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萌發

等許書硯的珠串真正送到殷漁那裡,已是十一月了。

上好的海南黃花梨,顆顆圓潤飽滿,褐色珠面如瑩玉一般光亮剔透,帶着獨特的鬼臉紋,微香要貼近了才能聞到。

不過當中有一顆與別的不同,是個不規則形狀,比其他珠子大出許多。

殷漁一時半會兒瞧不出這形狀像什麼,但看出它的表面雕了根魚骨。

“爲什麼……”

“挑了你名字的諧音。”

“噢,漁(魚)。”

正值早讀課間,殷漁趴在桌面,拎着珠串前後細看,感嘆着“這珠子還挺有光澤,都不像木頭”就往手腕上套去。

殷漁膚色略深,與褐色的珠串很相襯,他自己也發覺這一點,眉開眼笑地轉着手腕向許書硯顯擺,“真酷,你別反悔啊!”

“你愛惜點,我可是盤了大半個月。”

“盤?”

“用手盤捻,就像和尚一樣,一顆顆的挨個捻過去。手要是盤出汗了,就換成布。”

殷漁不可思議地擡手又看了看,“這麼麻煩?那我也要這樣嗎?”

許書硯背靠課桌,抱臂看他好奇打量的樣子,忍不住湊近一些,溫聲說:“不用,盤成這樣也行吧,你看它多有光澤。”

“你從哪裡找來的?這比我那個貴多了吧?”

“貴是貴一些,不過不要緊,這是我父親在外頭採風捎來的,我真正花了錢的只有大的那一顆。”

“那顆長得真奇怪,有什麼說法嗎?”

“那顆是說……”殷漁正聽着,不料許書硯驀地收聲,還從珠子上轉了目光,不躲不避地盯住了他,眼中閃過狡黠的笑意,“對了,你半期的排名還行啊,比我預想的好多了,還怕你來個年級墊底。”

殷漁對他突然轉移話題一時摸不着頭腦,只得愣愣接上話茬,“還……還好吧,我也不是那麼廢物。”

前段時間的半期考試,殷漁考了年級四百多名,三本線沒問題了,可還遠遠達不到許書硯的要求。

如今班裡都知道許書硯在對殷漁專門輔導。

自從與六中那幫人斷絕往來,收心後的殷漁在他的幫助下有如神助。他本來就聰明,又是白紙一張,只需一點點的努力就能看出成績。

但用許書硯的話說,“從30到及格,和從80到滿分,困難是完全不一樣的。”

言下之意,殷漁自以爲翻過了一座大山,可在許書硯看來,不過剛跨過一道門檻。

他說這話的時候,殷漁手上正拿着那張將將及格的數學試卷,一臉慍色,“你這麼刻薄,就不怕打擊我的積極性?”

許書硯微訝,“這就刻薄了嗎?”

殷漁認真地點頭,“刻薄。”

許書硯揚起眉毛,眼底笑意蒸騰,緩了一緩纔開口:“小漁考得很好,真厲害!”

那聲“小漁”自他舌尖送出的一剎,殷漁心中一凜,肩膀幾不可見地顫了顫,後背似有電流竄過。

這稱呼只有殷仲樊叫過,他聲音低沉渾厚,吐字卻輕,帶有父親的慈愛。殷漁從未提起,旁人不可能知道。

而許書硯聲線和暖,語調輕快的信口一句,聽着意外熨帖,彷彿被沸水燙開的茶葉,悠然地打着旋兒。

將他牢牢抓住了。

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生出綺念,想再聽他多叫兩聲。

封閉的教室空氣沉悶,殷漁用指節敲敲鈍重的腦袋,想拼命把這剛成形的念頭驅走。

*

近幾日殷漁恍恍惚惚的讓許書硯略爲困惑。

他像是被攫走了心魄一般,怔怔的,兀自想着什麼,同他說話總是慢幾秒才應聲。

天越來越冷了。

小雪將至,寒風吹日短。

N市雖在南方,可氣溫一降下來,秋天彷彿打個水漂就過去了。外出的人裹得嚴嚴實實,擡頭望一眼陰惻惻的天,無不加快了腳步。

許書硯每天照例逃了課間操陪殷漁去南門的牆頭過過煙癮。

他的癮不大,往日一根都抽不完,盯着菜市場來來往往的人羣坐一會兒就走。然而這幾天煙快燒到過濾嘴了他才掐掉,心事重重地緊蹙雙眉,目光還避着許書硯。揉眼睛和撓頭的小習慣都戒掉了,像是不願再流露出孩子氣的一面。雖然怎麼問都說沒事,但他肅穆的神色一看便知在撒謊。

很快許書硯在本地報紙的娛樂版找到了答案。

——殷氏掌門厲聲回嗆:造謠誓必追究到底!

