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梅花都開了,亮黃色裡混了些許硃紅,周圍襯着白雪,更顯傲骨。
王妃披着雪白裘皮,金鈴卻只穿着夾襖和外袍,兩人坐在水榭之中,旁邊只有春姐一人抱着手爐陪伴。
金鈴盯着水面,若有所思。
王妃看了她半晌,忽然輕聲喚道:“金鈴,金鈴?”
金鈴回過神來,應道:“娘。”
王妃笑道:“金鈴,你最近都有點心不在焉,想師父了嗎?王爺今早說,輞川君那長兄的後臺乃是權臣朱異,他動不得,需得另想它法……還有時間,你不必太擔心。”
她所說的“有時間”,乃是因爲斬首犯人,都是秋後問斬,此時剛剛開春,離秋天還有大半年的時間。
金鈴沉默了一下,道:“不,想一個朋友。”
王妃來了精神,問道:“哦?是什麼樣的朋友?是個俊俏的小郎君?”
金鈴微微一笑,道:“娘,我練的這門功夫,需要清心寡慾,否則有性命之憂。莫再提小郎君,兒實在消受不起。”
王妃討了個沒趣,失望道:“好,好,不提。是什麼樣的朋友?你接着說。”
金鈴道:“是個鬼靈精的小娘子。我有好些日子沒見到她了。”
王妃問道:“是你上次說救過命的那個嗎?”
金鈴點頭道:“是她。”
“噢,她替你把佩劍送來,想來是十分將你放在心上。”
這小師妹對誰都是滿面春風,嘴上說着好似情話的調調。上一刻還對你深情款款,下一刻便可痛下殺手。除了要吃糖,金鈴還從未猜透銀鎖心中在想些什麼,更不知道銀鎖將她放在心上,是出乎本心,因爲兩人乃是“好朋友”,還是單純尊崇師命,照顧向碎玉,順便照顧自己。
她想到此節,心不在焉道:“也許吧。”
“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金鈴眯着眼睛,半晌吐出一個詞:“又壞又野。”
王妃聽了,忍不住笑出來,“你一副小學究的樣子,是如何認識這樣又壞又野的小朋友的?”
金鈴道:“說來毫不稀奇。她是我二師叔的弟子。師姐妹原該相互識得。”
王妃道:“她在建業,怎麼不來找你玩?”
“……她還有別的事要做,沒空陪我。”
王妃道:“年輕人還是要和年輕人多呆一呆,要你天天陪着我這個老婆子,真是將你悶壞了。”
金鈴一本正經道:“哪的話。我這人十分古板無趣,怕悶壞的是娘。”
王妃忍不住笑了起來。金鈴卻嘆了口氣,道:“怕是她覺得我十分無趣,纔不來找我的。”
王妃摸摸她的頭,將她一雙冰涼的手握在手裡,輕聲道:“再過幾天,你兄長……你義兄蕭留夷就要回來了。”
這個義兄,金鈴是聽說過的,據說他和建業城中大多數世家子弟一樣,狂放不羈,更甚者,他不愛在城中冶遊,卻喜歡打仗,年紀輕輕,官拜屯騎校尉,前一段時日輪值駐守京口,聽王妃的說法,近日便要回來了。
金鈴耳中聽着王妃說話,心中卻想着遊湖一事,湖上風景頗爲秀麗,銀鎖終日忙碌,大約從沒時間到郊外遊玩。清風朗月難用一錢買,須得趁有空,帶她去一次纔是,不知她現在又在忙些什麼。
被金鈴唸叨的銀鎖今日本無要事,大清早正要出去閒逛,卻被雲寒叫住,急報有一夥江湖人士在城郊聚集,銀鎖奇道:“你自己瞧熱鬧就罷了,怎麼還要拉上我?”
雲寒道:“你去是不去?”
銀鎖笑道:“雲旗主都要看的熱鬧,必有要事,我不逗你了,阿曼,我們出發。”
春寒料峭,百草尚未抽新,三人未帶快馬,徒步出城,很快就到了地方。
此地是個山坳,山口有人守着,三人翻山而入,尋了個隱秘去處,蹲守埋伏。
山下一片空地,只生了些草,一羣人圍在一起,中間以石頭擺成個六七丈寬的圓,圓裡是兩個武士在比武,銀鎖看了一會,道是尋常武人,水平或與‘半峰雲’戴長鋏有一戰,卻不及大師姐,因而興趣缺缺,便問雲寒:“你怎麼找到此處來的?”
雲寒也頗詫異,道:“左右無事,我細細說給你們。”
“前日我與赫連二人在鄂州清查解劍池的餘黨,赫連追回了烏山,我追到建業。我手下弟子盯着的幾個可疑的人裡,有一個到了這。他立刻通知我,我覺得人這麼多,江南的情況你比較熟,就把你拉來,怎麼,你也摸不着頭腦嗎?”
“你說的這人,怎生可疑了?”
“這人叫向庸,是同解劍池接洽的向家人。解劍池失蹤的消息傳出之後,他就隻身前往建業。我盯着他,乃是懷疑解劍池的手下仍有一人在逃,此人曾幫助那人逃走。不料沒這叛徒的消息,他卻先行到此處來了。”
銀鎖恍然大悟:“是以此處此事,必定與向家有些聯繫。”
雲寒道:“我將那弟子叫來問問。”
他低聲作夜梟悲鳴,不一會兒樹葉搖晃,一明教弟子單膝跪在雲寒身前,低聲道:“雲旗主,影月右使,曼副旗主。我乃鎏金旗佟樂歡。”
雲寒道:“樂歡,此處到底因什麼要比武?”
