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鎖對旬關前這一代複雜的地形倒是十分熟悉,曾經他們在這裡強行運馬上船,飛鴿傳書也已將她們要來的消息傳到了旬陽。旬陽當地的分舵並未傳回額外的訊息,只有兩個字“得令”。
周圍黑了。水浪溫柔地拍打着岸邊,她們站的地方正是當年的臨時棧橋,如今小小的灣岸外緩緩駛過一艘船,帆已全部降下,槳也收了起來,只由江水推着往下游去。
一艘小船劃破寧靜的水面,往岸邊開過來。銀鎖撥開夜明珠,以手擋住,遮了幾下,又將那匕首收起來。
俄而那小船上亮起了燈火。
先頭一個高壯的大漢,背上背了一把極長的刀,竟然是熊鼎。熊鼎身後另外跟着一個漢人青年,這青年乃是小安手下的漢人青年之一,銀鎖之所以認得他,乃是因爲他是唯一一個將她和金鈴在建業碼頭邊的追逐說成是“良家子怒追負心郎”的人。
好像也……沒說錯。
她有點搞不清這是誰的船了,聽見小船靠近,她又撥開手中的夜明珠,替小船引路。
那衝鋒舟幾乎衝上了河岸,熊鼎跳下來哈哈大笑,道:“小影王,我聽說是你來了,連忙自己跟來了,怎麼,就你們兩個小娘子嗎?”
銀鎖笑意盈盈地拱手道:“熊老大,別來無恙?我告訴你個好消息。”
“哦?你還有老熊的好消息?是什麼?小影王快說來聽聽。”
銀鎖笑道:“將你逼得無處躲藏的阿支祁,做了商路上的盜匪,讓我遇到教訓了兩頓,元氣大傷,生死不明。”
熊鼎樂道:“小影王,當真看不出來,你竟這樣有手段!他傷到你了嗎?”
“小傷,已經好了。這位是我大師姐,”她拉了拉金鈴的手,將她拉到自己身前,“是她給了阿支祁一劍。”
金鈴微微拱手,道:“阿支祁在我面前,被人砍了四刀,隨後便遇到了黑風暴,想要活着,十分不易。”
“死了,哈哈,死了好!死了好!”熊鼎老仇人死了,自是十分高興,然而他曾親耳聽到過陸亢龍和銀鎖說起大師姐,也曾間接參與了上庸的行動,心中卻着實猜不透這兩人到底是怎麼從恨不得置對方於死地到現在這般你儂我儂的地步的。
那漢人小哥倒是很麻利地跳下船,和那兩匹馬溝通一番,然後扯出一卷黑布條,將那兩匹馬的眼睛擋住,慢慢地拉上了船。那兩匹馬看不見東西,竟然就真的乖乖地站在原地,銀鎖拉着金鈴跳上船,熊鼎吆喝一聲,將這載着三人兩馬的船一口氣推進水裡,隨即自己跳上來。
他落下之時,船隻輕輕晃了晃,銀鎖讚道:“熊老大好輕功!”
熊鼎忙推辭道:“小影王可莫笑話我,誰不知你落在船上是半點聲息都不出的,何苦來消遣我?”
“我哪有來消遣你,這回可真是不知如何說起,我本想走得悄無聲息,但何以驚動了你這等大人物?這是你的旗艦嗎?”
熊鼎笑道:“小影王跟老熊客氣什麼?我有事要去鄂州,可也是使了個障眼法纔出來的,旁人不知道我在船上,你到了襄陽,下了船,可別告訴別人。這船是安船主的。”
銀鎖頓覺有意思,來了精神,問道:“竟又是小安?我走的時候也坐了她這艘船,回來的時候也是,當真巧了。”
金鈴在旁安安靜靜,兜帽遮臉,渾身散發着生人勿近的氣息,那漢人青年見她整張臉遮得嚴嚴實實,眼中又是一片淡漠,不敢同她說話,縮到船尾划船去了。
“小安”這名字金鈴着實有些耳熟,最後想起是某天牀幃密談之時,銀鎖說她走南闖北,見過些女子相戀之事,天地之間不單單隻有她們兩人,當時便提過“小安”這個名字。
她微微有些興趣,擡眼看着那艘點着燈火的船,想知道到底世間怎樣的女子,纔會去愛上小娘子,而非小郎君。但是天色實在太黑,船上的漁火越遠越是昏暗,甲板上隱隱綽綽有幾個人,看身形卻分不出是男是女,更遑論看清面容。
幸而這段水路並不太長,那漢人青年搖着櫓將人和馬擺渡到船舷邊上,銀鎖見那軟軟垂下來的繩梯,嘻嘻一笑,凌空跳上船舷,衝船上候着的人道:“不必麻煩啦,我自己上的來。大師姐?”
