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爲匪07

那漢子旋身就走, 卞尋下意識地追了上去。待到反應過來有可能是鍾杳的調虎離山之計時,已經來不及改變,若是此時折返只怕兩邊都追不到, 卞尋一咬牙, 還是追着那個漢子。

鍾杳卻在此時大喊一聲:“爹!是不是我死了你也無所謂?”

那漢子下意識停頓了一下, 回身望去, 只見鍾杳拿劍橫於頸側, 一點也不吝惜力度,已在脖子上劃出一道血線。鬱常在一旁倒是想阻止,卻敵不過鍾杳倔強的眼神。

就算心裡覺得她未必真的會傷害自己, 鍾元正那一遲疑還是讓卞尋尋機擋下了他。若單打獨鬥,卞尋絕不是鍾元正的對手, 但此刻卞尋加上鍾杳鬱常, 三人全力只求攔下鍾元正, 絕沒有不成功的道理。

鍾元正顯然對他們的實力很清楚,在清楚地判斷了當前形勢之後, 最終還是選擇了束手就擒。

一系列的變故使得鍾杳無暇理會程布仁,直到此刻她才反應過來,走到不知何時抱起程少寧屍身的程布仁說道:“真的很抱歉,沒能阻止少寧姑娘的死亡,但她真的不是爲我所傷, 她像是被人逼着自殺的, 我想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會是誰謀劃的。”

程布仁猛地擡頭, 顯然是想到了那個人, 一遍又一遍地道:“到底爲什麼……他到底爲什麼要這樣做?”

鍾杳心裡有個大概的想法, 但還缺幾個能把這些串起來的點,而眼前有個再好不過的詢問對象。

鬱常和卞尋一左一右將鍾元正圍在中間, 鍾杳也走過去,在鍾元正面前坐下,緩緩道:“你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目的,只有我什麼都不知道,被莫名其妙牽扯進來。但事情到這一步了,大家有什麼可以開誠佈公了吧?”

說這話的時候,她上下打量着這個名義上是她父親的男人,在她的記憶裡,有關這個男人的回憶實在是遙遠又模糊,連長相也多少有了變化,然而她還是可以根據看見他的第一感覺認出他。

如果他一直活着、自由着,那這十幾年來,他在做什麼呢?

一向遮遮掩掩的卞尋卻率先站了出來,他雙眼一錯不錯地盯着鍾元正,道:“我先來說吧。”

“十幾年前,漠北卞家發生了一場滅門慘案。”

鍾元正吃驚地看向他,臉上現出愧色。

卞尋握緊了拳,手上青筋暴出,繼續道:“我姓卞,是來尋仇的。”

鍾元正的聲音乾澀了許久,道:“卞家上下的性命,是我取走的。”

卞尋抽刀橫於鍾元正脖前,他的動作很慢,但鍾元正沒有抵抗的意思,只是說道:“我這十多年來隱姓埋名,是爲了從程立遠手中救回我的妻子,如果可以的話,完成這件事後,我的命就是你的,絕無二話。”

卞尋拉長了聲音道:“我若不肯呢。”

鍾元正神色晦暗,道:“也罷,無論你何時想取我性命,鍾某總是不會反抗的。”

鍾杳上前一步,隔開卞尋的刀,道:“無論如何,先弄清楚事情原委比較重要吧。”

從鍾元正口中,卞尋也察覺到了什麼,但血洗卞家的人就站在眼前,他沒有那麼容易冷靜下來。卞尋繞於鍾元正身後,屈膝襲向其關節脆弱處,迫使鍾元正不得不直接跪到地上。鍾杳腳下一動,卻又強行剋制自己上前的衝動。

鍾元正對她來說,是名義上的父親,情感上的牽扯還不如拉扯她長大的幾個叔叔,但終歸見不得他這樣受辱。可對於鍾元正自己來說,只要能贖罪,這樣還算不了什麼。

鍾杳正是想到了這一點,才忍了下來。

卞尋用刀鞘壓着鍾元正,像是押解犯人一樣,道:“那你便說說看吧。”

***

事情得追溯到很久以前。

鍾元正和程立遠的相識,源於一次拔刀相助。那時鐘元正本是帶着妻子來江南遊玩,妻子天真爛漫又不識路,誤入彎彎曲曲的巷中尋不到出路。鍾元正本是在爲她看上的首飾付錢,一轉眼卻沒了妻子的身影,慌慌張張找了許久,才聽人說似乎是進了巷子。

