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不知道。我們之間還有很多問題。」月娟在跟同學講電話,沒有注意到本來在廚房裡的林太太已悄悄摸進客廳,「──有,昨天上完課,他就請我吃飯。我們現在差不多每天都見。──沒有,他們都不知道。──不會啦,我想不可能,他太小了。他比我小三歲。──所以呀,還是要靠你們。──沒戲唱了?早就沒戲唱了你不知道呀?──受不了,意見太多,臺北每一件事他都看不慣,好像他是美國人。──李玉芬還要幫我介紹一個她先生同事,可是我現在對相親已經沒什麼興趣了。──亂講!不過說真的,自己認識的就不會計較什麼學歷呀、身高呀那些條件,如果是人家介紹,就要考慮很多。──對,有消息就打電話給我。──對啦,說是這麼說,有好對象我爲什麼要放過?──當然不急,我現在呀,──嗯,我不知道算不算。可是我跟他在一起真的很高興,以前跟吳信峰在一起都沒有這種感覺。他真的很好,可是他太花了,我有點怕。──不會啦,他那麼小。不過我現在常常覺得他比我大,他自己也覺得比我大,他每次都說………」

這種電話講起來沒個完,林太太索性在月娟後面坐下來聽。還是林先生從外面進來,看見太太無事端坐客瞌,就大盤發問:「你坐那裡幹啥?」

林太太未及反應,月娟已然驚覺,匆匆和同學道過再見,就要溜回房。

「凍吶!」林太太殺氣騰騰,一聲大喝。月娟乖乖止步。

「你今哪日給我講清楚,你和你那個引梵哦鈴的小子是在變啥米鬼!」林大太挑明叫陣。林先生聞聲也佇足疑望過來。

「你怎麼這樣亂講嘛!」月娟坐下把頭一扭。

「是啦!阮都亂講的啦!」林太太起身跳向月娟正面,非要她看到不可。「你讀冊人講的都是道理啦!」林太太揮動着雙手,很生氣:「每天都給我騙,引梵哦鈴引到公園去,引到咖啡廳去!每天妝得水水跑出去,就是和那個小子約會!」

月娟被罵得哭起來。林先生護女,挺身而出大聲地說話,企圖減低太太的氣焰:「好啦,有話好好講,是鬧啥米?是鬧啥米?」

「你──莫給我歹!」林太太可不吃這一套,聲音更大:「你幹知樣伊偷偷摸摸在跟那個引梵哦鈴的在談戀愛?」

「那又怎樣?」林先生維持着先前音量,「你若不贊成,你不就好好的講?我是有多歹!你講嘛!我是有多歹?」

「你卡莫在彼大小聲!」林太太向林先生吼道:「兩個都是你慣適的──」

「是在吵啥米啦?」林守義從自己房中出來;他在郊區大學裡教課,天天起早,老覺自己睡少了,這會兒正在躲星期天下午的懶覺,被人吵醒,十分痛苦。

「什麼自由戀愛,沒有條件。」林太太學月娟說話。旋下結論:「沒見笑!查某囡仔自己講講出來!阮也不是不准你去談啥米亂愛,你那啥米梵哦鈴老師是比你減三歲哦,你若是要嫁一個這款的,我是送你讀那麼多冊幹啥?」

「我也沒有說要嫁給他!」月娟也大聲抗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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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嫁伊,是和伊來往幹啥米?」林太太不滿意這答覆,「你也不想看麥?你是十八歲嗯?還戀愛嗯?伊減你三歲當然還不想要結婚,阿你是一個吳信峰耽誤青春不夠看,還要找一個猴囝仔跟伊繼續拖到老嗯?」

「我講不嫁他,又不是說我不嫁人了!」月娟自認有理,並不相讓。

「你卡莫給我騙!」林太太有證據,剛纔聽來的那個電話在她腦裡錄了音:「人家我現在對相親已經沒有什麼興趣,我要自由戀愛,人家介紹的我不要!」人腦錄音再放通常無法「原音重現」,林太太卻不管,十分理直氣壯地學着舌。

