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一個北邊的老頭說過“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這話你信嗎?
靠!扯淡!鬼才信呢!我不信,絕對的不信!
起碼現在面對面坐着的兩個人中間沒有一個是相信的,相反的,如果這話倒過來說,幸福的人各有各的幸福,不幸的人都是相似的,那他們肯定會點頭說是。
難道你認爲不是嗎?
再說不是之前,先問問自己有沒有漂泊異鄉的經歷,有沒有寄人籬下的過程,有沒有夾着手腳甚或本來就沒有的尾巴做“人”的體驗。如果有,你再回答,也許答案和他們兩個一樣。
在剛剛夾雜着憤怒、鬱悶、悲傷、痛苦、不甘諸多情緒的講述中,何訪終於瞭解事情的整個經過。
就象錢正明所說的,這一切都是錢鬧得,不過,如果換個角度說,這同樣也是人鬧的。
那是大概半年之前,苦熬了幾年,生意上已經有了些起色的林平耀想把自己的板卡業務再拓展一些,豐富一下自己的商品線,也能讓自己受裝機淡季的影響能減小一點,於是找上了一家專門作Mp3、Mp4、電子詞典生意的二級代理,開始在自己的櫃檯裡做起了多種經營,還別說,可能是因爲這兩年從大環境上看,消費類電子產品熱銷程度遠遠超出了傳統的電腦散件,再加上林平耀本人又是這方面的愛好者,不但賣起來得心應手,還憑藉着比其他小老闆們更強的專業知識,吸引了很多散客,短短兩、三個月的時間,這本來是被當成補充和調劑的生意竟然也慢慢的做出了些名堂,營業額接近了原來主營的板卡業務,而利潤更是超過了很多。兩者之間的經營成本相差不多,但利潤卻是經近一倍,於是,林平耀最終決定放棄板卡業務,把重心全面轉向了消費電子產品這方面,不但原有的Mp3、Mp4、電子詞典之類的普及性產品的入貨量大大增加,而且也在別人的鼓動下又開始試水PDA和智能手機這一塊兒相對來說比較高端的領域。
可越是風生水起的背後,也就越是隱藏着致命的危機。
“我當時和阿耀說過這件事,叫他攤子不要鋪得太大了,多少留點本兒,而且板卡這塊兒,利潤是不大,但是好歹做了三年多,隔三差五的,還是能接到些單位的單子,怎麼也算是一種保障。”儘管已經過去了幾天,今天又遇到何訪,但說到這裡,錢正明的聲音還是低沉了許多,有些東西部是一天兩天就能化解的,何訪看在眼裡,本想要勸解一下,可想了想,在這方面也算是有些經驗的他終於還是選擇了什麼都不做,只是在一旁默默的聽着。
錢正明狠嘬了兩口煙,然後繼續道:“而且,我覺得像PDA和智能手機,最近這段時間做的人已經很多了,利潤的空間雖然還是比較大,但是出貨量卻不多,這麼一杯不算很大的羹去跟那麼多人分,我們沒有優勢,而且最重要的是,做這些東西,如果你沒有一手的水貨的貨源,那麼你根本成不了氣候,不過阿耀當時就拿出了一份東西給我。”
“什麼東西?”
