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霽霏晚上回家途中就覺得肚子很疼。林晨陪她一回到家,她馬上進了衛生間。林晨在房間收拾着準備今晚到醫院陪護的衣物用品,雖然自己起不到什麼作用,也不曉得他何時能醒。但她就是固執地認爲自己就是有用:如果林歡醒來看不見她像個沒人要的孩子多可憐,如果他……一直醒不來,那更可憐了……想到這裡心裡覺得酸酸的,趕緊用手背去擦眼淚。
“啊!林晨快來……”夏霽霏在衛生間裡歇斯底里大叫着。
林晨聞聲趕進跑過去,“把門打開!發生什麼事了?”她在外頭敲着門喊道。
衛生間門向內打開,林晨趕緊進去看看又發生了什麼事。夏霽霏站到馬桶一邊,衣裙不整,內褲還半褪在她膝蓋上方,她指着馬桶內,“你看,這是什麼?”
林晨順她所指方向看去,只見馬桶內全是血。夏霽霏顫着聲道:“我這是小產?還是月經晚來了?怎麼回事呀!”
林晨也沒親身遇過這種事情,不禁愣在當場。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真有點疲於應付。她照實答道:“我也不曉得……”她拍拍自己的頭好清醒點,又幫她把褲子衣服穿好,她現在還是把她當成有身孕的孕婦,什麼都照顧得妥妥當當。雖然自己比她小,但兩人怎麼看都像反過來。她道:“別沖掉,我馬上讓人找醫生過來看看是什麼情況。”
夏霽霏神色黯淡,“他現在這個樣子,我倒希望真的是有了。現在卻無論如何都沒了……”她眼眶說紅就紅,更不可思議的是淚水來勢兇猛,像往滿滿的一杯水又放進一個雞蛋,水從整個杯沿無差別均勻溢出。
林晨又趕緊帶她出衛生間到客廳坐下。一般來說,傷心程度和眼淚流量成正比;上一回她也見過夏霽霏在車上哭,顯然這次比上次更傷心。她打完電話讓人找來醫生,又忙着去安慰身邊的消防栓。她那種哭法不是嚎啕大哭,卻比嚎啕大哭還可怕。怎麼形容吧,就像漫畫裡那種風格,無聲無息的,但眼淚就像眼瞼下方掛着兩條衛生紙,白嘩嘩的兩道匹練垂直落着,夏霽霏哽咽地道:“我不要男醫生碰我,嗚……”
“是女醫生,女醫生來着。”林晨頭疼非常,看來兩邊都走不開。今晚就在家裡陪她吧。
大概半小時後醫生來了。醫生到衛生間去看了一眼直接說聲不礙事。然後讓夏霽霏和她到房間去檢查檢查。檢查的結果更不礙事。醫生最後道:“不管是掉了還是月經來遲,反正都是沒了,”她說的真夠乾脆,“好好休息幾天就好,不休息也不礙事。”她開了個處方,上面列了些比如克補、善存之類的綜合維生素。
夏霽霏聽得火氣上衝,“什麼都不礙事!你來幹嗎?”
醫生被她搶白一頓,愣了足有三秒,從來還沒人對她這位婦產科專家大夫這麼大聲說話過,要不是看在錢的份上……這些年輕人不敬老尊賢,怪不得總出亂子。林晨示意手下將醫生送走,該給的酬勞付給人家,順便跟人家說幾句好話。
夏霽霏突然一把抓住林晨,搖晃着她道:“你讓她說清楚啊,怎麼就讓她這麼走了?到底是掉了還是原本就沒有,我怎麼能不知道!”