「不相親又不是不結婚!」月娟索性和媽媽吵起來:「人家講電話你爲什麼要在後面偷聽!」

林太太避開月娟對她偷聽電話的指控,只對這樁戀愛繼繽發難:「輕睬你愛嫁不嫁!你假阮是不知,你不愛相親,是愛嫁那個小子。人不愛娶你啦,人減你三歲還猴囝仔吶。你免那裡講得好聽!」

「人家不要我,你不是更高興?」月娟頂撞道,「那你還吵什麼吵!」

「歹適啦!」林太太雙手往腰間一插,又捏着嗓子學自己女兒:「吵什麼吵?我不好意思啦!沒你臉皮那麼厚啦!」

月娟明知道林太太國語說得不夠好,詞句輕重上不太能把握,可是當着父兄被罵得難聽,還是很氣,就趴在椅背上哀泣。

林先生聽兩母女舌戰,聽出一點端倪,心中也不以女兒爲是,就調停道:「月娟,你莫哭了。你媽媽聽你講電話是不對,阿伊也是關心。你若有影和你梵哦鈴老師有感情,那我也是不贊成。」

守義也以理性的態度加以討論:「我是還不清楚你們的交往型態啦,不過,林月娟,我要提醒你一點,婚姻這種關係是有它的社會性的,你不要被你們的愛情衝昏了頭,衝動的結了婚再後悔。你們必須事先考慮到,你們有沒有接受社會批判的勇氣,將來也許有人會對你比他大三歲的事實指指點點。你必須想到別人對你的婚姻怎麼想。」

林太太並不全懂兒子提出的一番道理,可是局部同意──差不多聽得懂的全同意──就加以詮釋道:「對嗯?阿義也是這樣講!你若嫁伊,阮不就給人笑死?沒確定講你給人拋棄嫁不出去,纔會來嫁一個引梵哦鈴的小子。你若嫁伊,是叫阮和你爸爸面子放在那去?」

「是啥人講阮要嫁伊啦!」月娟大聲喊冤。

「若無是上好!」林太太卻不饒她:「連感情也不必!對現在起,你那梵哦鈴也不必去學了,我不准你和那小子來往!」

月娟鳴鳴哭着奔回房去。客廳裡林先生又爲管教女兒的態度和措辭,與林太太開始另一場爭議。

月娟關着門還可以聽見外面父母口角,她生着媽媽的氣,可是真不願意他們又爲她吵架。月娟很覺得自己不孝,這樣大了,在家中坐吃閒飯,還不能曲意承歡,連一項婚事,都要教老父老母操心。可是這一家人多麼不瞭解她啊!她想着又恨起來,爸爸媽媽誤會她,連她那個留學美國的哥哥也湊進來胡說八道。她不是個不會想的人,他們說的那一套,她的心裡何嘗不是清清楚楚。她當然也知道程濤不夠理想,才一直緊緊瞞着。事實上,從那一吻定情以後,他們差不多天天見面,月娟現在回想一下,她這一輩子,只有這一次纔像戀愛,跟吳信峰都不能算。她跟吳信峰的戀愛不是「大家談」,就是「談大家」,中間陰魂不散的總有一班同學和兩家子人。可是和程濤在一起,完全是流行歌曲裡說的那樣:談完了自己再說你,談到了別人沒興趣。

再加上程濤又是談戀愛的事才,最擅長於愛情氣氛的經營;他會在上琴課的時候,帶給她一朵玫瑰,又會在約會的當天寄出一封限時專送,裡面只有一張上面畫卡通的那種書籤,上書「想你!」。戀愛中的人該做的小動作,程濤沒有一項漏掉:舉凡坐公共汽車還握着她的手、替對方整理本來就很整齊的頭髮,並肩走着忽然轉臉對對方深情一笑等等。

面對着這樣迷人的愛情,月娟卻沒有醉。她知道她是和何等樣人在談戀愛,依她對自己對手的認識,她可以再提出比林太太多一倍的理由來否決他。可是這新的戀愛經驗太令月娟感到新鮮愉快;她現在沒有工作,一時也沒有其它的人可交往。她氣林太太小看了她的見識,又傷心自己的快樂要被剝奪,纔有這一番眼淚。

