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歡等人主動上前。和他們寒暄完畢,那五名辦事員身後隨即又有十幾名看起來等級更高的官員前來招呼,狀極熱情。一行人互相經過短暫的介紹,對方的接待團以兩位分管外資的姓高的副省長和姓唐的副市長爲首爲輔,其餘的是省外經委、省國地稅局、建委以及各家金融機構等各部門的負責人。
他們依照事先商量好的計劃,將李洛推爲衆人之首——因爲他和官員打交道的經驗比較豐富——相對而言比較豐富——而且年齡段合適。林歡太年輕,如果讓他主導一是他本人死活不肯,二也不知道如何進行。
走到門口,聲勢不算小的一排陣仗在五人面前排開:路邊停着六架黑色AUDI A6,一輛象牙白的COASTER中巴,前後是塗得五彩斑斕頂排大警燈的兩輛桑塔納2000警車負責開路和殿後。
高副省長感到來訪的考察團陣容似乎過小了點,而且有些不倫不類:對方五人中沒半個老外——看起來都是土生土長的中國人,其中還有兩個小年輕——要不是接連有兩位國務委員乃至最後副總理本人都親自打電話緊急通知到省政府,他實在很懷疑這次考察團的規格和誠意,省市兩級政府以及各廳局部門是否有必要如此勞師動衆。
林歡五人等執意要坐到一起,於是高副省長和主要陪同人員也一起上了中巴。那六輛AUDI A6除了司機和秘書等於空車來回了一趟。車上仍由李洛和老曾負責和衆官員交談;老楊的地位尷尬,不知道自己的作用爲何,只好和林歡夏霽霏兩人在靠後的位置低聲閒聊起來。
老楊悄聲道:“你們這演的是哪一齣?我到現在還看不明白,怎麼你成了外商?”
夏霽霏也低聲埋怨:“一點也不好玩,我都搞不明白你讓我當這個招商引資介紹人要從何介紹起?照理是我最先上場去和他們交涉吧,現在先後上場順序都錯了,弄得一團糟。”
林歡無奈道:“是複雜化了,他們兩人也一頭霧水。現在把他們扔在那硬抗,心裡肯定把我罵死了。”心想,這種場面要是林晨和自己來就輕鬆多,不至於全員六神無主。三人又聊了幾句沒要緊的,林歡口袋裡手機忽然響起,他連忙接聽。
林晨在電話裡道:“到了?迎接場面合不合你朋友的意?”
“嗯,很隆重。你趕緊想個辦法來一趟吧,我們都神魂顛倒了。名不正言不順,對方和我們都還在茫然。起碼讓一個瞭解聯合盛世的人過來介紹情況,聯合盛世的資料一點也沒準備。難不成要我們憑空捏造?”他說到最後的憑空捏造聲音小到不能再小,還把頭轉到車後。
林晨笑道:“這是我的疏忽,也要怪你們時間定得太緊。派了趙承先他們四人過去鼎力相助,昨天下午就出發,今天應該到鄭州了。掛了電話後我馬上把他們的聯繫方式發短信給你。”
林歡道:“昨天出發今天到?他們坐火車來?”
林晨笑道:“我把車隊全派出去二次拉練訓練隊形,順便給你助威,這次不會再埋怨我鋪張浪費?”
