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豆洲乃是個世外桃源,因在入海口處,周圍多泥沙淺灘,水師大舟難行,無論南北,對此地控制力都十分微弱,流民每離鄉背井,大多都來到此地。因蓮花渡中少壯都已出海嚴密監視侯景動向,此時此刻島上多爲老幼婦孺,陳七寸急掉了頭髮纔將人大半疏散出島,以防侯景搶船出海。
島上此時能戰之人不過是護島蛙人與之前趕回來的數十精英,想與侯景擺開陣勢無異以卵擊石,是以陳七寸擺出空城計,派人散在叢林裡不斷弄出些聲響,又不辭勞苦親自出馬,以大刀大夏龍雀斬殺了幾人,自己也因此負了輕傷,纔將侯景的人馬控制在野渡裡。
可侯景親兵多是斥候出身,林中異樣不久就被識破,反倒陳七寸毫無察覺,讓羯兵長驅直入,一直走到了蓮花渡的老巢。
此處喚作“菩提大廳”,沿山而布,名叫“廳”現如今卻已有烏堡一般的規模。只不過如今走了大半人馬,顯得堡中空蕩蕩地少了人氣,織場與鹽井早已停止了運作,如今只有作坊還有些動靜,以支持前面圍困侯景的行動。
有火則有煙,煙氣引來了侯景的斥候,侯景得其後方空虛的消息,一面裝作將要進攻的樣子,一面暗中挑人派往菩提大廳,大肆洗劫一番,待到陳七寸帶人回防,一里外便聞到一股濃濃的血腥氣。入得大門,只見工坊區域內滿地箭矢,其中幾乎被洗劫一空,工人們死狀悽慘,大多數身首分離,有的竟給斜胸一刀斬成兩段,屍體上插滿了箭,箭頭處不見血跡,想是死後留下的。有人從滿地箭矢之中清出一條道路,搬屍人一具一具地將屍體搬出來。
此時守將來報,道羯兵攻來時開初毫無動靜,忽聞工坊內有喊殺聲,待他帶人前來時,工坊裡已無活人,靠着弓箭齊射纔將人逼走。
陳七寸憤然怒罵羯兵狠如豺狼,可又恐前方的人頂不住豺狼,只得撤了回去,臨走前反覆叮囑各處亮起火把,切勿疏忽。經此一役,守門的人自是不敢大意。陳七寸急上了火,心裡直罵肖大還不帶着援兵回來。
天明之時,羊鯤一臉陰沉地將呼樂喊了起來,呼樂尚且睡得迷迷糊糊,被羯蠻一陣推搡,拎到了帳篷外面,一個光頭羯兵裂開大嘴笑着對他說了什麼,羊鯤道:“他說他給你帶禮物了。”
呼樂忽地一陣激靈,結巴問道:“什麼、什麼禮物,不是耳朵什麼的吧?”
羊鯤道:“你放心瞧吧,沒人頭,沒耳朵,沒手沒腳,沒死人身上的東西。”
呼樂這纔敢仔細看,一瞧之下,竟然是些鋸斧鑿刨之類的東西,旁邊居然還有一桶油,他愣道:“這都是怎麼來的?”
羊鯤道:“他們去把蓮花渡的老巢搶了。”
呼樂萬分難以置信,不敢想連蓮花渡這等江湖第一大幫的老巢在羯蠻面前也像是紙糊的一樣,他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這下他已無藉口消極怠工,擡頭看了一眼天色,便朝那羯兵道:“走吧,別愣着了,砍樹去。”
那羯兵見他拎起斧頭鋸子,居然也明白了,大聲喊了幾句,便有幾人在他面前列隊站好,往樹林裡走去,呼樂走了兩步跟不上,給那羯兵拎住褲帶一提,扛在自己肩上。
到了地方,呼樂也只得砍樹。羯人來自大漠深處,這輩子統共也沒見過多少樹,呼樂卻是大巴山裡長大的船工,雖然有意拖慢速度,也居然和一個力大無窮的羯兵速度差不了多少,又多了工具,伐木速度陡然加快,只半天,各反覆搶佔的入口處都豎起了拒馬和木籬,使得弓箭亂射的威力大減。
呼樂藉口累了,坐在旁邊一處石頭上歇息,方纔那羯兵見他坐下,大聲嘲笑了一通,也放下斧頭,坐到他旁邊來,冒出一句漢話來:“你幾歲了?”
呼樂寄人籬下,就算不想回答,也只得道:“二十三。”
“我,”那人拍了他一下,比劃起來,“二,八。”
“哦……”
“兒子?”