然而哭着哭着,主題模糊起來。外面兩夫婦還在吵,房子大,隔遠了隔着門聽不清楚,有這樣的背景音樂襯托,月娟很難不假想自己是一支爲了偉大愛情奮鬥的孤軍。如果是這樣,程濤不能不知道!看看錶,她一把搶了妝臺上的小錢包就往外衝,沒等林太太停戰一秒來問行止,她已經一陣風樣地卷出了客廳。

月娟跑到電話亭打公用電話約見程濤。他星期天音樂社上下午都排了課,月娟的時間算得正好,恰巧他下了課要走又還沒出門。兩人就相約在臺大門口。

「早點吃飯?」程濤看見月娟過來,趨前問她的意思,「坐久一點。」

月娟搖搖頭。不說話。

「你說有事情要告訴我?」程濤問她。

月娟點點頭。不說話。

「那先到臺大走一走?」程濤很有耐心,出了選擇題給她做:「還是找個地方坐一坐?」

月娟還是不說話,可是已經向臺大校園走去,程濤就只是跟上。

八月下旬還是很熱很熱的天,下午五點鐘的校園並不是如何迷人的所在,學校還沒開學,人倒是少得理想。兩個計劃走一走的人,只揀有蔭處急行,甚是沒有情調。月娟不耐,啞吧戲只好收場:「去理學院那邊好了。」

走到有柳垂蔭的湖畔,涼風替兩人收拾了一身的汗,月娟的愛情才漸漸復活,等程濤再問:「你說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我?」她就能娓娓道來,把家裡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報告給他聽,她是希望他拿出辦法來,或者至少要跟她同樣痛苦。

程濤當然知道她希望他說什麼,可是他也覺得她必須諒解他,這種情形他實在是無能爲力,甚至因爲她僅是轉述那些與他不相干的人的意見,他根本就痛苦不來。他想了一會兒,終於說:「你不要難過。慢慢他們就會了解年齡並不像他們想得那麼重要。而且,現在談這些,恐怕,太早了。你媽媽不應該那樣罵你。」

他說得很溫和,可是跟月娟這種人相處,一扯上家人就很難搞,怎麼講都會得罪。只聽月娟略有不滿地道:「我媽媽也是疼我才這樣說。而且他們怎麼會想到你是那種只談戀愛不結婚的人呢?」

程濤聽得出她話裡的諷刺,可是此話關係至鉅,不便隨意答腔,就只沉默着。

「我們剛認識的時候,我就說過我是一定要結婚的。」月娟再度明志,「有的女人可以不結婚,做一個成功的職業婦女,可是我是一定要結婚的。」

程濤機械化地點點頭;他記得她說過的話,他但願她也記得他的。

月娟看見他點頭,就繼續說:「我知道你對我很好,可是我比你大三歲,也許你不在乎我比你大三歲,可是我真的沒有時間和你拖下去了。」

程濤的眉頭皺起來了;他有點不高興月娟這說法,好象擺明了來逼他似的。

「如果是別的女人也許會和你發生關係,和你同居,可是我不是那種人!」月娟厲害的提出一點。

「我沒有和人同居過。」程濤抗議。他當然有過性經驗,可是他從來沒有在這些事上特意動過任何人的腦筋。清清爽爽的在一起,清清爽爽的道再會,沒有人像月娟這樣不是時不是地的提出來討論。

「你不要以爲我這樣講是要和你結婚,我知道你的想法。」月娟做出瞭解的樣子,「可是我能瞭解,別人不能瞭解,對不對?」

程濤狠狠扯下一根柳枝,一瓣瓣葉子撕了丟在水裡。他忽然覺悟到了這笑起來有酒窩的林月娟也有不討人喜歡的一面。她在那裡自說自話,自以爲是。他沒有見過她媽媽,聽她那樣描述,應該是很像的──一樣自作聰明!