林歡激動地想歡呼,最終還是壓低聲音道:“哎,十分感激你的救命之恩。”這樣一來不輸人也不輸陣,場面上的東西林晨考慮的就是比自己仔細。
她又交待了他幾句,然後掛電話。林歡等到林晨發送過來的信息後連忙又聯繫趙承先。對方說怕耽誤正事昨天連夜一路趕到,今早天還沒亮就到了鄭州。現在所有人都在一家酒店裡休息,在下高速公路後向北的107國道轉進市區金水路上數過來的第一家。他讓林歡等等,查詢一下酒店名稱和地址後繼續道:“酒店名字叫興亞國際溫泉酒店。你們還有多長時間進市區?我們馬上出發和你們匯合。”
林歡等看着眼高速公路外的里程指示標記,等不出所以然來,於是道:“我問一下路程怎麼安排再給你電話。”又向他好好感謝了一番。趙承先說沒什麼,以後他統管屬於他這塊事業部下的一切事務,這是他份內之事。掛電話後成竹在胸,林歡起身走到車前端替老曾他們解圍。找了個位子坐下,客氣地對高副省長道:“能不能請問一下高省長一會如何安排?因爲我們只是主要投資方,負責洽談的代表剛跟我聯絡,說早上就到鄭州,目前在金水路上。”
高副省長親切道:“午飯已經安排好了,請跟貴代表團說也在金水路,叫皇冠假日酒店。”這樣一來他總算放下心。
林歡微笑道:“那好,我讓他們到那裡去等,給你們添麻煩了。”高副省長笑說不麻煩,林歡起身回原來座位,接着和趙承先聯絡。
下高速按安排路徑一路到了皇冠假日酒店,還沒進大門就看見黑色一溜8輛車組成的另一車隊——5輛林肯領航員、兩輛邁巴赫57S、一輛昨天林歡才坐過的邁巴赫62——停靠在臨近酒店大門的大馬路邊上,一排應急燈同步明滅地閃着。林歡所在的車隊先進門,林晨派來的車隊尾隨而進。車輛停穩在西側的停車場,除了司機外所有人等統統下車。林歡等五人大鬆一口氣,和趙承先接上頭後替雙方再介紹一次,正式把此次任務的主要角色推到他身上。
趙承先處理這種場面遊刃有餘,三兩句便順利接過接力棒,和高副省長拉近了距離,最後相攜走在最前頭。林歡五人故意落在隊伍最後。所有來迎接的當地官員下車後對那八輛車組成的車隊都不免要掃上幾眼:饒他們見多識廣,還是看不出那三個藍底銀色的M疊合到一起的標誌是哪種牌子的豪華車,而那五輛林肯領航員,也比內地最流行的豐田陸地巡洋艦還大上兩截。
李洛道:“剛纔我和那位高省長聊了聊,他說新區裡已經有五家物流園,其中比較知名的有澳柯瑪和德國的麥德隆;另外還有一家本地企業紅星美凱龍,兩家外省的仁豪和南方香江。不過有競爭也未必是壞事,就是工期上需要抓緊一些。”
林歡笑道:“六家一起上說不定能做成全國第一大。我們有自己的競爭優勢,又不是隻來做物流。大型的基建你可以讓浙江中萃來做,小型零散的發包給本地周邊小建築隊,爭地利民心。”他對老楊道:“裝飾工程部分就看你的了,挑主要的,過於分散的還是優先考慮當地。我們投得不是銀行貸款,不從國內融資,註冊額也不小,能爭來不少有利條件。”
宴會在一號樓二樓舉行。這家酒店原先叫中州賓館,最先是仿蘇聯樣式造,主樓每層挑高都在四米以上,後來HOLYDAY INN酒店集團注資合作全面改造成五星級酒店,更名爲皇冠假日酒店。這些是小丫頭跟他講的,HOLYDAY INN的一貫作風——與世界範圍內現成酒店合作,注入品牌和資本——廈門那家海景酒店也是如此。林歡只噢了一聲,他對這些可有可無的信息向來過耳不過大腦,而且說實在的,這距離真正的五星級酒店還有距離,不是靠國家旅遊局發塊上頭刻有無顆小星星的銅牌掛上就了結。
唉,怎麼形容接下來兩三個小時裡的這種場面,還是略過好了。人們對這個時代的情感接受,是理智超前而感情滯後——這正是現在全球範圍復古風大行其道的主要原因;是懷舊強度大大高於20世紀早期和中期的原因。
