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道坦坦,幽人貞吉——
金鈴得了建業大亂的消息,一時呆愣,過了一會兒便回覆正常,照例留在長安整備,吃飯睡覺。銀鎖卻能感覺出她很不對勁,但此番與之前又不同,銀鎖分明覺得她目下像是崖邊積雪,只要有一點響動,就會全部崩落。
她也只得由着金鈴。
若要銀鎖說金鈴是個怎樣的人,她定然會脫口而出是天下最好的人。
然而若要她摸着心口說,她又得承認金鈴有時是個極冷情的人。
譬如北上這麼久,她唯一念過的人不過就是向碎玉一人,寒兒蓮兒是金鈴手下侍女,隨侍她左右十年了,可兩人唯一一次說起她們,還是銀鎖講起上庸舊事時順帶提起的。
又譬如她殺起人來,就像是割草割麥一般,不問出身,不問來歷,不問有罪無罪,只問是不是敵人。好像她根本不曾有憐憫不忍這等情感,好像冰心凝神當真可以讓人變得毫無感情。
她平素頗重義氣,誰對她有恩惠,她全都記在心上,可以爲了義父義母保護蕭荀,可以爲了蕭荀的安危殺人,但也可以爲了銀鎖,而把蕭荀當棄卒。
對……她練了冰心凝神,又練了焚心訣,難道還會這樣心緒不寧?銀鎖躺在牀上看着金鈴在屋中走來走去,一件一件攤開自己的行李,然後撥散了頭髮。
銀鎖等着金鈴來自投羅網,好想些辦法來安撫她,可她在下面走來走去,銀鎖卻一點也不敢催她。
金鈴終於望向她自己的牀鋪,見了她,像是十分驚訝,“你怎麼不回你自己房間睡?”
銀鎖嘆了口氣,道:“這已經到了長安了,過了子午谷,上了船,到得襄陽,就該你回你的烏山,我回我的義陽。你竟然問我爲什麼不回自己的房間睡?”
“銀鎖……”
銀鎖掀開被子,拍拍牀鋪,道:“大師姐,快來睡。”
金鈴想了一下,走到牀邊,順從地窩進她懷裡,悶聲道:“小胡兒……”
銀鎖嘆了口氣,“大師姐,這其實是我的房間,你還記得嗎?”
金鈴道:“我當然記得,你記得我說過你不論到哪裡,在牀頭擺的東西都是一樣的嗎?我怎會忘了這裡是你的住處……”
“大師姐……”
金鈴擡起頭來,微笑道:“而且這裡到處都是你的味道,你自己聞不出來嗎?”
“大師姐。”
金鈴頓住,俄而輕輕嗯了一聲。
“你心裡着急,是不是?”
金鈴輕輕點頭。
銀鎖嘆氣道:“大師姐,你的冰心凝神,你的焚心訣都練到哪裡去了?還有你教我的那些鎮心理氣的法門,又是管什麼用的?”
金鈴低聲道:“戰場形勢瞬息萬變,我怎能不擔心呢?縱然情緒剋制住了……”
銀鎖笑道:“大師姐莫擔心,馬已經備好了,是日行八百里的快馬,從此處去旬陽,不過三四日。到旬陽換船,這等漲水的時節,最利順流而下,又只要兩三日便到襄陽,襄陽去義陽烏山均不過三百里,大師姐還擔心什麼呢?”
金鈴深深嘆了口氣,擡頭道:“你可知……我最擔心的便是,見到師父之後,我二人立刻便要爲敵嗎?”
銀鎖見她如此模樣,便是已敞開了心胸,那種即刻便要崩裂的感覺已經消失,叫她放心不少,是以笑着安慰道:“大師姐放心,我定會想到主意的,只要你不死腦筋要我命便成。”
金鈴又埋進她胸前,笑道:“不是說好了,等你便成負心人再殺嗎?”
銀鎖重重點頭,緊了緊手臂:“大師姐可要說話算話,高擡貴手,饒我一命。餘下的事情,就讓我來替你想吧……你好好睡,睡飽吃好,才能早日奪回烏山。”
金鈴深深嘆息,已不知是何時開始,只要摟住這胡兒,便覺得莫名安心。
而銀鎖在她懷中,源源不絕地散發着溫暖。
東邊天上那個紅紅的太陽,每日每日照常地升起,金鈴今日一醒,便看見東天青黃色的光,她嘆了口氣,不由得抱緊了銀鎖,銀鎖哼了一聲,迷迷糊糊道:“大師姐,你醒了?”
金鈴笑道:“醒了,太陽出來了,我們該出發了。”
銀鎖雖然答應,卻更用力地將她箍在懷中,悶聲道:“捨不得起牀。”
“幹什麼捨不得?”