林晨暗罵一聲自己糊塗,才醒悟過來,這點對一個女人確實意義重大。還沒待她出口相詢,那醫生聽夏霽霏嘶喊便回頭對她們道:“本來想讓你別太在意,沒想到不領我的情。是掉了,第一個月內經常一不小心就沒了。”
……
長江濱江路的夜晚與一旁交界濃重的黑,如潑墨與工筆交相生色。少了白天的喧鬧,還原出夜色下該有的迷離。不遠處的老長江大橋跨江而過;猶如這幅夜景的畫框,定義了基調;又像在這幅畫上斷貼了張剪影,增添了不少歷史的厚重感。
一輛黑色的馬莎拉蒂QUATTROPORTE無聲無息滑到了大橋入口附近,還按老規矩停靠在濱江路旁,讓它的主人下來臨江漫步。葉風每晚都要來這散步。從這裡向南邊眺望,幾百米遠的那塊江中小島就是他兩年來嘔心瀝血的結晶——一座正在逐漸成形的城中之城。夜晚散步成了他多年的習慣,他喜歡腳下的路一步步被壓印過後的感覺。
剛到重慶時,他喜歡到解放碑廣場散步,因爲那裡的美女密度最集中;過了半年,他移情到散落在山城各個名小吃的座落處:解放碑好吃街的酸辣粉、胖子媽的串串香、磁器口的毛血旺、南山上的泉水雞,當然還有已在全國範圍內開得氾濫走味的小天鵝火鍋。現在他喜歡在這裡散步。這裡褪盡了繁華,能讓他感覺到他是在山城重慶,而不僅僅是置身於一座城市裡。
這種感覺很契合他對人生的看法:不停地轉變不同的經歷,直到累了,找到要的。本來他打算下一個散步地點換到浦東的外灘。上海更精彩。到那裡他情願累,因爲那裡有他最想要的林晨。他是爲數不多相信宿命論的男人裡的其中之一。上個月自己從上海追到美國,再回到上海,始終沒碰到林晨一面——是的,僅僅一面,命運竟然吝嗇到不安排給他只見林晨一面的機會——有點難過,難過什麼他也說不清道不全。就像喝着杯把世間所有相思之苦調成的雞尾酒。喝過後沉浸在微醺的難過之中。
走在這裡望着這片昔日的成就,他已經失去了往日的躊躇滿志。憑江遠望之際,從側面緩緩駛近一輛房車,遠光燈照得他有點睜不開眼;從燈光的強度和顏色他能判斷這是輛不錯的車,兩大兩小的HID氙氣大燈。車開到他身後停下,純黑E55 AMG低沉的咆哮聲嘎然而止,藺笑嫣從駕駛室裡走出。
“真好興致!獨自到這裡散步。”她走到離葉風身旁兩米遠處,望向他視線彙集之處,“這工程可真沒得說了!不愧是遙遙領先的冠軍保持者。”江中的城中之城被燈火編織的幾張巨網覆蓋。像《最終幻想》電影裡那座由人工建造起的巨型城市。
“呵呵,有事麼?這麼遠跑過來又大半夜的來找我。”
葉風就是這樣,對自己永遠不冷不熱,即使自己追到南極去見他,他的表情大概和現在也不會有什麼差異……唉。她捋捋被江面上送來的強風吹亂的長髮,“不這麼遠兒又不大半夜,不管有沒事兒我都找不到你。哎,只能親自跑一趟……”
葉風沒搭話。她這種哀怨式又意猶未盡的自問自答,萬一不慎搭進去,要再抽身就很費手腳。
藺笑嫣自顧接着說道:“沒啥事兒,好久不見,特來探望探望。”話說了一半,轉身走到車副駕駛座門邊,開門從座位上拿出一份文件伸手遞了過去,另一手又把車門合上。她又恢復半分鐘前的姿勢,這次卻靠他近了些,“看了這東西,一會兒你該謝我了。”
葉風看着手裡的文件,舉棋不定,不知道該不該打開。裡面當然不可能是她的玉照或類似無關緊要的資料,一旦打開可能要惹麻煩:必須和她達成某種合作關係或聽從她指示的協定,一到那種地步想再抽身就不僅要靠手腳。他只喜歡獨來獨往。
藺笑嫣彷彿知他心中疑慮,目光黯了一下轉眼即恢復常態,高貴透着懶散的招牌式微笑絲毫未減,“放心,只把東西給你看看。你怎麼決定是您自個兒的事。明天下午我回北京,如果有興趣可以打我電話。電話號碼在資料袋背面。”話說完了,她利落地轉身離開,開了車門要進到車裡之際對他嫵媚一笑,又補充了一句,“明兒上午如果沒等到你電話,下午我還是會直接離開,不打擾你了。”
第二天上午藺笑嫣終究如願以償等到葉風的電話。認識他這麼些年了,還是他第一次主動找自己;雖然還是爲了林晨,她已經很知足。此番的目的不就爲了這麼?
