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鈴仍將她的手放在脣邊,溫暖的氣息吹拂着她的手背——不知何時手套已被金鈴脫去一隻,扔在地下——她好整以暇,道:“我還是去問問二師叔,看他能不能看在同門情義上通融一下。
她說着便要站起離開,銀鎖驚叫道:“不能讓師父知道!他會打斷我的腿的!”
金鈴鬆開她的手,絲毫未停頓,只是扭頭一瞥。這驚鴻一瞥卻又讓銀鎖愣住,金鈴這般溫柔的眼神她從未見過——不,只是自上庸一別再也沒見過,然而等她回過神來,金鈴真的已經走遠了。
銀鎖追在她身後,不住喊道:“大師姐,大師姐你等等!我們有事好商量,我們私奔好不好?別告訴師父啊!!”
金鈴大步流星,彷彿有看不見的祥雲託着她走一般,她的聲音遠遠傳來:“那怎麼行?我堂堂郡主,娶個郡馬定要三書六禮,明媒正娶,怎麼能私奔呢?”
銀鎖無論如何追不上她,眼見前面出現了師父和大師伯的身影,嚇得驚醒過來,看着帳篷微微反白的低矮頂棚,忽然鬆了口氣。
幸好師父和大師伯還未知道……不,這是什麼荒唐的夢啊!
定是時辰已到,可這算春夢嗎?有長這樣的春夢嗎?我春夢做得少,老天爺你可莫誆我!
她連滾帶爬鑽出帳篷,滾到火堆邊上。守夜弟子見她忽然跑出來,道:“影月右使?你怎麼起來了?還穿這麼少?這是要凍死人的,還是披一件吧。”
銀鎖接過大氅,道:“哦,我半夜睡不着,出來逛逛,好了,我去去就來,我不回來再去找我,不要跟着我。”
兩名弟子立刻道:“謹遵影月右使令,我等在此處等候右使。”
銀鎖從馬車圍成的圈中翻出來,往黑暗中走了一段。夜風淒冷,天上是濃濃的雲,將星光擠得一點也不剩。曠野異暗,荒蕪孤寂,北風捲起狂沙,低矮的樹叢後面似是藏着鬼怪,在狂風呼嘯之中竊竊私語。
在火光無能爲力的地方,像是滿滿擠着魑魅魍魎,把前方的視野全都擋了起來。
這場景似曾相識,她心下駭然,驀地扭頭回望,見到火光,心裡懸着的石頭才落了地。六丈距離,說遠不遠,只不過十餘步,說近卻也不太近,正好在火光照耀的邊緣。這蒼涼之地只有這小小一方土地屬於人,其餘廣闊無垠的土地卻是供妖魔鬼怪橫行,不是人類可以踏足之所。
她又轉過頭來向前走去,前方似乎有一線光亮,但霧濛濛卻看不清楚,她眯起眼睛,皺了一下眉頭,嘀咕道:“不會真的從裡面變出一個和大師姐長得一模一樣的怪物吧?”
眼前那道霧濛濛的光每隨着她眨一下眼睛,就變換一次位置,銀鎖心裡毛毛的,好像那道微光之後,遮着一個形體不定的黑色怪物。
她心裡這麼想着,眼前就越發像是看到了這怪物一般。一顆心通通跳個不停,眼前似乎真的看見一條黑影急速接近,手持黑色長劍,急速接近。她根本來不及躲避,黑色長劍透體而入,卻並未感覺到疼痛。怪物已經消失,一瞬間從她身邊經過,似是繞到了她背後,她想要尖叫,卻叫不出聲。電光火石之間耳聽有人喚她的名字,她恐背後遭襲,連忙扭頭,卻真的見到一個輪廓都似大師姐的人持劍衝過來。
她手中沒有任何武器,只得將雙手擋在面前。
“你怎麼了?半夜不睡覺跑到外面來。發現敵情了?”來人將劍插回背後,伸出一隻手來,幫她把頭髮撥到一邊。
銀鎖驀地回過神來,舒了口氣,道:“大師姐,是你啊。”
金鈴道:“嗯,還能是誰?”
銀鎖道:“我剛剛看到鬼……眼前有一片白光,一閃一閃的,看不真切。”
金鈴失笑道:“什麼鬼,你方纔是不是盯着火光看了?”
銀鎖點點頭。
金鈴道:“好比你目視太陽,再看別處,眼前便會有亮斑。你看了火光,又看黑處,自然也會有亮斑。你瞧,世上本沒有鬼,你若真的看見什麼,多半是敵人,怎麼,要不要搜一搜?”
銀鎖狐疑道:“大師姐真當我怕鬼怕到傻了嗎?既然大師姐這麼說,多半是早就偷偷聽了一遍,有什麼發現嗎?”
金鈴拉住她的手,道:“你很明白麼,走吧。”
銀鎖乖乖跟在她身後,與她一同回到營地,兩名弟子見了二人,躬身行禮。銀鎖卻總覺得這兩人目光裡帶着猜測,是以一臉高深莫測面無表情,隨着金鈴鑽進帳篷。
金鈴拉着她躺下來,道:“還說我胡思亂想,你可是讓什麼魘着了?怎地發神經往荒野裡走?若是走丟了,我上何處去找你?”