銀鎖撅嘴道:“入長安之前,走一千里都不一定能碰到一個人,那時真感覺身在光明之國,如今越往關內走,越覺得入了凡塵俗世,不得不顧及旁人,不由得束手束腳,一點也不開心……早知如此就把你拐去極西之地,再也不回來了……”
金鈴捏了一把她的鼻子,取笑道:“如今你後悔無門,還是放棄掙扎,起牀吧。”
銀鎖扭了扭,不情不願地從被子裡爬出來,起來準備出發。
天空極其澄澈,藍得發紫,靠近太陽的地方被燒成白色,就在秦嶺之上,銀鎖兩年沒來長安了,初時尚覺陌生,按着地圖走了一陣子,發現是曾經走過的老路,便放心□駿馬馳騁起來。
這次從長安總壇帶來的馬已是上好的駿馬了,銀鎖的馬通體赤褐,只有天眼處長出一道縱長的白痕,而金鈴的則是一匹黑駰馬,天眼純黑。
子午谷的那一頭便是樑國地界,谷口有一關口喚作旬關,在關口處自然是有士兵盤查的,倘使帶有貨物,不免被人扒一層皮。子午谷這一側亦是有關卡哨崗,幸而長安總壇與這裡的人關係打得不錯,銀鎖一句話也不說,連比劃帶寫,就將金鈴帶過了關。兩人走得遠了,金鈴才問道:“小胡兒,你幹什麼要扮小啞巴?”
銀鎖笑道:“我纔不是扮小啞巴,我是扮小胡兒,我一句漢話都不會,鮮卑話也不會說,張口便是粟特話,那幾個小兵怎麼曉得我是什麼人?”
“粟特話,我聽過嗎?”
銀鎖笑道:“若是在且末于闐多呆一陣子,說不定能聽到,市集上的人說的不是波斯話、漢話,便是粟特話。粟特人多得是商人,商路上最多的就是他們……哦,阿曼和阿林侃都是粟特人。”
“那爲何你們說波斯話?”
銀鎖笑道:“因爲經文是波斯語寫的呀,師父在翻譯漢文經卷,你若改了主意,想皈依聖教,又不想學波斯話,就可以看師父翻譯的經卷。”
金鈴笑道:“不,我想學。”
銀鎖驚訝道:“爲何想學?若是說通用的話,還是龜茲話和粟特話更有用些。波斯話要到更西的地方纔有許多人說。”
金鈴忽地跳到她身後,笑道:“我想試試用別種話同你談情說愛,免得許多話我自己說不出口。”
銀鎖訥訥不言,驀地漲紅了臉,斥道:“大師姐欺負人,我會說這麼多話,每一種話裡的情話說出來都要臉紅,大師姐卻當是在說天書,肉麻的話張口就來,這還有公平可言嗎?”
金鈴淺笑道:“我喜歡看你臉紅。”
銀鎖的耳根紅了起來,小聲道:“大師姐大騙子……我瞧你就算是漢話,說起肉麻的話來也毫不含糊。”
金鈴笑而不語,銀鎖瞧她已不若昨日那般疲態,也就由着她欺負了。
兩人日間在子午谷中趕路,夜間便宿枝幹間,銀鎖小時候常有夜宿樹上的經驗,此時用出來,竟能讓兩人在樹梢上攤出一片稍平的地方放帳篷,勉強睡個舒服覺,就讓金鈴覺得十分佩服,稱讚道:“你果真是個小猴子。”
銀鎖笑道:“秦嶺巴山一帶山勢高峻,卻不像是祁連山那麼高,如今春暖花開,子午谷中的毒蟲猛獸全都跑出來了,還是睡在樹上安全一些,否則你我二人就得輪流守夜了。”
金鈴想了想,道:“我還是愛和你一起睡。”
銀鎖瞥了她一眼,道:“偏是你嘴甜!”
秦嶺之高,金鈴已深有體會了,在平地上看天上白雲,總覺得遙不可及,但在山間谷地裡擡頭看天,卻常常發現雲霧撞在山尖上,甚或山腰上,天色也越來越晦暗不明,整日整日的陰着,兩人已快要穿過子午谷。
“子午谷自古爲兵家要衝,爲何我們一路上幾乎就沒見到有人?”
銀鎖抿嘴笑道:“這一路上到處都是探子不假,我們偶爾遇到的兩三個路上走的樵夫,說不定便是斥候假扮的,但子午谷亦是個奇怪的地方。自古以來從子午谷北上的戰役,就從來沒有成功過,而山谷縱長,想要完全控制,十分不易,因此兩國在此劃界,兩邊各守一個谷口,中間反而成了誰也不管的地方。”
金鈴默默點頭,銀鎖續道:“但是旬關的路引我並沒有,這等天下即將大亂的形勢下,我們等會兒要走一條小路,將關口繞開。這次不帶你進城玩啦,我們在河邊等船,直接上路,好不好?”
“當然好……”金鈴見天*暗,若是再耽擱,怕是要耽擱一整天,心知銀鎖爲了她的任性要求,一直在上下打點,心下頗爲感激,拉住了她的手。
銀鎖一路上都怕金鈴的情緒不穩定,而陷入什麼奇怪而可怕的走火入魔,故而十分緊張她的一舉一動,“大師姐,怎麼了?”
金鈴淺笑着扭回頭,在她脣邊落下一吻,輕聲道:“謝謝你。”
只見銀鎖領口處有淡淡的粉色露出來,不一會兒就紅了整張臉,“大師姐……大師姐和我說什麼謝不謝的……你再這樣我不高興了。”
金鈴點點頭,正色道:“也對,一夜夫妻百夜恩,我們這麼多夜,你尚有許多恩情要還我。”
銀鎖恨恨咬在她脖子上,又捨不得狠咬,只得來來回回地磨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