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州,成都。
作爲徐家軍的老將,衛豐所得的犒賞,並不算少。在娶妻之後,已經在成都的官街上,有了一棟大院門戶。
院子裡有假山,有一方碧波小池,還有許許多多,衛豐從四里八鄉山頭上,移摘回來的花花草草。
此時,一株半人高的小棕竹邊上,一位穿着羅裙的女子,正在將紅帶綁結,然後,再小心地縛在竹枝上。
“夫人這是?”
女子仰頭,眼裡帶着溫柔,“家鄉那邊的習俗,夫君在外打仗,我若是祈願的話,他就會平安了。”
“夫人,倒是可以學王妃,以銅鏡懸樹,保佑老爺平安回來。”
“以後再學。”
忙活完,女子沉默坐下來,坐在涼亭裡,捧着一本書卷,開始日復一日的認字。
和其他的村婦不同,她很少出門。只有遇到盛大的節慶之時,她的那位夫君,纔會像個小孩子一樣,用馬車載了她,穿上好看的襦裙,兩個人一路走一路笑。
女子垂頭捧卷,滿頭的相思長髮,一下子傾瀉下來。
……
“怎麼認識的?”徐牧怔了怔。印象中,他一直以爲,衛豐娶的是小村婦,先前在媒人的撮合之下,還談了場情愛。
“應該是性格不合,愛過就走了。”
“衛豐,好好說話。”
衛豐眼神緊張,“主公,現在的張大翠,是當初我在峪關外巡哨之時,碰到她和幾個村婦,被流民侵擾。”
“於是,你大發神威,救下了張大翠。再後來水到渠成,她嫁給了你。”
很普通的橋段,很普通的愛情。但徐牧不止一次聽說,哪怕在生死之戰,衛豐這條男人老狗,念念不忘的,都是張大翠。
“大翠的眼睛很大,看起來有些不同。在家的時候,便經常像西域人那樣,用紅帶來綁樹,祈願平安。而且我想起,她好像不熟悉中原的生活,不喜歡吃米餅稀粥,不喜歡用筷子,連出門都不喜歡——”
衛豐的聲音哽住,擡着頭,“主公,我衛豐尚有一份軍功,銀子也攢了一些。大不了都充入銀庫,只希望主公……莫要爲難大翠。”
“那你還說給我聽。”徐牧嘆着氣。
衛豐臉色認真,“不一樣,我說給主公聽,是怕西蜀出了大奸細,這種事情,蜀州已經不少了,這便算我衛豐的一份忠義……但我求主公,因爲大翠是我的妻子。而且我覺得,她好像不壞。”
“大不了,我明天就回成都,馬上帶大翠離開。”
“去哪?”徐牧有些好笑。這刀口舔血的吊卵好漢,柔情起來,可真要瘮死個人。
“我做個佃戶,大翠做個織女。”
“你做個卵。”徐牧白了一眼。在旁的賈周,也撫着鬍鬚,慢慢笑了起來。
“放心吧,你看看傻虎,是不是娶了鸞羽夫人?無事,你願意就成,過得好就成,我不會干擾。不過在這之前,你家的張大翠,最好先來涼州一趟,我有些事情,要詢問於她。”
徐牧很希望,衛豐歪打正着的張大翠,便是真蘭城逃出來的人。算一算時間的話,也恰好對得上。
按着衛豐種種所說,這張大翠真是奸細的話,先前成都空虛,早該動手了。
但沒有。
便像最普通的小新婦,平平無奇,送夫君出征,等夫君回家。
“衛豐,你小子運氣不錯。”
王宮裡,衛豐還有些發懵,“主公,你這不會是用計,將大翠騙來涼州城吧?”
“我用個雞毛……真費那個功夫,我一封信,韓九立即就帶人踹門了。”
“主公,老韓最愛唱媚三娘,不可讓他踹門!”
“寫了信,滾回晁義那邊。等你家大翠一到,你再回來。跟着晁義,若是學不到什麼皮毛,往後的蜀錦,我全給司虎,你家大翠也別想穿了。”
正在王宮角落摳腳的司虎,驚喜地擡起頭。
“司虎,去年的蜀錦庫存,你自個搬了半倉吧?一個兩個的,娶了媳婦,都他孃的鐵漢柔情了,變成顧家狂魔了。”
“衛哥,莫講,莫講了。牧哥兒一生氣,咱今年討不到蜀錦。出宮右拐,我請你吃……糖葫蘆。”
衛豐還想解釋兩句,被司虎急忙抱住,往外拉走。
口乾舌燥,徐牧連着喝了幾口茶,才慢慢緩了神色。
“文龍,照着衛豐所言,這張大翠,應該是西域人士了。”
中原大地,並沒有紅帶縛樹的風俗。如他的王妃姜采薇,都只是用銅鏡懸樹,保佑遠行的人平安回來。
“應當是了。”賈周點頭,“雖然有些巧,但眼下,這似乎是一個契機。如果那位張大翠,是真蘭城的人,主公所說的絲綢之路,便開始有了着落。”
“文龍,在涼州拖得太久了。”
算一算,從開春伊始到現在,已經是近四個月了。成都來了家書,連李小婉的肚子,都開始慢慢隆起了。
“主公莫急,要不了多久,大翠就要入涼州了。先前還擔心,是不是和蘇皇后有關,但現在看來,若是真有關聯,這枚棋子不會留到現在了。”
這句話,讓徐牧聽着有些怪。但他也猜得出,張大翠這名字,肯定是順口取的,總讓人聯想到醃酸菜的姑娘。
“文龍你不知道,當初我帶着一幫子的莽夫,在亂世裡討命。但現在,我看着他們,一個兩個的,都開始成家,都開始開枝散葉。我的心底,既然欣慰,也有不捨。”
“主公是在懷念,當初刀口舔血的活頭。”
“並不算,沒有遇到文龍之前,那時候雖然過的很苦,但大傢伙都是實打實的硬漢,靠着手裡的刀槍,拼殺出了一條血路。”
有小侯爺賞識不假,但他以及他的人,都是不堪大用的莽夫,如何能一步步,入得貴人的法眼。
這世道便是如此,你想夾大塊的肉骨,就必須先捏穩筷子。
“文龍,不若你也續絃一房?”
徐牧原本只是討笑,但在他面前,賈周臉色並無任何波瀾。
“主公,並無此意。”
“爲何?”
“我與老妻有約,哪位先行故去,便在黃泉相等。我若是再尋一房,日後下了黃泉,見之有愧。”
“賈文龍,天下儒人標榜。”
賈周笑笑,“只等哪一日,主公逐鹿了霸業,我這個老儒人,纔算得天下標榜。”
“既如此,我與文龍攜手,一步一步,走向江山之約。”
“願隨主公。”
主屬二人,在涼州城的王宮中,舉手而握。這萬里江山,裝滿了多少英雄好漢的盛世之願。