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星一
十二年前。
“灼灼天上星,其出無恆時。”
山間楓葉紅遍,燒得整座山谷都成了火色,太陽快要沒入山下,爲滿山紅葉又添將一把火,天卻還沒全黑。這火紅的山谷中,卻有一鬚髮皆白的老人,身着白色長袍,腰懸長劍,仙風道骨。他牽着一個不過二十許的年輕人,也穿白袍,二人一同看着天空。
年輕人面有難色,躬身道:“師父,弟子實在不擅長觀星……”
老人道:“此事講究天賦,你百算無漏,偏偏不會觀星,可見也是命數使然,強求不來,你便起一卦,看看爲師此番是要看誰的星命。”
年輕人自懷中掏出一把竹片,抽出一根來叼在嘴上,兩手隨意一分,各手四四一歸,不一會兒便起一卦。他左手掐訣,沉吟一番,道:“與大師兄二師兄有關。”
老者道:“說的不錯。你再算算,又與什麼有關?”
年輕人沉默不語,半晌,方指着師父腰間長劍道:“與漢川有關。”
老者拈鬚微笑,鼓勵道:“繼續說。”
年輕人道:“大師兄與二師兄,必有一戰,十分兇險。”
老者笑道:“你大師兄和二師兄兩人都是不世出的天才,眼睛全都長在天上,自是互不相容,他二人原有一戰,避無可避。你雖然天賦差些,卻是大盈若衝,有許多事情,亢龍與碎玉辦不到,只有你才能辦到。”
年輕人右手掐指訣,口中喃喃不止,忽然深揖到地,對老者道:“師父,生門乃在南東南,弟子願隻身前往,化解大師兄與二師兄的仇怨。”
老者點點頭,解開腰間懸着的寶劍,輕輕拔出一截,劍身寒芒暴起,如秋水冷冽多情,他眯眼端詳了一番,忽然道:“黛子,此去路途遙遠,你就把漢川帶上吧。”
“師父……!?”年輕人聽了此話,跪了下來。
涼山以西二百里處有神仙谷,谷中傳下琴棋書畫術醫農鐵劍空十門手藝。這十門手藝,每一門都艱難精深,自古聰明才智之士,窮一生之精力,亦不過能精通其中七八門。且一門學問,越是鑽研,便越有興味,越有樂趣,於其他事情,反而不放在心上了。是以神仙谷中,人人癡醉於自己精通的兩三門學問,甚少有空過問別人的事情。
白衣老者正是神仙谷谷主破星老人,谷主信物便是鐵劍漢川,他的三弟子喻黛子昨日已經帶着漢川往東南去了,谷中安靜得很,他拈着一片紅葉,用指甲在紅葉上刻畫出喻黛子留下的卦象,喃喃道:“兌爲少女,黛子爲什麼沒有看出來呢?……此事太過複雜,我還得親自出馬……嗯……”
他喚來小弟子,交代道:“爲師要出一趟遠門……”
那小弟子是個小女娃,不過總角之齡,穿着一身桃紅色的薄衫,還扎着兩個小辮子,聽他說要出遠門,倒豆子似地說:“先是大師兄二師兄走了,大師伯也出門尋畫,五師叔也說要出去收弟子,昨天三師兄也走了,現在連師父也要走了……嗚嗚嗚嗚嗚……”
說着說着,她就哭了起來,老者忙抱起她來,邊晃邊哄,走過好幾個山坳,經過一片田,推開一扇院門,道:“師妹師妹,快來救救我。”
院中有兩名女子,雖已年紀不輕,但具是絕色佳麗,一人青衫,一人黃衫,雖然荊釵粗布,卻自成風韻。兩人邊在院中曬穀,邊在說笑,見他推門進來,一起瞧着他。
他衝着青衫女子道:“好師妹,我要出一趟遠門……”
青衫女子開口道:“你要出遠門,卻是如何將韻兒弄哭的?”
老者道:“長話短說,我走了,谷中諸事和這小丫頭都煩請二位照顧了!”
他逃命似地跑了,仙風道骨丟得一點都不剩。
黃衫女子掩面笑道:“師兄這麼怕女孩兒家哭,難怪頭髮都白了也討不到老婆。”
青衫女子正色道:“頭髮鬍子都白了,更加討不到老婆。”
兩人說完,笑作一團,那小丫頭韻兒不但不哭了,還笑得尤其過分,難怪人家說“六月的天,婆娘的臉”。
如是過了有月餘,喻黛子千里南下,隻身來到大別山金剛臺。一路風塵困頓,身上白袍已成了灰袍。當地情況十分混亂,附近農人都已躲進附近山中。北邊諸多幫派已然到了此地,扯布做旗,磨刀霍霍,似在做攻擊的打算。
金剛臺乃大別山要衝,近幾十年來一直掌握在當地豪族手中,不知這些北來幫派,爲何要攻打此處。
他由是混入幫派當中一探究竟。他本是北方人,說着一口西北官話,混進來何其容易。伍長沒見過他,也只是問了他的名號,他隨口胡謅道:“我乃西涼馬喻。”
那伍長人稱隴西熊盜,名叫熊鼎,生得高大威武,環眼蝟須,腰間掛着一個水囊,是西北有名的獨行大盜,聽了喻黛子的涼州口音,沒多懷疑,只不過嘀咕了一聲“沒聽過啊”,便將他的名字寫進了名冊。
熊鼎隊伍中皆是西北黑道上有名的散人,身手都不弱,互相各不服氣,平日就頗多摩擦,現在更是鬥得興起,營地裡乒乒乓乓的械鬥之聲就沒有間斷過。營帳邊坐着幾個看熱鬧的人,其中有一人藍眼黃鬚,見了熊鼎,揮手叫道:“老熊,又有新來的了?快快下場來比劃比劃!”