下附小字副標題:所有私生子報道均爲不實,一生只認髮妻一人。新聞中殷氏集團正式發表對外公告,否認一切外室傳言,並稱已對之前一系列的流言誹謗啓動法律程序,而那名多次在媒體上露面的女人也被證實患有精神類疾病。

這是某日課間他和殷漁從外面回來,在桌上看到的。

不知是哪個好事者偷偷放在這裡,這班上和殷漁有過節的人不少,想必都抱着看好戲的心思。

殷漁盯着報紙半天沒挪開眼。許書硯唯恐他火氣上頭,胳膊肘輕輕撞去,“喂。”

他這纔回過神,小心折好報紙塞進衣兜,一言不發地坐下。

上課鈴還沒響,教室只有寥寥幾人,其他人都在走廊上透氣。

見他默默拿出英語報紙,許書硯壓低了聲音問:“你沒事吧?”

“……沒。唉,我說我鬆了一口氣你信不信?”

許書硯略感驚訝,“鬆了一口氣?”

殷漁翻開一篇閱讀,用鉛筆圈出生詞,不緊不慢地說:“我早就說服自己,這輩子不能被正式承認也沒關係,但心裡始終懷有一點點的奢望,萬一他當衆宣佈了?我又不是聖人,也妄想過被人眼紅,被人前呼後擁,所以就是這個可能性不知低到哪裡去的‘萬一’把我折磨得很慘。現在他當衆撇清,對我反而是件好事。”

他說着,筆尖頓了頓,轉頭看向許書硯,“而林洋是知道的,畢竟林氏和殷氏生意上早有往來,我的身世對他們不算秘密。就是因爲他知道我是殷仲樊的兒子,但又被殷家排斥,才能一再地捉弄我。所以你說得對,我不該自暴自棄,隨便讓別人看輕。”

他看似想得通透,可眉間凝着一抹排遣不去的失意。

許書硯看得惻隱心起,伸手拍拍他的肩,安慰道,“你父親應該也很無奈,週六我陪你去車站。”

他長指搭上的一瞬,殷漁觸電一般矮下身,讓他拍了個空,然後訕訕地點頭,“好。”

許書硯看他模樣怪異,暗自納罕。

*

可惜天不作美,週六下午,兩個人將將走到車站,突降大雨。

豆大的雨滴砸落,騰起白濛濛的水霧。

冬天下大雨可不多見,許書硯和殷漁一前一後迅速逃進車站旁的書店。店內已擠進不少避雨的人,挨挨擠擠的,老闆臉色很不好看。

殷漁戴了一條暖色條紋的羊絨圍巾,繞頸間兩圈。鑽進店內,他一面喘氣一面摘起圍巾一角擦拭臉上的雨水。

距離以往殷仲樊來接他的時間已過去十幾分鍾,他顯得心不在焉,手上的動作隨意。

許書硯便想幫他擦一把,誰知在觸到他冰涼指尖的一瞬,他又作出上次逃離的反應。幾乎是下意識地,飛快轉開臉。

“我自己來。”他眼裡充滿了抗拒。

許書硯尷尬地笑笑,舉起雙手錶示請便。

兩個人各懷心事地沉默着,殷漁接到殷仲樊的電話。

十幾秒後,他面色沉重地放下手機,啞着嗓子說:“他今天有事,來不了了。”

等了半個多小時,雨勢轉弱,卻沒有絲毫停歇的意思,淅淅瀝瀝牽連不斷。

“你住在沉魚街那邊吧?我家比那近,要不要先過去?一直呆在這裡不是個辦法。”許書硯看一眼外頭纏綿的雨水,轉頭問殷漁。

來店裡躲雨的人已換過幾茬,殷漁站得雙腿微麻。他神色黯然地摸了摸凍紅的鼻尖,點點頭,“那走吧。”

*

許書硯租的是實驗中學一位退休教師的職工宿舍,那種舊式的一梯兩戶,七層高的樓。房子在第三層,兩室一廳。房東鎖上了大房,給他留間小臥室,即使如此,他一個人住着仍十分寬敞。

步行十多分鐘到達,兩人均是一身披水淋漓。

許書硯匆匆從裡屋取來一條幹燥的新毛巾,讓殷漁擦頭。招呼他坐在客廳的布沙發上,又拎出一臺取暖器,放在他腳邊,插上電源,調節溫控器。

“熱水器插電後要燒二十分鐘,你稍微等會兒。”

殷漁聽出這是要讓他洗澡,當即連連推辭,“不用了,我等雨小——阿嚏!”

許書硯見他連打好幾個噴嚏,微微一笑,“等雨小了,你差不多也燒起來了,那麼客氣幹什麼。我正好有買來還沒穿過的新內褲……唔,對你可能大了一些,不過不要緊,這種時候就將就一下。”

殷漁大概真的很冷,低着頭臉埋向膝蓋,兩手攤在取暖器的燈管前,半天沒吱聲。

許書硯也不管他,徑直走去接上熱水器的插頭。再轉回來,站在他面前,剛要開口,發覺他雙耳通紅,連同耳根附近的脖頸都燒着了一片,便慢慢彎起了嘴角。

真可愛啊。

殷漁仍舊低着頭,雙手大約烤暖和了,收起來,遲遲應聲:“嗯……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