鍾元正轉了許久,轉到一個偏僻的、尋常未有人來的巷子,卻看見一個功夫不錯的男子在欺壓一個不會武功的普通人。雖說那會武功的男子沒用上內勁,但也是拳拳到肉,而其中的侮辱意味也甚重。鍾元正雖擔心妻子,想快點找到她,但也做不到視而不見,還是出手相助。

被救的男子正是程立遠,那時候他還是個滿臉陰沉的小青年。程立遠被救下後,沒有對剛剛發生的事情說些什麼,反過來幫着鍾元正找到了妻子。

再後來程立遠上門道謝時,一派溫文爾雅,和上次陰沉沉的模樣判若兩人,聽說是新婚不久。鍾元正還對他道了句:“百年好合。”

可再一次見到程立遠,他卻對他說:“你幫我殺一個人,我就把尊夫人送回府上。”

鍾元正自詡不是什麼正道人士,也不是什麼邪魔外道,佔山爲王,這一生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妻子。

他沉默了許久,還是應下了程立遠的要求。

鍾元正只有一個要求,他要和對方光明正大地決鬥,不願去做畏畏縮縮偷襲之人。

程立遠非但不反對,還興致勃勃,彷彿深信他的實力,並覺得這樣能更好地折辱對方。直到看到那人時,鍾元正才明白爲什麼,這竟是當初在巷子裡折辱程立遠之人。

他叫卞川。

鍾元正殺死他的那一秒,記住了他的名字。

卞川死的時候,程立遠笑的很開心,他找到了卞川的夫人喬氏,在卞府上下面前問她:“你喜歡他武功高強,而厭我手無縛雞之力,可我甚至不需要自己出手,他就已經死在了我面前。你後悔嗎?”

鍾元正其實不是很懂他在想什麼,若是想追回過去的情人,這種質詢興許不是一個好的方式。

果然下一秒,喬氏便自刎在卞川身側,可能是羞憤,也可能是愧疚,或許只是單純的殉情。總而言之,喬氏死了,伏在卞川的屍身上,看起來倒也般配。

先前還志得意滿的程立遠一下跟變了個人似的,他抓起喬氏的屍身,力道之大,讓人覺得喬氏下一秒就會疼得受不了,活過來推開他。

嘴裡唸唸有詞道:“讓你承認錯誤就這麼難?就這麼難?”

他擡頭看向鍾元正,許久才平靜下來,道:“殺光卞府上下,少一個人,你的夫人就回不來了。”

鍾元正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上前揪着他的領子將他從地上拉起,怒道:“你先前不是這麼說的!”

“嗯,我後悔了。”

鍾元正擡手就給了他一拳,盛怒之下的力道可不小,程立遠慢悠悠地擦去嘴角流出的血跡,道:“啊,跑了一個。”

這一段事,鍾元正並無多說,但他最終做了什麼選擇,鍾杳他們都已知道了。

可縱使鍾元正做到了他所說的一切,程立遠也沒把鍾夫人還給他。

“你武功那麼高,要是把鍾夫人還給你了,只怕我下一秒就要身首異處吧。爲了我的安全考慮,我決定還是不還給你了,你放心,鍾夫人會在你看不見的地方安全地活着的。你若要是實在受不了,殺了我也可以,有鍾夫人做伴,倒也免於寂寞。”

鍾元正不敢賭,索性便藏於暗地,悄悄地探查,想要找出妻子的藏身之地。沒想到,這一找,就是十多年。直到鍾杳一行人出沒於程立遠身邊,他對女兒的愧疚才首次佔了上風。

聽完他的敘述,卞尋倒出乎意料的冷靜,道:“無論如何,你的這條命是我的了,可這些不過是你的一面之詞,興許只是想隨意找個可以讓你推卸責任的人。”

鍾元正搖搖頭道:“我敢保證我所說的一切絕無虛言,你若是不信,我們大可一同去找程立遠對峙。找了這麼多年,阿姚的事也該有個決斷了。”

