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相對卻並不說話,銀鎖看着金鈴慢慢吃東西,不時笑一笑。金鈴卻從頭至尾保持着淡然的神情,吃飯的速度也與正常人無異。
“爲何要盯着我?我嘴邊有什麼嗎?”金鈴狐疑地看着銀鎖,在嘴邊摸了一下。
“不是那邊。”她抿嘴笑着,伸出手指,替她抹掉脣邊沾着的湯汁,收回手,以舌舔掉。
金鈴一愣,遂道:“我們現下就安營紮寨,那幾時出發?”
銀鎖道:“馬會記得。頭馬睡四個時辰之後便會醒來,醒後嘶鳴,整個馬羣都會醒。馬羣齊鳴,你也別想睡。”
“八個時辰……那不就是不到三更……?”
銀鎖笑道:“與大師姐作息不符對不對?只是我們這樣行軍,最累的乃是馬,這一羣馬整天全速奔跑。還拖着車,十分疲累,若是累死了,我們可寸步不行。而帶的馬多了,又沒有那麼多補給,是以只能將就它們。但是等我們到了賀蘭山西麓,就能換馬了,到時可以多帶一車草料,之後又有四天,得在沙漠上走。”
金鈴道:“聽起來像是亡命之旅。”
銀鎖道:“大師姐很明白嘛。現在走還來得及。待我們到了黃河岸邊,你一人順着黃河往南走,可找到通往長安的官道。只你一人,不會有人查你,到得長安,你向人打聽吳慈仁,找到他家,出示聖火令,自然有人滿足你一切要求?”
金鈴眨眨眼睛,道:“一切要求?”
銀鎖咳嗽一聲,道:“不嫁人,不自殺,不認輸。”
金鈴喝完最後一口湯,道:“聽着有些耳熟。”
銀鎖笑着接過她的碗,道:“是呀。”
她去將兩人的碗涮乾淨,在寒風中放了一陣子,就結了一層冰殼,再把冰殼甩掉,碗又恢復了潔淨。金鈴稱讚道:“這法子倒很好用。我小時候怕冷,不愛洗碗,是以碗都是師父坐輪椅去洗。”
銀鎖領着她鑽進帳篷,道:“大師伯真是疼你。我早先以爲大師伯那樣冰冰冷冷的人,不會很在乎別人。”
金鈴想了一想,搖搖頭,道:“師父是真的疼我,還是一諾千金,受我生父母所託照顧我,我委實不知道。”
銀鎖笑笑,道:“吃飽了會變遲鈍,想不出所以然來,睡吧。”
金鈴皺眉道:“師父說會長肉。”
“你還真聽大師伯的話。”
金鈴一愣,未料到她會這麼說自己,只得搖搖頭。
向碎玉叫她清心寡慾,未料一下烏山便義無反顧破了色戒,又叫她不可輸給陸亢龍的徒弟,她仍是輸了。還叫她想法阻止陸亢龍的陰謀,未料剛把她放出建業城,她便和陸亢龍的寶貝徒弟沆瀣一氣,狼狽爲奸,師父的囑託全都忘到腦後去了。
進了帳篷,風聲似乎也小了一些,帳篷裡面狹窄,坐兩個人略有些擁擠。銀鎖解下雙刀,脫了靴子外袍鋪好牀,自己躺上去蓋上毯子,道:“大師姐還是胖些好,你現在瘦成這樣,硌人。”
金鈴低下頭,道:“太早了,睡不着又如何?”
“你若不想睡,我陪你說說話,來,先替你暖一暖。”
金鈴聽罷,慢吞吞脫掉外衣外褲,也丟在帳篷一角,隨即解開頭上束髮扣飾,散開頭髮,縮進毯子裡。銀鎖又坐起來,拉過外袍將兩人蓋實,道:“袍子暖和,別浪費。”
金鈴背向她,抿嘴笑了笑,道:“你這樣活像我稍稍受凍便會立刻死掉一樣。”
銀鎖一愣,隨即抱住她的肩膀,道:“我怕你凍着睡不着,豈非耽誤正事?”
金鈴道:“睡不着也不妨事,冰心凝神心法練上三十六週天,和睡覺一樣。”
銀鎖搖頭道:“到底是不同的。暖嗎?”
金鈴微微點頭,道:“你簡直像個小火球。”
銀鎖嘻嘻笑道:“多謝大師姐誇獎。還有哪裡沒暖到?”
金鈴遲疑了一下,微微皺眉,道:“手腳。”
銀鎖想了一下,將她雙腳夾住,又握住她的手。金鈴手腳冰涼,若不是摸上去是軟的,當真懷疑她是羊脂玉做的,又白又透又冰。
“大師姐真當得上冰肌玉骨。”她雖然在笑,可惜哆嗦了一下。金鈴整個人也跟着她縮了一下,與她稍稍拉開了些距離,詫異道:“當真這麼冷?”
銀鎖又將她撈回來扣住,道:“不妨事不妨事,只是該有的反應。”
金鈴道:“不……若你覺得不適,我也不是非要……”
銀鎖道:“你是我的客人,雖然我們出門在外,顛沛流離,我卻不能讓你餓着凍着,此乃待客之道。”
金鈴狐疑地點點頭,縮在她懷中,靜靜享受着溫暖的體溫。
銀鎖聽金鈴的呼吸漸漸平穩,以爲她睡着了,正要嘆氣,卻聽金鈴道:“……小師妹。”
“嗯?大師姐很久都不喊我小師妹了,此時喊出來,嘻嘻……非奸即盜。”
“……是嗎?”
