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寒亭雖然情緒不高,但是不管黃老大夫和管家問些什麼,他都會回答,三人倒也相安無事。
等到白蘞拎着水桶回來,管家已經把熱湯煮好了,殷寒亭給他讓了一個位置,把剛盛出來的蘑菇野菜湯遞到他手邊。
白蘞小聲地道了謝,接過,捧着湯碗,手心很快就溫暖起來。
殷寒亭從管家那接過自己的那份,卻沒有喝,而是偏過頭,望着白蘞。
白蘞一邊吹氣,一邊埋頭地大口大口地吞嚥。
殷寒亭垂下眼眸,眼神像是冬日裡被剝去了一層冰的水面,比之先前的寒川柔和了不少,等到白蘞喝完,意猶未盡地舔舔嘴脣,他就將自己手中的湯碗遞了過去。
白蘞還沒從先前的低落中出來,見狀愣愣地小聲問道:“你不喝嗎?”
殷寒亭想了想道:“我不喜歡吃素。”因爲湯鍋比較小,想要喝湯就只能一次一次地燒火,需要等得久不說,想來白蘞也不願給管家添麻煩。
然而白蘞卻曲解了他的意思,頓時遲疑地試探道:“……要不我再去林子裡獵一隻兔子?”
殷寒亭:“……”
白蘞:“……”
殷寒亭僵硬地端着碗,白蘞對待他的那份謹慎實在讓他有苦難言。
正當兩人大眼瞪着小眼,黃老大夫和管家卻不知怎麼地都笑了起來,管家拆出牛肉的紙包往兩人面前推了推道:“吃這個,管夠!”
白蘞這才知道自己犯了傻,接下殷寒亭的那份湯,有些不知所措地小口喝起來,他不知道爲何在早晨他們開誠佈公地談過之後,殷寒亭還是這樣。
殷寒亭吃得很少,目光一直停留在白蘞的傷疤上,正好黃老大夫擡頭的時候瞧見,略一沉吟,問他道:“你一路隨我們到揚州?”
白蘞從湯碗裡擡頭,只見殷寒亭淡淡地應聲道:“對。”
“正好,你跟着也方便。”黃老大夫算了算日子,“我手上幾味難得的藥材也集齊了,小白……”
白蘞“啊”了一聲。
“明日到下一個鎮,趁着天氣還算清涼,先給你治臉如何?”
白蘞立即呆住,他確實是想把臉上的疤痕消去,可是也不急在這一時,更何況殷寒亭還跟着呢!怎麼就方便了?!
他支支吾吾說不出話,反倒是殷寒亭登時怔愣住。
小草臉頰上的那道疤痕一直是他心裡過不去的痛,那時候的他沒有花心思找更好的大夫給小草治臉,也沒有給予小草足夠的關心,以致於成了現在這樣。
殷寒亭想起自己喝了酒進入的小草的記憶。
小草傷了臉之後醒來的那天,靜靜地躺在瀾軒寢殿的牀上,臉上裹着厚重的紗布,嘴脣沾着幹固的血痂,身體幾乎虛弱得一動也不能動。
他站在小草的牀邊,望着小草一字一句地詢問侍女“龍君的去處”,隨後又因爲得到的回答而露出心灰意冷的眼神。
他知道小草已經很絕望了,可是直到侍女們被勸了出去,小草獨自一人坐在牀上發呆,他望着他怔怔地伸出手撫摸自己腫脹的臉頰,最終無聲地捂住眼睛。
殷寒亭這才感覺到,原來自己已經心疼得快要無法呼吸,他跪在牀邊想要抱住小草,想要安慰他,想要認錯,可是他的手臂卻始終穿過了他的身體,只能像是一縷遊魂一般,看着小草難過。
小草在他身邊不自覺表現出的卑微和謹慎,難道不是他一次又一次的忽略所鑄成的大錯?
殷寒亭很快反應過來,語氣裡藏不住突如其來的喜悅道:“可以治好?”
黃老大夫點點頭,摸着下巴上的一撮鬍子道:“就是得好好養,有人照顧着。”等到了揚州城再治臉,天氣可能會變得悶熱,不利於養傷不說,他和管家都要忙着開一家新的黃芪堂,在外面跑,到時候誰來守在白蘞身邊?小黑傻乎乎的肯定指望不上,如今有人巴巴地湊上來讓他們使喚,何樂而不用?