呼樂連忙搖頭,“沒。”
“我也……”他忽地一扯呼樂,呼樂只聽破風之聲帶着“鈴鈴”一陣輕響,接着就看見一條鐵蛇似地鏈子斜穿過他方纔腦袋在的位置。
鐵蛇昂首向上,隨即竄了下來,那人拉着呼樂就地一滾,大聲呼喝。孰料鐵鏈緊咬呼樂不放,招招都是向他身上招呼來的,他心中已經嚎啕大哭,面上卻怕得說不出話來,直罵蓮花渡的混帳們說話不算話,說讓他聽羯狗的話,這時候卻來取他性命。
那羯兵帶着呼樂,幾番能逃的機會都放過了,呼樂心中卻還存着僥倖,希望有人能把他救走。
那羯兵卻是生怕他死了,甚至幾次擡起手來替他擋掉那鐵鏈的攻擊。
來人蒙面黑衣,身量不甚高,連手上也帶着黑手套,背上背了一把黑色的劍,現在尚未出鞘,只是一味用鐵鏈攻擊二人。
這人速度甚快,逼得羯兵又吼一聲,猛地將呼樂扔到後面,用自己的身體隔開二人,一腳踢開鐵鏈,這才尋得一個時機搶回了斧子,呼呼甩開,一時間將那黑衣人逼退了兩步。
短短時間裡,周圍羯胡聽到聲音,紛紛拿起斧子往這邊圍過來。
黑衣人進退迅速,這時已退回了樹林裡,前方陰森森地一時看不清,羯兵不敢再前,拉起呼樂就往回跑。
“後來我二人一個昔日的朋友忽然跑出來,說‘你們已經傷成這樣,是沒法再打啦,不如各收弟子,調-教妥當,十二年後再戰’。我應下了。”
他看着銀鎖,銀鎖瞪大眼睛道:“所以我要……我要代替你出戰?”
“你要去與我的老對頭的弟子打一架。我怕你被他的弟子揍得沒命,到時我再上哪去找個弟子?”
銀鎖不解地望着他。
陸亢龍笑道:“是以我並不怕你不參與教中大事,只不過怕你練武不用功,死在別人手上。”
“師父……”
陸亢龍摸摸她的頭,溫言道:“我去和赫連說。”
銀鎖驚道:“你怎知是赫連?!”
陸亢龍寶相莊嚴,雙手交叉放在肩膀上:“我是全知全能的妙衣尊者,持戒醫王,淨風與以太聽我命令,帶來消息。赫連輝日背後說我小話,我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銀鎖回他一禮,道:“師父,弟子有一法。”
陸亢龍道:“請講。”
銀鎖道:“師父傳我的功法,功力越高,靈覺越是敏銳,練到一定程度,可開天眼,料先機,洞察萬物。我現在已可料敵先機。
六種靈覺,眼耳口舌身意。尋常之人,眼能見,耳能聽,口能嘗,體能觸。
弟子此次出去,混跡於市井之間,曾聽說有的人瞎了,眼睛雖然看不見,但是聽覺越發敏銳。有的人聾了,卻是觸覺越發靈敏。
是以常人五感,都並不是特別靈敏,然而一項喪失,另外幾項必要彌補一項的損失。
我功力雖然難有寸進,天眼也並沒有練出來,但若是遮住眼睛,其它感覺,自然提升,等若是在內功沒有長進之時,提升功力,師父覺得如何?”
陸亢龍眼睛一亮,擊掌道:“還是小孩子主意多,可以一試!”
第三日上下,巨木旗旗主康祿赫與陸亢龍一起製成一隻黑色的皮面罩,可從腦後扣住。陸亢龍親自給銀鎖帶上,正要說兩句貼心話,不料銀鎖道:“師父,要做到有眼無眼都是一樣,我覺得光呆在山上不行。不如本月帶我下山把。”
陸亢龍啼笑皆非,罵道:“你這小丫頭鬼靈精,竟然算計到我頭上來了,罷了,你既然用盡心機要下山,就隨我下山罷!”
至此銀鎖常帶着一個面具,隨陸亢龍在北方發展勢力。因目不視物,往來書信需由親信侍女阿曼口述,她出耳朵用心聽。因而時間一久,默背暗識之功日漲。又耳力漸強,周遭但凡有些動靜,都能辨識是何人何物在做何事,漸漸地,她與能看見的時候並無二致。
此次下山,陸亢龍在北方捲土重來,清算了許多昔日仇家,又聯絡了當年的至交好友,重新將觸手伸向中原。
銀鎖初時因爲目不視物,要出門征伐四方,很是不方便。於是只得身在幕後,策劃陰謀。因善於默記,記得種種細節,算計別人無往不利,因此爲陸亢龍立下汗馬功勞。
這一年明教實力大漲,陸亢龍得以重新殺回長安,建立分舵,廣置田地,教衆終於再不用顛沛流離,風餐露宿。
銀鎖貴爲少主,整日吃好睡好,竟長高了不少,漸漸出落成了大姑娘。昔日一顰一笑古靈精怪,今日化作萬般風情,連見慣了美人的陸亢龍都不得不讚一句:“遙遙絲路,果真出盡美女。”
她武功不弱,漸漸習慣看不見的生活之後,有時也在重要任務中親自動手殺人。因她下手毫不容情,很快在北方武林裡豔名遠播,人稱“銀鎖美人”。
只不過有時銀鎖也會驀然想起那神色淡漠的少女,不知她身體好些了沒有。然而這段長達半年的污點裡,她始終任人揉圓捏扁,從開始到分開,沒半點能說的算的地方。雖然當時忘了許多事情,和一稚童無異,但也終究大大削了影月右使的面子,叫她難以面對。
所以她從來沒和任何人提起過這樣一個人,只和命中所有過客一般,不復再記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