聽錢正明的語氣這份東西,顯然就是導致後來阿耀出事的關鍵,對村裡櫃檯之間的交易規矩並不太懂的何訪連忙問道。
“那是一份報價單,一份手寫的報價單,按照當時阿耀的說法,這還是一份必須要對其他人保密的報價單,所以上面的內容就不是打印的,而是那個上家的老闆親手寫出來的。我看到那上面的價格,雖然都是行貨,但是每一種都比我們能在村裡二級代理那裡尋到的批發價低上幾十塊錢的樣子,最多一臺機子,竟然有將近200塊的差價,這個價錢,比起我們打聽到的很多一級代理的進貨價還要低,這幾乎就可以說我們只投了十來萬塊錢進去,卻拿到了二級代理的資格,而且是那種待遇最好的二級代理。”
何訪皺了皺眉:“這不是一件好事麼?難道……”
錢正明點了點頭:“沒錯,看上去者絕對是一件好事,而且阿耀還說,他們的老闆說了,不但每一種樣品都可以先按照半價拿貨,賣出之後再結另外一半,而且5臺一下我們還可以扎貨。我原本還有一點擔心,因爲這個價錢實在是太好了,而據說就只給了我們一家,這麼好的條件,就像天上掉餡餅一樣,我不能不懷疑,其實阿耀自己最初拿到這份報價的時候,也和我一樣的懷疑過,不過最後我們還是都同意了與對方合作,全部的數碼產品都從這家進貨,原因也就在於對方同意可以先半價付款和扎貨這一點,這樣的話,我們看上去幾乎沒有什麼風險,而事實上,在接下來的兩個月裡,也確實沒有遇到什麼問題。”
“沒有問題,那就是大問題了!”何訪似乎從中聽出了些什麼。
“是啊,現在想起來,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有問題,現在的中關村,掙錢的不易,只要是在市場裡做過的人都知道,這大好的餡餅友怎麼會直落在我們一家的頭上,要真的是那樣,我們有怎麼會辛辛苦苦的熬了幾年,連半個櫃檯都買不起!”錢正明的感慨顯然又延伸了不少,好在他馬上醒悟過來,重新又回到了正題上,“只是人處身其中,有時反而最容易被矇蔽,尤其是剛剛度過最艱難的階段,一切都正在上升勢頭上的阿耀,算了,不說不在的人了,反正是最近兩個月,我們就憑藉着低於其他商戶的進貨價,攬下了整個賣場裡高端數碼部分將近五分之一的生意量,收入也很可觀,差不多相當於以前的一倍,就連我這個打工上個月也拿到了將近4000塊錢,這在以前根本來想都不敢想,可惜,以後,也不用再想了。”
說到這裡,錢正明停了下來,抄起面前茶几上的一格玻璃杯,那裡面倒滿了剛纔何訪在他的特別要求下,專門拿出來的用來招呼客人的白酒,舉起酒杯朝向空中。
“希望阿耀仔另一個世界裡,永遠不用再操心這些事情!”
說罷,握杯的手輕輕一抖,透明的酒液從半空滴落到地板上,瞬間已經是半杯,停下手,錢正明把酒杯湊到嘴前,口脣微動,似乎在默唸着什麼,然後仰起頭將剩下的半杯一飲而盡。
那一刻,何訪好像在錢正明的眼角看見了一星瑩光閃過,別人不知道,何訪卻清楚,如果說自己在京城只有錢正明死黨的話,那錢正明就有兩個好朋友,自己,還有林平耀,他們之間的關係早已不是僱主員工那麼淺簡了。
“接下來就是幾天前開始的事情了,”錢正明終於又接着開口了,何訪除了輕輕皺起鼻子,默默地給錢正明面前的杯中又續上了一杯酒,就是靜靜的坐在他的對面等待,“那天,莫總,噢,也就是我們那個上家的老總,據說他和他老婆一共在村裡開了四間公司,不過這些事我後來才知道的,莫總過來找到阿耀,說是他們手裡接下來一個外地的大客戶,一共要裝250臺機子,因爲我們以前一直在做板卡的生意,上級渠道比較熟,所以想從我們這裡進貨,本來我們已經停下了板卡業務,但是當時算了一下,覺得利潤不錯,接近了零售的9成,而且數量很大,而且這段時間我們也因爲莫總的原因,獲了不少的利,也就答應下來。爲了這批貨,阿耀把手裡的剩餘資金,包括外地客戶先付的貨款,全部投在了裡面,一天時間就從原來的幾個上家那裡把貨籌齊,給莫老闆送了過去。”
錢正明又是一聲輕嘆,端起面前的酒杯,放到嘴邊,猶豫了一下,又重新放回到了茶几上。
“因爲我們之間的關係在兩三個月裡相處的很好,莫總那邊也一直都很守信,平時總是能讓我們扎着幾萬塊錢的貨款,所以當時也就是讓他們的業務員打了一個條,結果,第二天一早,莫總就親自來到我們櫃檯,拿出了兩張支票,其中一張是給我們的貨款,而另外一張據說是一個客戶給莫總那裡付的貨款,當時莫總說因爲這一單250臺的生意,對方還需要一些比較奧細碎的配件,此外也拿出一部分的現金回扣,而莫總那裡也因爲這單生意,手上已經幾乎沒有現金,想要到我們的櫃檯上串現金出來。那是一張10萬的支票,當時我們櫃檯根本也沒有那麼多現金,可是莫總的事情,我們有不好拒絕,何況這件事情看上去和我們是有些關係的,阿耀就和我說,怎麼也得幫莫總這一把,我想了想也是,就同意了,這不,”錢正明伸手一指放在客廳門口的兩隻旅行箱,“除了這兩個箱子,我什麼都沒有了,阿耀和我把全部的私人積蓄都拿出來了湊夠了那十萬塊錢。”
錢正明說到這裡連連搖着頭,聲音中帶着十足的悵然和失落,話題似乎也遊離起來。
“阿訪!”