就像林歡常常說不清楚,他爲什麼不喜歡一部他應該喜歡上的小說,不喜歡一個他應該喜歡而且大有作爲的時代,不喜歡一座他應該喜歡的城市。人際之間需要大量交談來溝通的時候,無論是對敵對友,大部分是困難重重的時候。在缺乏感覺的對接之處在心領神會之中形成默契。對了,就是默契。
爲何現在在網絡上架空題材小說大行其道,可能是從現實裡無法獲得鮮活生動的題材。這一點上十八十九世紀無疑是幸運的。因爲這些世紀留下了豐富的文學藝術,更主要的是留下了豐富的感覺細節,足以滲入人們的血液;使一個初到巴黎或彼得堡的人,也可以感到這個巴爾扎克或托爾斯泰的城市似曾相識。
夏霽霏輕輕嘆口氣,自言自語似地道:“我現在真希望有你這種神遊的本事……”
林歡回過神笑笑,估計這就是她和自己的默契,同樣有感而發,“你喜歡我就教你,一點也不難。”
夏霽霏低哼了一聲,“好吧,暫時跟你講和,回上海再把帳攤開算。一直憋着不說話難受死了。”
林歡根本沒生她氣,主要是不想和她表現的過於親暱以免老曾心裡不是滋味,不過後來看小丫頭一副坦蕩蕩的樣子;老曾更絕,見了夏霽霏和自己同行出遊,一點吃驚的表情也沒露出,甚至還伸手和她握了手,就好比第一次見面,不愧是商人本色。既然如此,他也釋然。
林歡偷偷在桌底下捏捏她的膝蓋,如沐春風,目不斜視邊吃邊道:“神遊這門功夫,其實非常簡單。你就是舞臺下的導演,想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前提是要放飛想象力的翅膀,不能過於理智。”
她也目不斜視,低罵道:“大草包說了等於沒說!”
林歡悄悄拉她手臂一下,站起來對衆人道:“既然都吃飽了,現在不如下樓下轉轉。”他和夏霽霏主動要求不坐在高副省長、唐市長以及老曾老趙老李老楊他們那桌,老楊在隔壁桌看他站起說了那番話,馬上投來一個求救的眼神。林歡往他那方向莫測高深笑一下,意思是:接大單哪是那麼簡單?你就多聽多瞭解,難得的機會教育。
那位唐副市長也起身道:“那派兩位同志和你們一起?”
林歡趕緊婉拒,“不必麻煩了,我們就在樓下四周走走,這酒店好幾座樓,裡面庭院看了不錯,適合飯後散步。”
趙承先了解林歡素不擅不喜這種環境,連忙打圓場道:“你們兩位只管下去放鬆,這裡交給我們繼續就行。”又對高副省長道:“和我們隨行的有20名訓練有素的保全人員,他們的安全無需顧慮。”既替他解圍,又擡高他的身份,不至於讓衆人誤解他是個無足輕重的角色。
衆人一聽果然全部起立,目送兩人離開宴會廳。在衆人視線中消失時林歡拉着她直接小跑下樓,莫名其妙都樂得呵呵直笑。
漫步在庭院裡,北方2月的天氣是灰濛濛又低沉的淺灰色,無風無雪無晴,四周的植物——除了門口附近幾株大型的常綠木本植物——要不是被雪打蔫了,就是被霜打蔫了。
夏霽霏道:“我也不是嫌這裡不好玩,我是個喜歡把感覺留在過去的人。比如在羅馬,一座保存完好有3000年曆史的城市,處處可以感覺到前人生活的氣息;但去了北京幾回,一次比一次失望。”
林歡笑道:“這可能和劍橋和北大的差距類似。人家的學校在迴歸傳統,我們的高校則是在經濟戰場上衝鋒陷陣。說起這又想到《無極》那部爛片,我們的名導演剛學會怎麼花大錢用電腦視覺特效製作大片,外國人已經迴歸到自然的以人文訴求的電影。就算要做特效,也該找家專業點的公司,不找奇異互動真是他們的損失,”說着笑了起來,“還好沒找,否則跟着一起蒙羞。”
夏霽霏認真體會他不着邊際的思路,“我正跟在你口頭式的神遊思路後頭,別停,繼續。”