金鈴看了熊鼎一眼,熊鼎忙道:“請,這裡有我便成。”
她點點頭,亦是一使力便跳上了船舷。那船隻微微一晃,便止住了搖擺。
船上垂下來幾條繩子,那漢人青年與熊鼎一道,先將船頭船尾栓牢,又將兩匹馬也拴牢。
小安一聲令下,衝鋒舟“啵”地一聲被拉離了水面,兩匹馬頗爲驚恐,但有那漢人青年的安撫,好似也受得了這等對待。餘下看熱鬧的人忽然嘩啦啦地都站在了甲板另一端,沒過多久,船被吊了上來,兩匹馬進了艙裡。銀鎖一顆心放下來,笑道:“小安,你真有法子。”
小安笑道:“吳掌櫃常要求運馬,現在人人都有一手啦。你瞧阿香手上那個管子,倘若遇上馬驚了,她就一管子吹過去,保證中了的馬上倒下。”
銀鎖笑道:“那你還有地位可言?倘使你敢惹水沉香生氣,她便一管子吹過來,你應聲而倒,只能任她魚肉。”
小安道:“除非她能一輩子用麻藥迷着我,否則我起來定然第一個打她屁股。”
水沉香撲到小安背上,探頭笑道:“小瞎子,你來啦!你走了一年了,我想死你了!咦,這個又是誰?難道是阿曼嗎?不太像……”
銀鎖扭頭看了一眼金鈴,回頭笑道:“她捂得這樣嚴實,你竟能看出是不是阿曼?眼光很毒嘛。”
水沉香道:“那是自然,我看見她的眼睛了,不是藍的,黝黑黝黑的,是不是他們漢人?”
銀鎖湊過去,輕聲道:“大師姐,這是自己的地盤,你怎麼還遮着臉?”
金鈴笑道:“恐有異變。”
她拉下面罩,露出大半張臉,水沉香一見之下,睜大了眼睛,問道:“怎麼是她?你終究還是被她追上了?”
銀鎖奇道:“咦,你見過她?”
水沉香道:“對呀,你有一天忽然跳到我船上來,不是給她追趕,你還說她是弱女子,不能還手,你就只有跑……”
銀鎖一把拉住她,“哈哈哈哈……阿香,天色不早了,有沒有我的房間?”
她甚或沒敢回頭看金鈴,只知道她靜靜地跟在身後,水沉香略覺奇怪,但還是引着她走進船艙,道:“還是上次的客房,讓給你們啦,想要一人一間可沒有。”
“有個地方睡,哪還有挑三揀四的?”她嘴上這樣說,心裡着實希望這一路走不完,她幾乎都能聽到金鈴在她背後無聲地微笑,待會兒進了房間,定然要被她抓着盤問。
水沉香領着她們進屋,點上燈,道:“小安還要忙活一會,我出去看看她。你若嫌熱,可以開舷窗。”
她正要走,被銀鎖死皮賴臉地拖住,問道:“你同小安如何了?”
水沉香奇道:“什麼如何了?就是你見到的這樣呀。接單跑船打水賊,偶爾拉一兩個客人。我收錢她幹活,是不是挺像尋常夫妻過日子的?”
銀鎖聽她這裡終於塵埃落定,笑應道:“嗯,挺像的,好像挺不錯的。呼樂怎麼說?”
“別提我哥那個呆子了,他過了好久纔來跟我抱怨,說‘原來這樣就抱不着小外甥了’,我讓他自己生一個玩,玩膩了過繼給我,只是他現在連媳婦的影子也沒一個。唔,小瞎子,你的情關悟得如何了?”
銀鎖一聽汗毛都要豎起來了,恨不得伸手就捂她的嘴,她感覺到金鈴又擡起頭來,望着這邊,不禁如芒在背,趕緊把她推到門外去,道:“你……有機會再和你說,你去看你的小安吧!”
她關了門,根本不敢扭頭,在門後背對着金鈴站了會兒,屋內一片凝重。金鈴撲哧一聲笑出來,溫聲道:“我還道你我一路走到于闐,又一路走到旬陽,怎麼也算是老夫老妻了,何以你還是動不動就害羞?”
銀鎖跺了跺腳,道:“我也覺得我們一路走到于闐,又從於闐一路走到旬陽,怎麼也算老夫老妻了,你爲何還是這麼喜歡看我出醜?”
金鈴輕輕笑道:“快來我這,你有哪醜的,我怎麼看不出來,讓我好生瞧瞧。”
銀鎖心一橫,暗道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早死早超生了。她走到牀邊去,頭上的兜帽拉得低低的,像是覺得她看不見別人,別人也看不見她露出來半張紅紅的臉一樣。金鈴伸手捏了捏她的臉蛋,伸手一勾便將她勾到了懷中。
這是個熟悉的懷抱,兩人很快找到了最舒服的姿勢,銀鎖歪歪扭扭地靠在金鈴懷中,哼哼唧唧像是在做最後的逃避。金鈴湊到她耳邊,聲音溫柔得似要滴出水來:“弱女子是什麼稱呼?我在你心裡是個弱女子?”
伐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