“你現在在哪?”葉風在她接起電話開門見山就問。
“萬豪酒店1908號房間,你等一小會兒,我找找酒店介紹資料看在哪條路上。”她手忙腳亂的要去開房間書桌裡的抽屜。
“不必了,在青年路上,我很熟。我半小時內到。”
葉風快到酒店時約她在底下樓層的鐵板燒餐廳請她吃頓中飯,就當對這份資料的謝意、順便爲她餞行一下。
“這資料我看不大明白。這叫林歡的男子是林晨公司的僱員,怎麼發生那麼多事情主要都圍繞着他的?我弄不大清楚這資料要表達什麼情報。”
“最近國際納米科學界整個都沸騰起來,這叫林歡的人就是始作俑者。當初真看走眼了……”她半自言自語的說着,看葉風一臉關心,於是開始耐心從頭解釋,“大概半個多月前吧,林晨陪着這叫林歡的男子到了北京。事有湊巧,他們來買的那臺鼓搗納米實驗的機器恰好是我投資的一家公司……後來上海那家辦事處就失去了林歡研究最新進展情況,還被下了封口令。這些資料都是消息被隔離清除前陸續轉到我手上的。”她一五一十的把這事說了,沒想到還挺長的,說得直有點上氣不接下氣。
“我看收集的差不多了,續集也斷了,就拿來給你。”把故事講到該收尾的階段,她停下略作小憩,讓葉風去消化她講的。吃了幾口東西,淺啜一口啤酒,看着葉風皺皺的眉頭,暗中發出一絲嘆息:這應該勉強算是她和他的第一次約會。
“這叫林歡的傢伙和林晨是什麼關係?”他只覺得故事的開頭很精彩,就是那句“林歡陪着他到北京”,這個陪字到底有什麼含意?故事進展到後面一直沒出現對兩人關係的進一步說明。他開始覺得煩燥起來。
哎,約會該結束了……一直押後的高潮總該來的,她斟字酌句地道:“我們一起吃過一次飯,據林晨介紹他是她男朋友……”她看葉風的臉陰沉下來,“哎,你知道我和那丫頭向來面和心不和,興許是她糊弄我呢,你別太往心裡去。”她知道她再說下去效果也有限,他根本就沒心思繼續聽,只好道:“別懷疑我有什麼不良企圖,我覺得林歡這個人的存在對你我都是威脅。現在他的產品在國際納米研究機構和日本拍賣市場賣到天價,這種高科技和資本結合的滾動發展,你我都清楚最後會放大到什麼程度。我們各取所需……瓦解他們的組合。”
葉風嗯了一聲不置可否,像尊石雕。藺笑嫣招手讓人過來把帳結了,“我下午就走了,”她把手移近放在他手背上稍稍用力。葉風轉過頭看她一眼,她眼神中閃過一絲悽楚,仍保持着一成不變的笑容道:“要是我……絕對不會讓你這麼傷心,也沒人值得讓你這麼傷心。”她說完眼睛不敢再與他對視,側過臉去,朝空氣揮揮手道:“你看我這嘴巴就是這樣喜歡挑撥離間。好了!我回房收拾收拾東西,準備走了。”
葉風反手拉住她準備撤離他手背的玉手,“你那輛E55 AMG是哪來的?”
“找朋友借的。這裡雖是你地盤,不過也有我朋友。怎麼?”她不知爲何現在一心只想把手抽出,擔心再過幾秒她可能會失態。她不會再讓他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
“把車還了,我送你到機場去。我在大堂等你。”他鬆開她手。
到了機場,藺笑嫣過了邊防,走上扶手電梯頻頻回頭,葉風站在邊防櫃檯的一米線外靜靜看着她。她最後一次回頭還是忍不住落了淚,趕緊向前跨了兩步臺階直接走向安檢。
藺笑嫣的身影消失在他視野,他確確實實看到她莫名其妙的流淚,心裡最柔軟的部分被撥動一下。這個冰冷狠心出名的女人爲什麼到現在還對自己念念不忘?