月娟看見程濤老不講話,又柔聲問:「你生氣啦?」

「沒有。」程濤看看她,勉強笑一下。甩掉手上柳條,看看錶道:「我要去上班了。就到外面隨便吃碗麪吧。」

「我要回去吃飯。」月娟聽說他這樣就要走了,心中不悅。

「好吧,那我們走吧。」程濤站起身要拉她。月娟卻把手一躲。

「怎麼了嘛?小姐。」程濤只好又坐下,環住她的肩問。

「我覺得我們根本就不應該在一起。」月娟說了狠話。女孩子在戀愛沒有把握時,常會採取這種以退爲進的手法,然而或成功或成仁,效果卻總是沒有她們預期的激烈。

「感情這種事發生了就不是應不應該的問題了。」程濤也自有一套避重就輕的遁詞。

「我們根本就不合適,你那時候根本就不應該來找我。」月娟卻是水潑不進的人,她只講自己這一份理。想起這件事果然全是他的錯,她同情自己受迫害,又流下淚來。

「不要哭。」程濤一見女生流淚就心亂如麻,趕快掏手帕替她拭淚,又親她的臉,「都是我不好。」

「我不知道,我覺得我們兩個的交往不太正常,」月娟說,「好象有一種偷偷摸摸的感覺。」婚姻尚且望不見,戀愛亦不能公開,時不時讓程濤親親弄弄的,頭腦清楚如月娟者難免有一種吃虧之感。

「不會偷偷摸摸呀,你不要胡思亂想。」程濤順着她頭髮,低聲安慰。

結婚事大,見人事小,這個好辦。程濤立刻說:「我妹妹他們星期二要去海邊玩,我本來不想去的,如果你去,我們就一起去。」

「我還沒有看過你妹妹。」月娟說。

「她三八三八的,沒什麼好看。」程濤說着笑了。知道自己的危機已經過去。既談戀愛,勢必免不了這一類的爭執,就此一吵而定江山的可能太小太小,怎麼樣漂漂亮亮轉個圜,將些不愉快消弭於無形,纔是高明。

星期二的集合地點就在程家門口。月娟早上又跟林太太吵一架出來,心情頗受影響,在這幹少男少女跟前,看來很鬱悶。程濤被他妹妹支使着四樓、一樓跑上跑下,也無瑕顧她。

一輛綠色跑天下開到巷口停下,他們這邊有幾個人興高采烈地跑上前去招呼。月娟還沒看清來人,已經聽見程濤問程潔道:「你沒跟我說李海倫要來?」

「我沒說?──大概忘了。」程潔滿不在乎地說:「她臨時才決定,她好象本來不去,聽說你要去,又要去,囉嗦!我想反正丁大頭開車來嘛,多一輛車正好,我們可以加三個人。──怎麼了嘛你?不要小家子氣好不好!」

「我是無所謂……」程濤越說聲音越小。月娟也只裝個沒聽到的;這旅行的意義忽然變得複雜起來,她挺直背脊,臉上現出甜美的笑,心中卻全神警戒,準備應戰。

不出月娟所料,李海倫果然不懷好意而來。他們這羣人一共有三輛車,李海倫跟丁大頭彷彿是一對,可是她又大大方方邀程濤跟他們同車。人稱丁大頭的那個男生,長得還馬馬虎虎,頭也不見得就特別大,可能是天生着一頭黑人樣的鬈毛,平白添了所佔的空間。他似乎也認識程濤,殷勤地幫着海倫邀人,程濤只好帶着月娟上了丁大頭的事。

程潔不跟他們一起,丁大頭車裡除了兩對以外,還有一個落單的女孩,叫張維珍,生得醜,又多話,是個女伴型的小角色,想是李海倫的閨友,兩個人一直嘰喳不停,海倫藉與她說話之勢,頻頻回頭,每一次凌厲的眼光都從月娟身上過。弄得月娟很緊張,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會發動攻擊。

「哎呀!」是難得的三秒鐘靜默之後,海倫的第一聲。她叫得那樣驚惶,把一車人都嚇一跳,「林月娟,林月娟。我就一直在想你的名字好熟哦。我想起來了嘛,那一次嘛,我們在挪威餐廳,程濤演奏的那一家嘛。」

月娟心中有備,並不生氣,卻見程濤斜眼瞪海倫,反而不喜;他這樣用眼睛責備她,顯然是親切有默契的表示。月娟可不容許自己在這一車小鬼跟前出糗,就笑盈盈地道:「對呀,我一看到你就認出來了,還怕你不記得呢!」