銀鎖道:“是!到建業之後,你就管我叫小饞貓、小貓兒、小胡兒,還有……還有……叫我龍若,叫我銀鎖,卻是再也沒叫過小師妹。”
金鈴輕聲道:“可你始終是我的小師妹,我多久不叫,叫一聲也不算錯。你一句話叫我一聲大師姐,我還從來沒有跟你抱怨過。”
銀鎖撅嘴道:“大師姐總有歪理。大師姐不喜歡我叫大師姐嗎?大師姐叫小師妹什麼事?”
金鈴又沉默了一會兒,讓銀鎖鬧得略有雀躍的氣氛重又塵埃一般地靜下來。
“……你覺得我們現在這樣子……不太好嗎?”
銀鎖的心驀地一沉。
若回答“是”,是不是從今天起,就再也無法摟着這具瘦弱又堅強的身軀了?就再也沒有理由靠得這麼近了?是不是大師姐的焚心訣已然起效,覺得與人這般親近已經是一種忍不住丟棄的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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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鎖無法回答,只得反問道:“大師姐說的‘現在’,到底指的是什麼?”
金鈴又頓了一頓,似乎十分難以啓齒,隔了一會兒,她含糊道:“便是……便是在地宮之中……後來,我們出來……在水潭……這樣的……”
銀鎖連想也沒想,立刻否認,道:“我不會誤會大師姐,當時情況緊急,大師姐不囿於成法,替我解圍,我還得謝你。事出突然,大師姐當機立斷,我怎會有怨言?”
金鈴鬆了口氣。
那兩次“乘人之危”之後她都覺得機會是上天恩賜,可之後又內疚無比。
在這內疚的折磨下,她一時衝動脫口而出,詢問銀鎖。但下一步要如何讓銀鎖不討厭她,卻一點把握也沒有。
若是銀鎖回答“覺得”,她必然不能再厚着臉皮向她索要溫暖,也再沒機會與她親近了。
可就算是銀鎖這麼回答,她心裡卻仍然覺得空蕩蕩地失落。
她只當是伸出援手,半點也沒想歪,她如今對我這般,只是因爲“待客之道”,她們西域的女孩子,都是這樣待客的嗎?做她們的客人,未免……未免太過幸福。
“大師姐?你……你覺得不好嗎?你在意嗎?我並非有意……我知當時你並非……可我……”見金鈴遲遲不答,她收回一直黏在金鈴身上的手腳,“我並非有意得寸進尺,若你們……若於你南朝禮法不合,請你多擔待。我……我怕你冷……”
金鈴內疚更深,明明是她的責任,銀鎖卻覺得是她自己的錯。她蹭了兩下,重又蹭進她懷裡,見銀鎖沒再躲閃,微微鬆了口氣。
這樣溫暖的懷抱,還是我的。
她嘆了口氣,又勾住了她的腳,道:“我只是怕你……怕你介意,畢竟……畢竟女兒家……我們從前也……年少無知,有一段荒唐……”
銀鎖急得按住她的嘴巴,道:“大師姐別再說了,不是說好了兩清,再也不提的嗎!”
“嗯,不提。”
“別瞎想了,睡吧。”
金鈴又嘆了口氣,道:“這一路上,多謝你照顧。若不是你,我也死了好幾次了。”
銀鎖訕笑道:“大師姐別再說了,要是認真算起誰照顧誰,恐怕一路也算不清。你我二人,何分彼此,我願意對你好,可從未盼着要你回報……”
她說這話的時候,心中微微刺痛,需努力剋制,纔沒更加緊擁金鈴。可一方面盼她信了自己一番話,另一方面又想她能稍稍察覺到自己一腔傾慕,當真柔腸百轉,六神無主。
金鈴又輕輕一笑,那笑聲在單調的風聲中,顯得分外撩人。
銀鎖拍拍她,她卻低聲呢喃道:“我也是。”
銀鎖輕聲問:“是什麼?”
卻久久不見迴音。
只聽她呼吸低緩均勻,竟然真的是睡了過去。銀鎖撇了撇嘴,心中暗罵大師姐將人家攪得心神皆亂,自己卻轉身就睡着了,好像剛剛失眠找人家說話的是別的什麼不相干的人似的。
可剛纔金鈴開口時,她本以爲兩人這般親密的日子就此到頭,現在發現死期被金鈴寬限了幾日,又不由得歡喜起來。
伴着歡喜入面,夢中也帶了彩色,夢中的一切都發着不真實的光暈,金鈴穿着明教弟子的套裝,卻沒帶兜帽,長髮束在腦後,自雲端走下來,走到她面前,單膝跪地,似是要行個禮。
但她的手卻沒有搭在她自己的肩上,而是拉住了銀鎖的手,輕輕在手背落下一吻。
從頭至尾,金鈴都以那般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她,眼神明亮如星,黑得彷彿要將人吸進去。
銀鎖俯視着她,覺得自己的臉一定已經燒了起來。想要她放手,卻說不出口,想要抽回手來,卻又捨不得,只得偏開頭去,囁嚅道:“大師姐……這是何意?”
金鈴另一隻手握着一塊黑沉沉的小東西,道:“你不是說過,若有聖火令,則可要求你們明教爲我做任何事?我若叫他們將影月右使嫁與我做郡馬,不知能行不能行?”
“不、不嫁人、不嫁人,大師姐你快起來好嗎?”
作者有話要說:最近有什麼考試嗎……爲什麼首日點擊陡降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