她過了安檢,在通道里走向飛往北京的14號登機口。口袋裡的手機響了近十聲她纔回過神趕緊接了。葉風在電話中跟她道別,“路上小心點,我回去了。”
她只短短說了一個好字便匆匆把電話掛上了。感動、委屈還有恨意絞纏到一塊兒,她快步走到前面不遠的女衛生間裡,在鏡子前快速地擦乾淚,再補一下妝。一直跟隨在她身後的六名保鏢只好又散開停步,他們不曉得今天老闆的情緒爲何這麼反常,三步一回頭十步一抹淚的?六人用眼神短暫交換自己的疑惑,沒得到結果互相又聳聳肩。
飛機一降落到首都機場,藺笑嫣把手機打開,馬上響起一條短信息提示:“平安到達?”她不敢相信這是葉風發的短信,再次看了一次發信人:風。風是她輸入到手機通訊錄裡給他悄悄取的名兒,現在彷彿變成他自己打上的那個字。風,熨平她心裡的皺紋,又吹皺了一池春水。
“平安到達,你也保重。”葉風收到她回過來的短信,不經意按了鎖定此條短信的選項。他目光變得柔和,居然產生了想打個電話過去聊聊的衝動,終究還是沒打。
韓勁鋒隨王小杰到了他家,這是個獨門獨戶佔地極廣的院落。門口是兩大扇略顯陳舊的鐵門。鐵門內站哨的武警推開鐵門上小口,見是王小杰馬上開門。王小杰在車內也向四名警衛也回了個挺像回事的舉手禮。把車開進外院,扎到其他四輛車正中間。
韓勁鋒問道:“你家來客人了?”
“沒有啊,”他看韓勁鋒在留意在院裡的其他車,解釋道:“這輛是我老爸平時到機關上班坐的,這輛是假期雙休出門坐的,那輛最差的是家裡管家保姆出去買菜買東西買藥用的。這輛哪來的我不曉得,最近沒見過。反正名堂挺多,公車不能私用那就私車公用算了,比如我這臺就是別人進貢上來的。”
下了車他領着韓勁鋒進了內院,裡頭顯然比外頭講究的多,一副江南園林氣象。院子中間是幢獨立三層別墅,用別墅來形容可能不太恰當,應該說三層樓房。到了樓房門口又有兩名警衛,王小杰對他們顯然隨意的多,揮揮手打個招呼就算完了。
“六名警衛替首長看家,你們發薪水不發?”韓勁鋒隨口亂問着,眼睛四處轉着。這都什麼年代了,大屋裡的地面居然是用銅條隔成一大塊一大塊的水磨石地板,冬天就在地板上鋪了一大塊一大塊的厚地毯;周圍的牆面大部分用木頭包住,還保留那種老式的牆裙裝修風格;不過這些可都是上好的楠木,門框門板則是酸枝木或紅木;和一般百姓家裝用的七釐九釐木工板,或黑胡桃木貼皮完全不能相提並論。木頭露出的牆面部分突兀地只刷白漆,不過特別平整,起碼要重複刷十次以上才能達到這種效果。
王小杰得意的道:“發,哪發的起?暗哨都遠不止六個,比你的規格高多了。我老爸那點死工資怎麼拿來發?”走過玄關門廊,進到大小可以開場幼兒園運動會的客廳,王小杰示意他找張椅子坐下,又讓保姆去衝杯茶來,“我到樓上找我老爸讓他下來,你別動牆上這些畫,這些可都是他的寶貝。”
王小杰走出客廳從玄關上樓,木樓梯咚咚的聲響在格外清靜的空間裡顯得特別大聲。韓勁鋒像進了博物館饒有興趣地參觀着,又讓他發現幾樣有意思的東西:一溜兒十幾張老式單人灰色布沙發,兩兩沙發間的茶几以及杯墊桌巾,都像愛國主義教育電影裡搬出來的道具;壁燈和檯燈更稀罕,燈罩一律是荷花造型綠色玻璃,這種式樣的東西恐怕在市面上絕跡20年都不止了;男管家的制服是灰中山裝,保姆們不論男女都是黑白衣着,還穿着黑布鞋;保姆端來放桌上的綠茶也是帶茶托茶杯蓋的青花瓷茶杯;客廳中間還有一架用轉盤撥號的紅色電話。一切簡直與電影中的場景無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