殷寒亭望着白蘞露出一個淺淺的笑,這一次,不論如何他也再不會把小草一個人拋下了。
入夜,四人分別回馬車上休息,殷寒亭靠在車廂外,月光皎潔清明,濃霧散去,白蘞的呼吸聲輕輕的,他想看看他睡着的模樣,卻又害怕自己撩起車簾的動作太大會驚醒了他。
不管怎樣,小草的臉能夠治好,總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第二天,白蘞還未完全清醒就感覺到身下的馬車緩緩動了起來,他皺着眉頭把臉埋進薄薄的毯子裡,然而車簾很快被撩開,有人在他臉頰的疤痕上輕輕地啄了一下。
殷寒亭吻過白蘞的脣,又去親他的眉眼,卻不想看到了一條粗長的黑色蛇尾繞在白蘞的腰上,他低下頭,只見騰蛇纏着白蘞不說,腦袋還拉得老長搭在車門邊,口水沿着蛇口滴下,把木板腐蝕出一個又一個圓圓的小洞。
殷寒亭眼神一冷,把蛇尾巴從白蘞身上扯了下來,扔到一邊,這才又重新坐回駕車人的位置上。
白日裡行路,中途路過茶攤也沒有停下來休息,這一日下午,他們終於緊趕慢趕到達了一個大的城鎮。
幾人沒有隨意住在郊外的客棧,而是進到城裡買了一些藥品吃食,這才最後停在了一處醫館後門。
管家前去叩門,黃老大夫下了馬車,對殷寒亭道:“這是我以前的一個老夥計開的藥鋪子,小白要喝藥,換藥,在這兒住的幾天裡你得多費心。”
殷寒亭自然放在心上,又仔細地問了幾個膳食方面需要注意的問題。
高高在上的龍君,哪裡關心過這樣繁雜的瑣事?白蘞恰好從車上抱着小黑下來,聞言十分惆悵,等到黃老大夫被管家攙着進門去了,他這纔對殷寒亭道:“龍君,東海政務繁忙,在這裡耽擱久了真的不要緊嗎?”
殷寒亭搖搖頭,眼神落在白蘞抱着的黑蛇身上,這才蹙起眉頭道:“你讓它自己走。”
小黑掀開眼皮瞥了殷寒亭一眼,蹭着白蘞的脖頸舒舒服服地嘶了一聲。
白蘞摸了摸小黑的腦袋,似乎十分擔憂道:“它好像還在生病。”
殷寒亭聞言道:“騰蛇百病不侵。”
“可是這幾天它精神不好。”白蘞率先一步往院裡走去。
殷寒亭眼皮一抽,騰蛇大搖大擺地搭着白蘞的肩從他身邊路過,那小眼神掀得別提多解氣了。
等到黃老大夫領着白蘞見過藥鋪的主人,他們這幾日的住處也都安排好後,黃老大夫就找了一間光線敞亮的房間,讓白蘞沐浴過再來找他,管家被派遣去煎藥。
殷寒亭守在白蘞門前,順道也把躲在浴桶邊上的騰蛇給拎了出來,他看着騰蛇腹下那處不自覺伸出鱗片外的器官冷冷道:“不想死就不要讓我再發現第二次。”
騰蛇嘶嘶地吐出信子,眼中露出血腥的紅光,然後順着牆角彎彎繞繞很快溜出了後院。
白蘞洗完澡,蒸乾身上的水跡,整理好衣服,這纔去找了黃老大夫。
殷寒亭一直寸步不離地跟着他,直到被黃老大夫擺了擺手,驅趕道:“在外面等着吧。”
這會兒正是家家戶戶燃起炊煙的時候,天色還不算暗,但殷寒亭等在門外,不一會兒手心就汗溼了一片,期間,他聽不見白蘞發出的一點聲音。
直到黃老大夫淡淡道:“好了,進來吧。”
殷寒亭身形一頓,趕忙推開門,只見白蘞閉着眼睛坐在椅子上,半張臉被厚重的紗布重新裹住。
黃老大夫道:“這個月裡忌食葷腥,我給他點了一支安神香,這會兒睡着了可能沒有感覺,等到半夜裡要是疼起來你再把他喚醒,去廚房熱一熱飯菜,在喝藥之前喂他吃下去。”
殷寒亭默默記着,然後彎下身打橫抱起已然昏睡過去的白蘞,穩步往外走,小心地不讓白蘞吹到院子裡的涼風,很快就進了自己的房間。
白蘞左頰枕在他的肩頭上,眉頭輕皺,模樣蒼白極了。
殷寒亭把他放到鬆軟的被褥上,回去關緊了房門,然後又重新回到他的身邊——曾經沒有給過小草的陪伴,他都會一一給他。
殷寒亭摸了摸白蘞的額角,剛想給他蓋上薄被卻忽然頓住,然後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手指停在懷中人的衣襟上,他記得他曾在小草的記憶中看見過……
殷寒亭緩緩解開白蘞的衣襟,拉至腰腹。
果不其然,白蘞的胸前上印着一個白色的法印,曾經他在東海讓小草脫衣的時候從來沒有發現過,直到那一次小草劃傷了臉,獨自一人躺在寢殿裡按壓着心口,他纔在小草的記憶中無意間看到。
因爲小草的膚色很白,所以這個印記並不明顯,然而不過兩年的時間,印記已經由骨朵綻放出了妖冶的花形。
殷寒亭蹙起眉頭,小草的胸口還在微微地起伏着,他在心中把花的形狀描摹了一遍,這才重新把小草的衣服合上,他躺在牀沿,摟住熟睡的白蘞,閉上眼,試圖平復下剛看到法印時驟然加深的惶然與恐懼。
不知怎麼的,他總有一種說不出的預感,好像懷中人即將再次離他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