那弟子看上去是個漢人模樣,頭髮卻卷卷的,在帽子裡還支出來幾卷,看上去十分稚嫩,卻分不清到底是胡是漢。
聽雲寒如此問,他抱拳道:“來的人都鬼鬼祟祟,臺上那幾人都是請來觀禮的,打頭一人是那個穿着葛布衫的半禿老頭。他一上來,講了幾句語焉不詳的話,臺上便有人打起來。”
銀鎖問:“他講了什麼?”
佟樂歡道:“他說,‘各位英雄今日能到這裡,想必已知曉所爲何事,爲保衆位安全,現在就開始吧’。”
阿曼道:“少主,你有什麼頭緒嗎?”
銀鎖道:“想必在此處的事情,都已先行傳書通知,若想知道是何事,除非能拿到拜帖傳書,又或者抓個人來拷問一番。”
雲寒躍躍欲試:“我去抓了?”
銀鎖頓了一下,道:“……先不要打草驚蛇。雲寒,你能看出臺上都坐了些什麼人嗎?”
雲寒同阿曼二人,同屬鎏金旗,鎏金旗向來專管打探消息、跟蹤竊聽、潛伏暗殺,消息最是靈通無比,是以兩人雖久在江北,或有認識的人也未可知。
兩人都長着一雙鷹眼,從此處看過去,人臉尚且可以看清。雲寒眯着眼睛道:“阿曼,你瞧當中坐的那個,是不是曾在哪裡見過?”
阿曼道:“他叫高義,綽號禿僧,一個月前,我在鄂州見過他。他同你們盯的一個人見過面,你也覺得他眼熟,是不是?”
“何以叫禿僧?不是多此一舉嗎?”
雲寒想了想,道:“眼熟。聽說他本不是個和尚,只是個禿子,但旁人總以爲他是個和尚,他懶得辯解,就乾脆以僧爲號。”
銀鎖道:“向庸與高義兩人,同在鄂州出現過,現在又同在此處,絕不是巧合。但到底是同解劍池有關,還是與向歆有關,現在還不知道。”
雲寒吩咐佟樂歡繼續盯着,等他走遠之後,才鬼鬼祟祟將兩人招過來,低聲耳語:“我覺得,我認爲,此事,這些事,都與解劍池身上那張地圖有關。”
銀鎖聞言看了他一眼,沉聲道:“你還知道什麼,都說出來。”
雲寒微微一驚,低聲以龜茲語說道:“那張地圖其實乃是兩張地圖套印出來的,兩種刺法不同,旁邊的字是龜茲文,寫的是‘龍雀鳴叫此門洞開’。”
阿曼聽雲寒已將秘密說出來,鬆了口氣,道:“我都要憋死了,原來你也知道,教主何以不告訴我?”
雲寒奇道:“你竟也知道?爲什麼教主又不告訴我?”
銀鎖笑道:“師父叫你二人傳訊給我,是以神神秘秘,在我面前纔可和盤托出。阿曼又知道什麼了?”
阿曼道:“教主讓少主到建業,還有一項任務,便是尋找這個‘龍雀’,龍雀到底是什麼,我就不知道了。”
雲寒奇道:“教主怎麼給人出這種難題?龍雀是一種鳥嗎?可沒聽過。”
銀鎖笑道:“此事事關重大,我們回去再說。雲寒說這兩人說不定與地圖有關,你便查一查,到底有什麼關聯。我先走啦!”
“影月!”雲寒深感影月右使不務正業,竟然臨陣脫逃,無奈影月一手遮天,他身爲陣前小卒,只得和阿曼繼續呆在此處。
銀鎖卻不是不務正業,她回到城中,頭一件事便是去找仇老頭,不料仇老頭並不在酒肆中的老位置,拉過人一問,這人居然好雅興,去湖裡釣魚了。
她跑了個空,又不想再走回頭路,兜兜轉轉,卻又轉到了大師姐家中。
大師姐的小院子裡今天卻寂靜得很,她推開窗子跳進去,搜尋一圈,看看有沒有糖吃,不料盤中空空,什麼也沒有,她氣哼哼地想:大師姐這根本不是待客之道!
她在炭火盆前暖了一會兒,跳窗出逃,心裡卻隱隱覺得哪裡不對,低頭一看,看見俏生生的大師姐站在窗子下面,正仰頭望着她。
“饞貓,偷到糖了嗎?”
銀鎖癟嘴道:“沒有。”
金鈴甩出一道暗器,這暗器既大且白,風聲呼呼,慢慢悠悠,銀鎖一把抄在手上,捏一捏,裡面果然是一顆一顆的。她笑成一朵小花,樂顛顛打開小糖包,含一顆在嘴裡,又把剩下的打包裝好,雙手一攤,不知道放在身上哪個口袋裡了。
“大師姐家的糖真好吃。”
“嗯。”
“大師姐真不謙虛,又不是你做的。”
“嗯。”
銀鎖眯起眼睛,恨道:“大師姐木頭疙瘩。”
金鈴依舊擡頭望着她,道:“找你去湖上划船,去是不去?”
銀鎖一愣,問道:“大師姐好興致,何以要去湖上?”
金鈴道:“湖上風景秀麗,帶你去看看。”
銀鎖雖不知道大師姐打的什麼主意,但大師姐素來是個直腸子,頂多耍人玩一玩,沒什麼陰謀詭計,大概只是悶得慌了,又沒有人逗她解悶,纔要拉她一道。
她找不到仇老頭,正想着要不要去湖邊尋上一尋,大師姐肯順道,真是再好沒有。
“走啊,大師姐肯賞臉,我幹什麼不去?”
金鈴微微一笑,道:“隨我來。”
作者有話要說:劇情流選手nitrogen on(問大師姐什麼時候推倒小師妹的,你們真的以爲大師姐是淫魔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