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看着的那條光縫中忽有奇怪的影子動了一下,他險些叫出聲來。
但他很快地忍住了,這都得益於平日裡康祿赫專門給他搞得那些古怪的眼力訓練。
這影子雖是人形,但是頭部特大,首先便是戴了帽子,其次這個蘑菇的形狀,十之七八是聖教中人。
他這一點動靜,倒是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就連向碎玉和金鈴都向着他這邊看過來。
可宇文這裡看的卻是剛剛站起來的“竟陵鬼鮫”田七郎。
甜美的笑聲若有若無地在黃土牆中迴盪,中間隱隱約約有人說話的聲音,宇文分明看到田七郎勃然色變,一張古銅色的臉竟然變白了不少。
那聲音說的是:“你們這些人,明明收錢的時候信誓旦旦,轉眼就想出賣我?”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雪亮的光從宇文臉上晃過,田七郎背後倏爾出現一個白衣蒙面人,待宇文看清楚身形時,田七郎已被切斷了兩根鎖骨,胳膊搖搖欲墜地掛在身側,鮮血朝天噴濺,像是噴泉一樣灑遍了方圓三尺之地。
驅夜斷仇!
衆人一時慌亂,須臾之間便有人動了起來。
當先便是這蒙面白衣人射上了二樓,只輕輕一勾就翻上了三樓。
金鈴的身法也和這人一般的詭異,倏爾從向碎玉身邊的陰影中消失,不知用了什麼法子,轉眼間就出現在來人身後。
向碎玉亦忽然撐起雙柺,旋風一樣激射而出。
還有一人動了,宇文卻料不到竟然是阿七。
快手阿七頭一回拔出了腰間的鐵鐗,腳下轉了兩步,攔在向碎玉的必經之路上,鐵鐗與鐵杖相交,不知打在了什麼關鍵之處,鐵器擊打的嗡嗡聲經久不褪。不但如此,阿七這等才練了兩三年功夫的人,竟然在向碎玉奇詭的身法撞擊下絲毫不退,反倒是向碎玉向後撐了一杖。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阿七,試探地問道:“阿七?”
許期深吸一口氣,伸平手中鐵鐗,搖頭道:“大師伯,不要過去。”
“你師父他……!?”
阿七又搖搖頭,道:“師父把我留在這,自有他的考量,請大師伯不要插手。”
向碎玉擡起頭來往上望去,只見狹窄得僅容二人並排而過的走廊上,金鈴手中一柄鐵劍已似有殘影,唯有點點亮光織成銀線,流星一般匯到一點。
銀鎖在這光點交匯前的一刻倏爾消失,又倏爾出現在金鈴背後,雙刀如雪,趁着她將傾未傾之時落下來。
此時絕難改變身法,向碎玉瞪大了眼睛盯了一眼阿七,阿七也難以置信,師父不是說她二人絕不會死斗的嗎?!這、這、她二人剛纔分明就已在生死線上走了好幾遭!
千鈞一髮之際,金鈴奮力扭身,歪歪斜斜刺出一劍。
這一劍看起來狼狽萬分,卻指着銀鎖咽喉,她若是就勢落下,難逃被長劍洞穿的命運,而“驅夜斷仇”氣勢萬鈞,也絕不是說改就改的招式。
向碎玉當先叫了一聲“好”。
不料異變陡生,銀鎖手中雙刀自空中交匯,壓着金鈴的長劍,竟爾翻過她的頭頂,落到她背後。
向碎玉在心中捏了一把汗,暗道:千萬不能給她轉身的機會,金鈴一定要當先回刺啊。
幸而金鈴不負他所望,飛起一腳,便踢在銀鎖腰間。這瘦削的少女似乎受不住這一腳,輕飄飄地飛了出去。
在場之人盡皆驚呼,有的惋惜,有的興奮,也不知惋惜的是不是在惋惜少女受傷,興奮的是不是慶幸殺人兇手終於落了下風。
這少女竟然趁勢飛出了走廊,在欄杆扶手上蹬了一腳,一氣跳上四樓,一隻手在房檐上一勾,翻上房頂便衝出了衆人的視野。
金鈴絲毫不讓,用着幾乎如出一轍的身法跟了出去。
衆人這才恍然清醒,有後知後覺者,連忙追了出去。向碎玉亦想跟出去,阿七卻絲毫不讓,見向碎玉後退,他方纔一揖到地,收了鐵鐗坐會自己的位置上去。
宇文尚且在這一連串變故的衝擊下發愣,思索着是不是自己剛剛無意間幫了影月右使一個大忙,見阿七回來了,忙衝向碎玉道:“行主,要不要先收拾屍體?”
他這話一出,田七郎的同行者便不幹了:“我們當家在烏山的地盤出了事,烏山就要想着毀屍滅跡嗎?!向碎玉,你得給我們一個說法!”
向碎玉重重地哼了一聲,道:“方纔那妖女說‘你們這些人,收錢的時候信誓旦旦,現在就想翻悔’,是什麼意思?‘你們’是誰?收了誰什麼錢?爲什麼又要翻悔?爲何她不惜以身犯險,跑到我眼皮底下殺人?”