“好吧。不管我怎麼努力,還是覺得眼下這個時代頗爲陌生,在很多方面我還是沒法喜歡上眼下的時代。儘管它比過去有更多自由更富裕,有網絡——嗯,我唯一進行的體育鍛煉也只有在網上衝浪——有高級的邁巴赫、有聯合國安理會和維和部隊、有戰爭饑荒發生在別的國家而不是我的,這點值得慶幸。這只是一個能接受但說不上喜歡的時代。”他說完了,拿支菸出來抽着。
夏霽霏邊走邊拉住他胳膊不讓他抽菸,“我最佩服你的一點就是,不管你怎麼說,最後總是能用不同的方式來發泄對這個大環境的不滿。”
林歡左右看看,發現四處無人,把她拉到自己面前狠狠吻了下去。她被吻得有些暈眩,他第一次對自己這麼粗魯,但是感覺好像還不錯。她的皮膚極細膩,被吻完之後嘴周圍一圈還留下紅紅的一圈痕跡,大概是用力過猛導致皮膚微血管破裂。他笑着喘着氣道:“因爲不滿意,所以纔想改變它。還有啊,以後別拿白依然來說事了,也不許把我關在房門外面不讓我進去!你送我的那本畫滿重點的口袋書裡就明確寫着:用不進行性行爲來懲罰配偶,是破壞配偶關係的最簡單快速的做法。”
夏霽霏扁扁嘴,“這又說到哪去了……真的跟不上你的思路,我宣佈放棄。我們不針對白依然黑依然,只是不知道你有一有二會不會再有三?這點我們都非常忌諱。”她承認錯誤,“也不該這樣,昨天我們都想讓你進來的,後來誰也拉不下臉來,害得我們一整夜都沒睡……”
“有時候有些東西可能不知道真假,卻正好就是一個人一生中最需要相信的東西。這是理智遠遠超過情感的時代,但還是要相信愛情,因爲一生中也就這幾樣事值得相信。”林歡揉着她的長髮,弄得像團稻草般,“何苦來着,我也一夜沒睡,要是不下來透透氣,趴在餐桌上直接都能睡着。”
她對他這句話顯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任他在自己頭上胡來,後來纔去架開他的手,把頭髮重新整理好。她貼近他耳邊道:“這兩天又是安全期,今天晚上不必煩了……老實講,你戴那個東西我總覺得不盡興。”說到最後她聲音和蚊子嗡嗡的聲音沒什麼差別。
他聽後渾身都燥熱起來,也同樣在她耳邊低語,“OK,你提出的你晚上負責挑‘大梁’。”她怪叫說講得真噁心!跺着腳道:“好冷,腳都麻了,我們到裡面去坐吧。”
林歡牽着她往回走,她小手冰得像五根結冰的春蔥,“去裡面坐還不如坐車先去新區看個大概,看看那個鄭東開發區在哪裡?”他雙手捂住她冰涼的臉蛋,“上車後我替你暖暖腳。”
午宴結束,一行人出了酒店,給衆人安排住的地方定在此去不遠管城路上的索菲特酒店。現在又多出二三十號人,但也難不倒接待方。林歡兩人去轉了一個多小時,把新區的商住物流區、科技園區、龍湖地區、CBD中央金融圈和經濟技術開發區等都看了看。回來後待在車上兩人閒聊着,後來看一堆人漸次地往外出,林歡下了車,向最前方的趙高兩人走去。
高副省長看他往這裡走來,笑道:“鄭州現在還比較冷,可能比較難習慣。”
林歡笑道:“我們剛到鄭東新區去轉了一圈了,感覺還不錯,但是我想提個請求。”
高副省長暗說一句好快的動作,表面依舊笑道:“什麼要求儘管說,在我權限範圍內盡力滿足。”
“新區現有的開發規模是33公里,我提出一個新的討論方向,”林歡拿出剛在車上查的資料打印出來的一份彩稿,“實際的幾大塊區我都大致看過,唯一覺得不足的地方就是現有規劃區域似乎過小。未來20—30年內建成的面積約爲150平方公里,相當於老城面積。是不是可以這樣:單獨劃一塊五到十平方公里的區域給我們,由我們來獨立開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