銀鎖囁嚅道:“我……我……唉……”
金鈴皺眉道:“我……我希望幫你解決難題,也不是……若是你覺得我多管閒事,我不問便是。”
銀鎖握住金鈴的手,道:“好不容易暖熱了,怎地這麼快就變涼了?”
金鈴笑道:“反正有你在。”
銀鎖與她面對面臥着,順勢將她一雙手放在胸前,合在兩手中間,憂愁道:“非是我不告訴你,只是有些難說明白……”
金鈴靜靜看着她,兩人因這姿勢,湊得極近,銀鎖一擡眼便看到金鈴的臉龐,幾乎忍不住便要吻上去。
她定了定神,心道好不容易出去一趟,可不能功虧一簣。
“大師姐也練焚心訣,因此這事我本也打算找時間告訴你。焚心訣每層都有一個心魔,只有克服心魔,這一重纔算是練過去了。這心魔無形無質,我和師父的心魔各不相同,因此我也不能告訴你,你到底會遇到何種心魔。不過心魔會在你練到緊要關頭出來搗亂,有的輕鬆便可擊潰,有的卻會攻擊你的弱點,若是心中有弱點,便會爲心魔所乘,趁虛而入,輕者功虧一簣,重者走火入魔,只看你對七情六慾忘得徹底不徹底。”
金鈴點頭道:“哦,你忽然說起這件事,可是方纔正好看見心魔了?”
銀鎖頷首道:“……正是。”
金鈴皺眉道:“可是證明我對你的擾亂加重了?”
銀鎖道:“我也不知……或許只是這幾日大起大落,太過疲累。”
金鈴默然不語,剛想動手摸摸她的頭安撫一下,便醒悟這手放的太不是地方,動得太不是時機。
銀鎖笑道:“大師姐別擔心我了,睡吧睡吧。明日還要早起,這裡不比我們在平原時,這裡風太冷,你再想倒在我身上睡,只怕睡不着。”
金鈴聽罷,依言閉上眼睛,喃喃問道:“你的心魔到底長得什麼樣子?”
銀鎖嚇得趕緊也閉上眼睛,怕她忽然睜眼,看到自己在看她。
“不告訴你,怕嚇着你。”
“我既不怕帝江,也不怕蛇,委實想不出還有什麼能嚇着我。”
銀鎖輕輕哼了一聲,心道:自然是隻有大師姐才能嚇住大師姐。
“是以只是你的幻覺,我還道你瞧見了敵人,以後可不許這樣,不帶刀就出去……”
“大師姐怎地想起去找我?”
“自是因爲醒來瞧不見你,怕你出事……”
銀鎖輕輕一笑,“大師姐還不是當我紙糊的,好像碰一下就碎,我就算徒手也能殺野狼……”
金鈴聽罷抽出一隻手來,將她的腦袋按向自己,輕聲道:“快睡。”
銀鎖閉着眼睛,想要理順兩人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可便是憑她的腦袋,也總是想到“仇老頭說我這一路上定能突破最後一重心法,成爲一流高手,可真的是和大師姐共渡嗎”就不知怎地晃了神,再要從頭梳理,卻迷迷糊糊,沉沉睡去。
這一覺倒是睡到了頭馬嘶鳴之時,金鈴一下驚醒,睜開眼睛,見銀鎖還在睡,便也躺着不動。
銀鎖一條胳膊還搭在她肩上,摟着她的脖子,提供源源不斷的熱。另一隻手與她握在一起,收在胸前,是以那位置,也十分尷尬。
金鈴不敢妄動,鼻端呼吸着她呼出的暖氣,不由得騷動起來。兩人鼻尖相隔不過一寸,金鈴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這小胡兒一身白皮,在暗處似能發光,叫人沒法不注意,長長的睫毛似小扇子,隨着眼睛的輕顫而抖動着。
她看着銀鎖的睡顏,暗道:睡着了便沒那一股戾氣,同小時候還挺像的。唉……也說不清更喜歡她哪個時候。
銀鎖的眼皮忽然急速抖動了幾下,睜開眼睛,金鈴趕緊閉眼,只聽銀鎖眨了幾下眼睛,雙手緊了一緊,嘆了口氣。
驀地,所有的馬都開始嘶鳴。金鈴睜開眼睛,見銀鎖也盯着她,似被她忽然睜眼嚇了一跳。
她低下頭,道:“大師姐,我還想叫你呢。”
說完她便沒再看金鈴,自己爬起來快速穿戴完畢,挎上彎刀鑽出了帳篷。
天還沒有亮,夜風急急地吹着,水灑在地上似乎就能結成冰。銀鎖跑不見了,金鈴在帳篷外面清醒了一會兒,銀鎖又鑽了回來,遞給她一碗水叫她洗漱。
兩人簡單洗漱,見周圍弟子已經開始拆帳篷裝車。幾個人將車輪挖出來,趕着馬整車拖走。
與白日不同,車隊走得很慢,周圍一片漆黑,衆弟子人人手持夜明珠,沉默地趕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