熊鼎聽了,一把把喻黛子推到場中空地裡,那黃鬚人抽出背後一雙彎刀,直如狂風一般攻了過來。
喻黛子雙足點地,猶如狂風中的柳絮,似是被風吹得無法立足,卻始終毫髮無傷。那黃鬚人倒也爽快,往後一躍出場,雙刀丟在地上,叫道:“老熊,我打他不過!”
熊鼎哦了一聲,拿起擱在一邊的□□,與喻黛子鬥起來,仍是摸不到他一根汗毛。熊鼎刀法剛猛,消耗極大,不一會兒就累得氣喘吁吁,喻黛子仍是閒庭信步,彷彿方纔場中之人並不是他。熊鼎豎起拇指,道:“厲害!大夥聽着!誰能將這位馬喻馬兄弟逼出一招來,老熊就給他一袋酒!”
他解下腰間水囊,拔下塞子,霎時間酒香四溢。喻黛子忍不住讚一聲:“好酒!老熊,我倆打個商量,我出一招打你,你把酒分我一半,怎麼樣?”
老熊哈哈大笑,叫道:“好!來一把!”
喻黛子道:“我這是一把家傳寶劍,鋒利得緊,我怕用壞了回家要受皮肉之苦,非是我看不起你,你可不要怪我。”
熊鼎聽後,覺得這少年實在迂得很,啞然失笑,也點點頭,道:“左右我倆都饞酒,打完開喝,少說廢話。”
神仙谷劍法無成法,皆是谷中弟子每日穿刺落葉練成,劍法一出,只攻不守,每每只打避無可避之處。
喻黛子輕功卓絕,出手刁鑽,眼光狠辣,手中鐵劍不出鞘便當做鐗來使。熊鼎卻當他鐵劍無鞘,見他越攻越快,每一招都指在自己不得不守之處,漸漸冷汗涔涔,心中不住地想:“若是他鐵劍出鞘,我已死了四回,啊喲不好,已死了五回了。”
熊鼎手中□□,本也是隻攻不守的神物,遇上了喻黛子,竟然一招也攻不出來,毫無披麻潑墨的氣勢,他越打越是憋屈,一張黑臉已經漲得紫紅。喻黛子見他如此,輕輕咦了一聲。
驀地,熊鼎覺得手上壓力驟減,他好似終於從沼澤的爛泥裡爬出來,渾身舒爽無比,手中□□如狂風驟雨使將出來,大有一往無前之勢。喻黛子和他對攻,兩人手中武器以硬碰硬,叮叮噹噹迴響不絕。衆人爲刀氣所逼,不覺後退,讓出一個大圈,卻各個都看得目眩神迷。
喻黛子忽然往後躍出戰圈,大叫道:“不打了!不打了!這麼打真累!”
熊鼎今日打得淋漓盡致,見他不打了,還老大不高興,正要信守諾言,把酒分給他一半,忽然心頭一涼,暗道:“實是他讓着我!若不是他要我喘一口氣,我憋屈也憋屈死了,怎麼能轉守爲攻呢?”
他心如死灰,可酒囊已然遞出去一半,總不好厚着臉皮拿回來。喻黛子心無芥蒂,接過酒囊,咕嘟咕嘟就喝下去了。這酒囊甚大,少說有十來斤,喻黛子面不改色喝了一半,擦擦嘴,戀戀不捨地還給他。熊鼎轉念一想,我以武會友,何須管他輸贏?當即接過酒囊,一飲而盡,兩人相對而坐,互相拍着肩膀哈哈大笑。旁人不明所以,只道熊鼎又犯酒癡,各自散去。熊鼎卻是喜好結交好酒好武之人,心中已然暗中將喻黛子引以爲知己。
兩人又開了一罈酒,喝了一會兒,忽然有傳令使前來傳令,告知都統有事請諸營首領前往相商,熊鼎將一罈酒都給了喻黛子,自己一人離開了。喻黛子自己喝得無趣,便找了個地方補眠,好晚上有精神出去暗中查探一番。
熊鼎晚飯過後方纔回來。彼時喻黛子正睡得昏天黑地,被他吵醒,正開口要罵,忽見熊鼎身後跟了一人,他不看還好,一看之下,渾身如浸入冷水,冰涼通透,手裡漢川鐵劍迅速藏在身後,心裡只道:“糟了,糟了,藏在哪裡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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