「對嘛,那次你們好幾個人嘛。」海倫想必年小,聲音嬌嬌的。可惜長相打扮卻顯得老氣。

「我那一次是去相親!」月娟心知依當時程濤與海倫交情,他當然會全盤托出,還不如自己說破。

「相親是對看,怎麼會很多人?」丁大頭把方向盤卻不甘寂寞,聽他們說得熱鬧,就插嘴進來賣弄幽默:「兩個人就夠了。哈,一看就對眼!」

「我們那天是四個人,所以失敗!」月娟笑着對海倫說,「你那天好象一個人去的嘛。」

李海倫不是對手,敗下陣來,極無風度的扭頭觀望風景,連張維珍的話都都不接了。

車裡靜下來。月娟靠向椅背,半合着眼,餘光掃着其它四個人,心中不禁要嘆自己無聊:她是個敗將,先後輸給未謀面的吳信峰的新娘,與那個日本嘰喳婆神田明子,現在口舌上欺負一個小女孩又算什麼威風?她挪動頸項想正眼看程濤,額角先觸及他的肩,程濤忙回臉望她,兩人就一笑。她清楚地看見張維珍冷然地將這一切收入眼底。月娟知道她會去報告的。

目的地在野柳風景區再進去一些的一處巖岸。不是假日,遊人不多,他們這十五名成員要嘛是還在放暑假的學生,要嘛是她和程濤這一類的特殊份子,纔有閒來此鬼混。車子一直開到海邊,衆人架營設傘,再又更衣,忙亂一番後,紛紛下海。

月娟的泳技幾近於零,巖岸淺處長滿青苔,也不是戲水的好地方。她差不多是隻走到有水處,溼了溼腳就退回傘下看人家玩。程濤被她鼓動着自去玩了,留在岸上的幾個女生互相認識,有她們自己的話題,有一個問她借防曬油,她隨意問人家幾年生的,結果一個四十五年,兩個四十六年。這答案真讓她吃驚,她都不知道四十五、六年還生得出人來,就不願也不敢去結交。

她跪坐着望海,很藍很美的海,野柳風景區像一個伸向海中的小小半島,遠一點有兩艘大輪船,一前一後行進得還頗快,一艘船身是橘紅,一艘船身是鐵灰,它們是會動的風景。

水裡上來一個人,蛙鏡扣在鬈毛上,是丁大頭。他走向月娟的傘下取毛巾。

「不遊啦?」月娟含笑向他招呼。

「年老體衰。」丁大頭擦乾臉,點起一根菸。看起來果然要多幾歲年紀。

月娟本來對年紀問題較感興趣,可是怕受打擊,就只笑一笑不說話了。

「你怎麼不下去?」丁大頭此人還頗親切,冰箱裡取一罐果汁開了遞給月娟。

「我不會游泳。」月娟說老實話。

「程濤這小鬼就是教不會,怎麼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裡?等下他上來,你就不要理他。」丁大頭說話老腔老調,大概把月娟當晚輩。

月娟這下可不服氣了,心想只要自己把年薦來,不把他嚇倒纔怪,可是又遲疑着,不願意被他等下和海倫夥起來笑。

「你是程潔同學?」丁大頭問。

月娟頑皮地搖搖頭,很高興人家把她看得這樣年輕。丁大頭專心吸菸,顯然沒有意思要窮究,月娟本喜歡玩這種遊戲,被引發了興頭,就說:「我比你們大多了!」

「你比我大?」丁大頭笑了,「我跟他們不是一起的哪,我是李海倫舅舅的同學。」

「騙人!」月娟不信。

「真的,你不相信?等下他們上來你問嘛。我三十八年的,他們常常叫我丁老頭。」丁大頭也很得意月娟錯看「沒辦法,跟他們小鬼玩,只好裝小。」

「我還以爲你是李海倫的男朋友。」月娟說。

「我是她男朋友啊。」丁大頭說,「她舅舅就是想佔我便宜,才把自己外甥女介紹給我。嘿嘿,偏偏我就上這個當!」

「李海倫四十五年的?」月娟試探性的問。

「她跟程潔小學同學,四十六的。」丁大頭說,「不過她看起來很成熟。──嗯,你說你比他們大,看起來你還比海倫小。她以前跟程濤一起玩嘛,程濤看起來才小吶,我就跟她說:程濤跟你在一起,像你弟弟。哈哈,把她氣得要死。」

