哥兒的孃親是個極孝順、極柔順的女子,父親也喜歡,母親也愛和她說話。只是琰哥兒的外祖犯了錯,要害父親和琰哥兒。這樣的壞心,自然是要連累孃親的,孃親想要替外祖贖罪,昨日夜裡就自盡死了。”
武存琰呆呆地坐着半天,一聲也不吭,要不是因爲他眼中的靈氣幾乎不見,陽筠幾個怕都要以爲他沒聽懂。
陽筠畢竟不瞭解小孩子,她只當琰哥兒懂事,定會問個清楚,哪想到武存琰回過神來首先就是嚎啕大哭,鬧着要去找孃親,怎麼哄都哄不住。
珠兒心說如此下去也不妥,便稟了陽筠,遣了小內侍一路疾奔去了延芳殿,急忙請了段良媛過來。
聽說是琰哥兒哭鬧,段良媛料到是陽筠說了實話卻不知如何安撫,竟是片刻也不耽擱,頭髮都不及攏一攏就往八鳳殿行來。
還在臺階上時,就聽見裡頭琰哥兒的聲音,段良媛心中感慨,腳步愈發急了。
其時武存琰哭得已不如之前那般兇,不過仍舊止不住,八鳳殿衆人自然焦急。珠兒早等在門口,見段良媛過來,忙將人引了進去,掀開內室的簾纔想起來要通報。
陽筠急忙就說請進,親自起身迎過去,才一見面就緊緊握住段良媛的手,問她如何是好。
段良媛略問了個大概,卻不親自上前,只告訴陽筠道:
“這孩子與妾身那兩個還是不同,既明白了生死之事,對生母之死只有更傷心的。不過小孩子倒也容易,身邊人善待他,過個一年半載也就淡了。眼下娘娘只需告訴琰哥兒說,立即領他去見孃親,再嚇唬他說路上不能哭,也就是了。”
陽筠抿了抿嘴,輕聲問:
“要如何嚇唬?若唬不住可怎麼辦?”
段良媛輕輕一笑,道:
“娘娘多慮了。若是旁的孩子,怕什麼便拿什麼嚇唬他,琰哥兒是個懂事的,只說路上哭被人瞧見了會連累姚良媛,想來是有用的。”
這辦法簡單,只因陽筠沒帶過孩子,又沒料到琰哥兒會哭鬧,這才慌了手腳。聽段良媛說完,陽筠的心裡登時安穩許多,也就意識到自己方纔是何等慌亂,不禁覺得有些可笑。
陽筠頗爲無奈地搖頭一笑,上前如此這般地跟武存琰一說,又說了好些琰哥兒“懂事、孝順”之類的話,令武存琰不得不堅強起來。
待武存琰止住了哭,陽筠便吩咐給自己更衣,要親自帶琰哥兒過麗正殿去。
段良媛也正想着這事。
想來太子妃待武存琰是真心好的,否則也不會因他大哭就亂了套,忽然束手無策了。如此想着,段良媛悄悄地看了看腫着眼睛卻強忍着不哭出聲的武存琰。
這孩子還真是個有造化的,只可惜生在此時。
待更衣畢,陽筠帶着幾個侍女,領着武存琰一同去了麗正殿。
段良媛不好跟着,只打發了芙蕖跟陽筠同去,自己則施禮告辭,回延芳殿去了。
一路上武存琰果然不哭,及到了麗正殿內也還忍着,直到見着停在廳中的姚良媛的屍首,他竟都不肯出聲。
陽筠怕憋壞了武存琰,輕聲道:
“琰哥兒哭出來罷!這會子不怕人瞧見了。”
武存琰這才“哇”地一聲,眼淚鼻涕霎時流了滿臉。
春桃覺得他可憐,忙拿出帕子給他擦拭。琰哥兒哭得極兇,竟教春桃也忍不住跟着傷心,驀地便流了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