他不是沒有想過,這麼多年都沒有透露出一點線索,最大的可能是,她早就死了。可他不願意這樣去斷了希望,還是渴望着某一天重逢會來臨。

可現在的形勢容不得他自欺欺人,他有自己的罪要償,他也不想給女兒帶來不好的影響,雖然有些傷害已經註定不會更改。

***

程立遠顯然已經看破了他們的身份,在帶着他們兜了個大圈子以後,更不可能待在原地等他們回來,程府已經是空無一人。

衆人一時間對程立遠會逃往何方也是毫無頭緒,這些天一直很沉默的程布仁卻站了出來。

“我知道他可能會去哪,我帶你們去。”

鍾元正對他們不算太瞭解,但也知道這個少年是程立遠的兒子,他一直以爲卞尋他們帶着他是要讓程立遠投鼠忌器,現在才發現可能不是這樣。但不管怎麼樣,出於道義,有些話還是要說的:“我們與你父親有仇,雖然不知道你是出於什麼理由想要幫我們,但這個罪名你可想好了?”

卞尋嗤笑一聲:“能下手滅人滿門的人,還擔心別人擔上弒父的罪名?”

鍾元正不再說話了。

程布仁破天荒地迴應道:“其實自從聽完你們所說的往事,我就一直在想,我爹到底把我娘當什麼,他又把少寧當什麼。答案是什麼都不是。所以他可以在和我娘有了我之後,又在外面養了少寧的娘。也可以用少寧的娘來逼少寧犧牲自己,僅僅是爲了讓卞尋和鍾杳兩敗俱傷,再引出鍾前輩。他那樣的人,不可能僅僅依靠一個可能性,而爲了這樣一個在他看來絕不嚴謹的計劃,他就可以讓少寧去死。”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鍾杳知道,他會帶他們找到程立遠。

程立遠並沒有躲得太遠,就在景城附近的清河鎮。

這別院蓋得恢弘大氣,好在隱藏在深山之中,在這樸素無華的小鎮中倒也不顯突兀。

鍾杳問了句:“這是哪?”

程布仁眉眼低垂,道:“少寧的娘住在這裡。他以爲我不知道,其實我很早就知道了,只是有顧忌的人,不願意鬧罷了。”

程立遠果然在這裡,但他好像就在等他們似的,端端正正坐在堂上。身旁的位置上,靠着一個美婦人,看起來好像睡着了一樣。

鍾杳心生古怪。

卞尋停下腳步,望向美婦人,不可思議喃喃道:“娘……”

程立遠則是看向程布仁,道:“你果然把大家都帶來了。”

鍾杳有些吃驚地看向程布仁,卻見他臉上的訝異不比他少。一直立於一邊的一個男子上前打暈了程布仁,將他提在手中。鍾杳想要阻止,卻被鍾元正攔住。

“我們待會要做的事,他不在也許對他好一些。”

鍾杳聞言一個遲疑,程布仁便被帶走了。

卞尋已經忍不住走上前,刀尖壓着程立遠的脖頸,帶出點紅來,強壓着怒氣道:“這是誰?”

程立遠不慌不忙道:“這是少寧的娘,和你娘長得很像,不是嗎?”

“鍾元正說的都是真的?”

“雖然不知道他都說了什麼,但我想都是真的。”

卞尋一下紅了眼,下意識就想將刀狠狠插進他的脖頸,鍾元正一步上前抓住了他的手。卞尋看着他懇求的目光,知道這個時候若是將刀插進去,便一下子懲罰了兩個兇手,可不知爲何,最後還是鬆開了手。

鍾元正走到程立遠面前,牢牢盯着他的雙眼,道:“她在哪?”

程立遠漫不經心一笑,道:“你心裡比誰都清楚,她肯定已經死了。事實上,在你殺了卞家上下之後,我就殺了她,她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留着只是把柄。”

鍾元正拼命剋制住自己拔劍的衝動,忍得手上青筋爆出,他心裡一直記得,自己和程立遠的命,都是卞尋的。

鬱常卻感受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意味,程立遠太配合了,聯繫起一開始似乎是被帶出別院的程布仁,鬱常問道:“你有什麼陰謀?”

“沒什麼陰謀,只是累了、倦了。”

他話音剛落,鬱常便敏感地感到腳下的地動了起來,他臉色一變。幾人顯然也想到了,這便想要往外撤,房屋卻在程立遠的大笑中轟然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