“嗯?”
在何訪認識的人中間,這是個只有錢正明才叫的稱呼,據說他們老家那邊都喜歡這樣稱呼一個相熟的年輕人。
“我來北京比你晚了幾年,但是怎麼也有五年多了,這些年來,我長工短工都幹過,工地裡開過攪拌機、北京站倒過火車票,動物園批過羽絨服,天地市場裡折騰過仿真槍,不能說什麼都幹過,可也算得上是社會經驗豐富,好不容易找到村裡這個不但自己喜歡,而且也能比較穩定養活自己的活兒,一下子做到了現在,怎麼也有三四年了吧。”
“差不多吧,我認識你那會兒,你好像是剛到櫃檯上,到現在可不三年多了嘛。”何訪不由得回憶起當年與錢正明相遇的情景,那時候自己在時尚節目的編導位子上做的正如魚得水,還沒有被那個不知道是誰家孫子的小丫頭頂掉之前,手裡面正經有些米,年紀輕輕也不懂得存錢,正以“高級”月光一族爲最大光榮,帶着女朋友攥着一萬來塊錢跑到中關村,嚷嚷着要竄兩臺高配情侶機。結果,一不小心就遇着了也是剛剛站上櫃臺的錢正明,再結果,就是被這小子一頓不知天高地厚的瘋狂打壓,終於弄明白了原來想要攢出一臺他口中的高配,這一萬塊錢只夠一臺,最後的結果,就是情侶機變成了女友專用機,這也是後來何訪在楚志輝那裡接下第一個任務之後,又專門找上錢正明買了一臺洋垃圾的緣故。
要說起當時,眼前的這個傢伙還真的是不知天高地厚,很久以後輕度電腦白癡何訪同學才從超級櫃檯侃爺錢正明同學那裡弄明白,那時候的錢正明對電腦也就是隻限於照着說明書擰個螺絲,接個排線什麼的,從嘴裡不斷冒出來的頗爲唬人的專業名詞全都是從電腦報上臨時突擊下來的,自己也沒怎麼明白,只是憑藉着一張能把死人說活的嘴,因此最後那臺機器的雙高配置——所謂雙高就是性能一般高價格超級高,自然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往事一幕幕的回放起來,何訪的嘴邊也露出了淺淺的笑痕,朋友,同是漂泊的人,能夠相遇相知,也是難得緣分,心裡也暗暗的下了決心,怎麼也要幫錢正明把眼前的這個難關度過去才行,好在現在自己也算得上一時衣食無憂,多少有些實際的能力。
正在何訪在一旁思量,錢正明終於還是又拿起來了酒杯,對着杯中的微微晃動的透明酒液凝視了良久,然後又是一仰脖幹掉,任由那烈火一般的液體,燒灼着自己的喉嚨。
“三年了,現在一無所有。剩下的故事,我想我不用說,你也都明白了,是不是,兄弟?”
錢正明終於把目光凝聚到了一個生活的目標上,作爲目標的何訪輕閉了一下眼睛,然後緩緩地點了點頭。
“現在你有什麼想法?”
這一次,何訪那個沒有再爲杯中續酒,兩人就在沉默了中靜靜的對坐着,半晌之後,還是何訪先開了口。
“不知道!”錢正明搖了搖頭,一臉的茫然:“我能有什麼想法啊,一個沉沒在別人悲劇裡的小人物,村裡是回不去了,櫃檯前下的錢加起來超過50萬,老闆都跳了樓,我去了還不被碾成碎末。阿訪,借你的地方讓我緩幾天,現在天兒冷了,也許我還能回去找道過去的哥們一塊倒騰倒騰羽絨服什麼的。”
錢正明話說的輕鬆,可何訪知道,四年前就扔下的東西,在這個每年流動人口超過了千萬的大城市裡,工作,又怎麼能說撿就撿得起來呢。
何訪的眉頭又一次緊緊地皺了起來,思考着到底怎麼樣才能幫上這個自己最好的朋友。
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麼,猛地一挑眉毛。
“唉!對了,我說串子。”何訪一拍大腿道,聲音中帶着不少的興奮,自從得知自己的初次裝機被錢正明大大忽悠了一把,憑白爲他的老闆掙去不少血汗之後,結合起錢正明的姓氏,何訪就把“錢串子腦袋、大忽悠證明”的稱號送給了這傢伙,不過字數太多,通常都用以上兩個字替代。
“要不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