向碎玉每說一句話,眉毛就向上倒豎一分,到最後已是疾言厲色。向碎玉平日喜怒不形於色,在場衆人幾乎沒人見過他這般怒意,只覺現在雖然是中秋,但山上的風已經頗有深秋之意,讓人忍不住縮起脖子。
當先一人更是承受了向碎玉九分怒意,嚇得也跌坐下來。向碎玉將全場掃視一圈,竟有許多人不敢與他目光相接,不由得低下頭去。
“這是殺雞儆猴?儆給誰看?!”
一時間鴉雀無聲。
銀鎖從屋檐上直直落下,手中雙刀翼展,竟然真的像翅膀一樣,助她滑行了一段,金鈴不敢如此,只得順着光溜溜的牆壁跑下去,最後一下蹬在牆壁上,以緩衝下落之勢。
銀鎖靈活得像只兔子,蹦蹦跳跳地鑽進了近旁的樹林裡,金鈴想也不想就跟了進去。
方纔像是金鈴偷襲,兩人放手死鬥,連向碎玉都騙過,不要說阿七了。實則金鈴對銀鎖來說閃亮無比,方圓六丈之內早有感應,金鈴出現在她背後,就像是兩人打好了招呼一樣。後面那幾招則純屬平日裡就練熟了好看的招式,只是演給旁人看的,不明就裡者便覺得險情連連,兩人進退間卻配合得極是默契。
就連最後那一腳,也是給銀鎖逃跑鋪路的。
兩人一追一逃,不知不覺地到了烏堡舊址處,銀鎖在石頭瓦礫的廢墟中間停下來。兩人當年交手時躲的那棵樹長得越發茂盛,雖然滿身黃葉,但當年的箭痕都已長到了兩人高的地方去了。
銀鎖站定下來,看着金鈴。金鈴向前一步,銀鎖便舉起了雙刀。
“銀鎖……你來所圖何爲?爲何要在大庭廣衆之下殺人?”她收起了劍,空手對着銀鎖。
銀鎖這才稍稍放鬆,笑道:“我不告訴你,我若擅自將這些事告訴了你,你轉眼間就告訴你師父了。”
金鈴垂下眼瞼,低聲道:“……那麼還是不要告訴我的好。你快走吧。”
銀鎖卻看着她並未動作,金鈴催促道:“後面定然有人追上來……你是要砍我兩刀再走嗎?”
她張開雙臂,閉上眼睛,道:“請便。”
耳邊迴盪起銀鎖的笑聲,甜香撲鼻,有人在耳邊低聲道:“大師姐大呆子,九凝峰見。”
那道甜美的氣息離她而去,她連忙睜開眼睛,只看見銀鎖的衣角一閃而過。
金鈴悵然嘆了口氣,返回了烏堡。
路上時見有人迎面走來,見了她皆問:“少主,妖女呢?”
金鈴搖搖頭,“跑了。”
回了烏堡,金鈴同向碎玉報告一番,末了問道:“師父,可弄清到底是怎麼回事了嗎?”
向碎玉不答反問:“金鈴覺得是何事?”
金鈴略略一想,道:“也許就如銀鎖所說,田七郎本已被他們買通,此番卻又爲了某事,要出爾反爾。”
“那爲何不私下殺了?”
金鈴微一沉吟,道:“也許,在場收了好處卻又打算反水的,不止他一人,銀鎖在此殺人,一是殺雞儆猴,二是駁師父的面子,三麼……”
“想來是挑撥離間,叫我們猜測還有誰被買通了。”
向碎玉嘆了口氣,道:“像是陸亢龍想出來的計策。只怕……竟陵有變啊。”
“那,師父,比武之後,我仍是按原計劃去錢塘找義兄嗎?”
向碎玉搖搖頭:“竟陵的事我親自去,你就不要操心了。”
金鈴試探地問道:“……師父,我方纔從樓上往下看,看到阿七將師父攔下了。喻師叔跟我們……不是一邊的嗎?”
向碎玉嘆道:“如今看來也不全是如此,黛子肚子裡的小秘密甚多,我還道他終於知道陸亢龍是個混賬,不護着他了。”
“喻師叔多半是怕師父盛怒之下殺了銀鎖吧。兩年前喻師叔便說過,師父和二師叔,不得直接對我和銀鎖動手,否則便算是認輸。”
“哼,我要殺她,她不會跑麼?我一個殘廢,如何跑得過她?”
金鈴一時語塞,只好拱手不答。
向碎玉又道:“若只是因爲規則,爲何阿七又不攔你?難道他算準了你不會殺銀鎖?”
金鈴只得辯解道:“我只能傷她,殺不了她。”
向碎玉道:“你剛纔可受傷了?”
金鈴搖頭:“不曾受傷。”
向碎玉推着輪椅走到金鈴身邊,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方纔打得不錯,你二人的武功總是不相伯仲,看來是要兩天兩夜才能分出勝負。你下去歇着吧,將你操琴叔叔叫來。”
金鈴退了出去,喚王操琴前來,自己則回到了烏堡後山的小院子中。寒兒和蓮兒已回到此處,看來是剛剛坐下。她剛要推門,便聽蓮兒道:“如何,你現在信了這魔教妖女不是小龍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