月娟沒辦法像他那麼樂,扯了扯嘴角陪笑一下,專心喝果汁。偏偏丁大頭說起海倫就很愛講,繼續發表高論:「海倫一開始嫌我老,我就跟她說老不老你現在還不能說,十年以後,欸,你就知道我剛剛好。我就跟她說啊,我三十歲,我就要找一個二十歲的,你呀,二十已經出了頭了,不小啦。哈哈哈。」

月娟聽這幽默很刺耳,對丁大頭的一點好感已經蕩然無存,冷冷地接口道:「那照你這樣說,三十歲的女人只能嫁四十歲以上的男人囉。」

「對對對。」丁大頭很滿意她的推理。「我二十歲的時候不交女朋友,因爲我跟十歲的小姐談不來。哈!哈!哈!」

丁大頭被自己的笑話笑得捶胸頓足,根本忽略別人的反應。還是海里上來兩個人吸引了他的注意:「這兩個跑到哪裡去說悄悄話啦?」上來的是程濤和海倫。

月娟對這二人雙雙對對出現,當然也有不悅,卻看見丁大頭也是甚不痛快貌,才心中稍待。

海倫走頭,她穿著一件頭的新款低領泳裝,長長的溼頭髮往後一甩,果然成熟漂亮,走在她後面大兩、三歲的程濤真的看起來像弟弟了。丁大頭迎過去,海倫卻不理他,好象在生誰的氣。程濤也不言不語的來到傘下,坐在月娟旁邊。月娟並不是會拿小姐脾氣的人,對這兩人曖昧的樣子看了火大是一回事,還是遞毛巾,送果汁把程濤好好伺候。

「我帶你去看魚。」程濤大約不想跟另一對離得太近,就對月娟說:「不會游泳也沒關係,你帶着潛水鏡抓住石頭就可以了。好漂亮的魚唷。」

程濤扶着月娟走過齊胸的水,去到礁石堆裡,教她帶上蛙鏡,閉住氣,抓着石頭下去看水中游魚。真的是奇景:那一羣羣紫色、藍色銀色的小小熱帶魚,就在她的鼻尖前遊行,連海底的石頭也美,白色褐色的礁石是裝點在淺藍的水晶世界裡。月娟看得迷了,差點忘記自己在水裡,一個浪打來,她嚇得一張嘴,嗆進了水,慌得她去抓程濤的腳,程濤忙把她抱起來,讓她靠在石上休息。她摘掉蛙鏡,一面說:「嚇死我了。」這才發現礁石在他們身後環成屏障,他們看不見岸上的人,岸上的人也應該看不到這裡。會意過來,她問:「剛纔你們在這裡。」

程濤點點頭。他還是抱着她,他的胸肌壓住她裸露的肩,月娟從來沒和男生這樣親近過,吳信峰也沒有,他不會游泳。

水齊胸,浪來浪去,程濤踩穩了又抱着她,兩個人像躺在波上,也許程濤的姿勢讓他不好着力,他站低一點,把頭枕在她頸窩裡,月娟的心突突地加快跳動。

「你們剛纔談什麼?」月娟認爲自己有權發問。

程濤沒說話。

她推開他一點,問他:「你愛不愛我?」

程濤在她臉上親一下:「愛你。」

「你愛不受李海倫?」月娟又問,「不必騙我。」

程濤想了一會兒,終於點點頭。月娟心頭有惆悵,卻同時也覺輕鬆起來,她從他的懷抱中抽身,自己抓牢礁石,用他初見她時,那種逗小弟弟的活潑語氣道:「我啊,真是看不價你們這一票人,怪里怪氣的,男女關係一定很複雜吧,唉唷,我是落伍了唷,不像那個丁大頭是人老心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